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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锋:《掌故》注定不能大热,但我真是觉得它非常重要

复旦大学严锋教授先后为《掌故》第一集、第六集撰写《我的爷爷严春阳》与《花木丛中人常在——章品镇与辛丰年》两篇文章,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8月16日,严锋教授出席《掌故》第六集、七集上海读者见面会,作了非常精彩的发言,本文即是根据现场录音整理。现经作者同意,发布于此。


《掌故》上海读者见面会,左起:严晓星、严锋、茅子良、朱铭、柳向春

现在我特别看重《掌故》这种读物,我们一般研究历史的注重正史,野史、轶事这些花絮好像不是那么可靠,但其实什么是可靠,今天可以重新看这个问题。而且什么材料可靠,什么证据可靠,我们的回忆可不可靠,这种主观性可不可靠?如果不可靠,这种主观性有什么样的意义?这些个人史、家史的讲述,其实是对正史、大历史的很好的补充。我们在回忆的时候都是加上我们的色彩,我们的感情,甚至我们的想象,所以这个补充是从一种主观的角度,从一种感性的角度,有很多所谓的不可靠的成分。我们常常讲的历史的真实,是所谓的客观真实和事实真实,但是感情的东西重不重要?我觉得同样重要。因为历史不光要有筋脉、骨骼,也要有血肉,要有温度。我觉得严晓星、李世文他们做的这些工作,《掌故》就是在打捞这种历史,打捞这种记忆,寻找这种温度,这种情感。

我也是在给《掌故》写文章的时候打开了这样一扇大门。这个事情跟严晓星特别有关系,我们有一些关于我父亲的共同的回忆。我们不光都姓严,其实我们有比本家更重要的一种情感的联系。我父亲的笔名叫辛丰年,他是一个音乐爱好者,写了很多音乐方面的文章,做了一些音乐普及的工作。父亲因为一直生活在南通,我一直在上海,基本上没有机会去照顾他,这个照顾不光是生活上的——我弟弟和弟媳妇在南通照顾他的生活,他不光需要生活上的一种支持,更需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持。这种精神上的交流是双向的,他特别喜欢跟年轻人交朋友,南通的这些年轻的朋友给他带来了很多外面的信息,很多现实生活中的活生生的气息和年轻人的想法,给了他很多这样的生命体验。所以我觉得父亲晚年过得很充实,这些都要感谢严晓星这些年轻人。

辛丰年先生(右一)和朋友们(后立者为严晓星)

我在给《掌故》写文章的时候,面对的不是冷冰冰的历史,因为我一直想写一个家史,我们这个家族蛮有意思的。我给《掌故》第一集的文章是《我的爷爷严春阳》,严春阳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做过上海的淞沪警备司令和上海戒严司令,基本上就是管上海的治安城防,是一个军阀。他也做过上海公安厅长兼上海卫生局长。其实不光是军,还有政,他跟当时上海主政的丁文江(相当于上海的市长)有很好的合作。这些事情我小时候不知道,父亲从来不跟我讲,因为从前这些被认为是一种耻辱的记忆。


家族的历史实际上给我父亲,还有他的兄弟姐妹带来了很大的一种灾难。他们在这样的家庭里出生,但是他们其实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这个非常有意思。我们的老一辈有很多真的是非常有理想,有献身精神,他们接触了当时的地下党,接触各种进步组织,有好多跑出去参加了革命。我父亲是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从南通到上海,然后去了苏中分区参加了新四军。现代文学史上,比如巴金,或者路翎《财主底儿女们》,就是那种对大家族的叛逆,对封建的、腐朽的、反动的家庭的背叛,去寻找理想和光明。但是这样一种割不断的血缘,其实在后面还是给他们造成了很多的困扰。

这些事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然后我就觉得非常有必要把它们写出来,因为连我都不知道,那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他们有过的那种追求,有过的对光明的向往,那种理想主义,那种献身的精神,难道就淹没在历史的长河当中吗?而且这种追求并不是那么简单,它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当中他们接触了什么样的人,看了什么样的书,怎么样一步步走向这样的道路。我们今天去回望这些历史的时候,能从中汲取一种力量,我们也能够从一个微观的角度去认识那样一个大时代。我是喜欢从一些比较小的角度,写我的父亲辛丰年,希望把他的一些历史写出来。

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发现还有很多事情,其实我们家非常有意思,父亲的兄弟姐妹——我爷爷生了很多的孩子,有一半参加了革命,有一半留下来了,他们的人生道路都不一样。当然有的还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我还有一篇写父亲和他的哥哥的。我的姑妈,还有我的小叔叔,他们也是像我父亲那样,有的比他出去得还要早,我的四姑妈是17岁参加革命,我的小叔叔是14岁,我父亲当年解放南通的时候回到家里就把他带走了。我的小叔叔刚参加革命,也没打什么仗,突然就让他们去东北,变成了农垦战士。他一生就在东北,就是黑龙江的宝清县853农场,他一辈子献身在那边的农垦。这里面有好多故事。

