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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帆 | 先生素描(四) ——学界文评“双星” (下)


丁帆近照

作者简介:丁帆,学者。现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1979年以来在《文学评论》等刊物上发表论文四百余篇,有《中国乡土小说史》等著作三十余种。


(接上文)

范伯群

先生是20世纪80年代由曾华鹏先生推荐介绍我