在给《掌故》写文章的过程当中,我发现历史真的是很复杂。比如说我的爷爷,在六七十年代“文革”那个时候,是我们家族的禁忌,他是反动派,一般想象他是恶魔一样的,很坏。我一开始不知道他,知道的时候觉得很惭愧。这成为我童年的阴影和创伤,我写《我的爷爷严春阳》也是一个自我治疗,我要把这个创伤讲出来,把这段写出来。所以文章里面我就写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后来还是知道了,然后周围的同学、老师也知道了,因此我受到了很多的歧视。但是我后来进一步去了解很多事情的时候,发现其实并不那么简单。

我写我爷爷的事情,是从不同的角度展开的。一方面,我去跟家族里的亲人交谈,我有意识地跟我姑妈、跟我父亲谈这些事情,讲着讲着感情上来了,他们就讲起小时候的一些回忆。这个是主观的具有感情色彩的那一面。还有另一方面,现在很多史料都公开了,我就检索了很多民国的报刊,其中主要是《申报》。我发现上面有很多我爷爷的记录,他在上海的那段时间基本上隔两天就有他的报道,比如他的部队在哪里,参加了什么会议。当时《申报》上面有几版,都是党政军领导人的动向,包括搬家这样的事情。我因此搜出来我爷爷后来住在哪里,搬家搬到哪条路,几号,原来是康有为住过的宅子,现在都能考证出来。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报道、不同人的回忆去看当时的社会生活,而且是不同社会阶层的生活。

还有一些报道,说有工人给我爷爷送万民伞,这个令人难以想象,以前他就是去剥削工人,欺压人民,镇压,他有镇压的这一面,但是怎么会给他送万民伞呢?原来当时码头工人两边起了争执,工人内部也有斗争的,我爷爷就去做思想工作,去安抚,这个和谐对他们来讲也很重要,和谐在任何社会都很重要。这样把两边摆平,事情平息了下来,人家就去感谢,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也就是说,其实他不一定做的都是坏事,历史是复杂的,人也是复杂的。

《掌故》第六集的这篇《花木丛中人常在——章品镇与辛丰年》也是如此。章品镇是我父亲的革命领路人,他也是大地主家的儿子,但是我写到一个细节,章品镇到我奶奶家里来,这是我的奶奶后来亲口跟我说的:他家很有钱,他来还让我给他补衣服。这个事情我为什么如此记忆深刻?不是我的夸大,首先章品镇出身豪门,第二我家也是豪门,我的奶奶给另外一个豪门的少爷补衣服,这个就不容易了。其实我的奶奶是苦出身,当时有很多复杂的关系和社会的情景。

我父亲健在的时候,特别是我小时候,是经常去章品镇先生家里的。父亲有意识地把我放到他家里,去接受另外一种家庭的环境教育,易子而教。我觉得这种教育理念很好,很值得提倡,因为不是每家的教育都是完美的,不是每个爸爸妈妈都是完美的,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这样那样的局限。

1976年,父亲把我放在章品镇先生家里面三个月,对我的人生成长非常重要。但是我首先想到的是章伯伯带我在南京找馄饨吃,因为我爸给他写了一封信,上面写我没有别的爱好,只爱吃馄饨。这就是朋友,他真的为了小孩,一天天带着我在外面找馄饨吃。现在能有多少大人这样?当然他是为了朋友,但也是对孩子的一种尊重。南京那个时候的小馄饨被我们找遍了,这也奠定了我一生对馄饨的爱好。我在他家还看了很多书,他们真的是非常好的人,非常有人性的人。我要把老一代的优点,他们的美德,他们的人性,记录下来,这是我为《掌故》写文章的初衷。

1980年前后,季因、章品镇、辛丰年(左起)在南通钟楼前

我们的文章要写出历史和人性的复杂性,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极端化。我这些年写东西不多,但是写得最好的两篇就是给晓星兄给《掌故》的。严晓星怎么会走到今天来编《掌故》,可能跟他的出身,跟他的爱好,还有我们南通的一种人文气息有关。我刚才讲我父亲身边有一群年轻人,好多人会吟诗、作画、弹琴,就是在南通这个小城市,其实任何城市都可能有这样一个小空间,有一些文史的爱好者,他们不去追逐时代的大潮。

我觉得《掌故》没必要追逐时尚,能够守住自己的园地,有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浪花,就很好。这方面严晓星跟我父亲有蛮相似的地方,我父亲一直在南通,写了好多文章,最后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周边的很多人也不知道,他不追求那些东西。今天网络上的直播,哪个网红出名,对他们来讲完全没有意义。这种人肯定是这个时代的少数,但我们真的需要一些少数党,如果大家都去从众,都去做网红、大V,说一样的话,就没有意思了。我们在《掌故》当中能够看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而且它的内容是厚重的,有历史积淀的,是非常有意义的,也是很有味道的。《掌故》注定不能大热,但我真是觉得它非常重要。


《掌故》(第六集)

徐俊 主编  严晓星 执行主编

简体横排

32开  精装

978-7-101-14609-7

56.00元

《掌故》的读者和作者,大多是爱书人。本集以茅子良先生《1973-1979:上海书画社的木版书》一篇开场,相信足以“令人目明”。传统的雕版印刷在特殊历史环境下重放异彩,如今岂可再得。茅子良以参与者的身份,翻检档案,摩挲实物,寻访故旧,完整重构这一过程,堪为当代出版史的重要文献。雪克先生回忆一个甲子前为学校买书的经历,有故事,有人情,有时代氛围,韵味十足。艾俊川先生从自己珍藏的画册《养寿园图》说开去,揭出养寿园在袁世凯政治生涯中的意义,挖掘极深。胡文辉谈陈寅恪笔下的“新名词”,许礼平谈高伯雨的一篇集外文,也无不是从书中来,眼光见识,各擅胜场。

记述人物,向为“掌故”以及《掌故》的重点。本集七位新作者,专注人物的倒有六位:虞云国、高林、沈慧瑛、苟世建、谭苦盦、陈铃。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谭苦盦与另三位老作者刘永翔、刘聪、宋希於,这次的题材皆“事关风月”。饮食男女,人皆有份,圣贤难免,其中自有掌故,但讲什么、怎么讲,仍然关乎情怀,关乎趣味。马一浮的隐痛,梅贻琦的心事,吴湖帆、周鍊霞的纠结,总是加深了后人对那个时代与人物的理解;陈白尘的那一段情感风波,作者也未尝津津于事件本身,而是有悲悯,有哀矜。

三十多年前,章品镇先生以一篇《花木丛中人常在》,回忆《花木丛中》的作者周瘦鹃先生,后来他将追记前辈的文章结集,即以之冠名。如今严锋拿出同题之作,写的是父亲辛丰年与章品镇长达七十年的君子之交。在疫情尚未平息之际,“花木丛中人常在”这七个字让人感触良深。春夏如约来去,世间不复旧时,人与花木同盛,果真是最美好的心愿。

《掌故》(第七集)

十一年前,因为对苏青小说《续结婚十年》中人物的原型意见不一,本刊的两位作者黄恽、胡文辉曾在《万象》上打过一场小笔仗。如今来为此案作总结的,是《掌故》资深而年轻的作者宋希於。这一篇看似是对“隐秘角落”的钩沉,无足轻重,但对史料的掌握、解读与运用却颇可注意。“隐秘角落”的另一面,是“发潜德之幽光”。王铃“研究《九章算经》的博士论文,实际上已入了中国科技史的章节”,“如果公平的话,王铃应该是‘第二作者’”,然而王铃却毫不犹豫地告诉汪荣祖,“《中国科学技术史》完全是李约瑟的书”。王铃晚年叶落归根,所居近处也是我的常游之地,不知寻常巷陌可曾相逢。一代科技史家的潇洒风神,神往之馀,亦增惆怅。

掌故大家瞿蜕园已故去近半世纪,俞汝捷先生为当年从游者,由片纸再次拾零“蜕老”往事,珍贵可读。瞿蜕园之孙瞿泽方则叙述其伯父瞿同祖,整体回顾之下,唯有家人才知道的细节遍布文中,温度触手可及。谢其章作为老电影迷,倘若能回到1949年前后的演艺界,大约要被黄宗江、孙道临们引为同调的,由他来复原早逝的戏剧家丁力的“朋友圈”,再合适不过。刘铮通过几片顾廷龙为毛泽东“大字本”题签残纸,抒写出“一个时代的光景”,着眼于老掌故,下笔用新方法。读者们也许还记得《掌故》刚刚问世时刘铮写的第一篇书评,立意既高,观察亦深,我们的心事也几乎被他全然说尽了。唐长孺、张振镛、许姬传、孟言嘉,在王延武、刘永翔、赵珩、杨志诸位的笔下,或重其学,或重其事,或重其人,“仿佛若有光”。就是陈晓维笔下那身份尴尬的古董商白坚,也堪为近代艺术品流通史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之奔波生计,要与柳向春笔下“读书种子的吃饭问题”同样引来一声叹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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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陆藜;编辑: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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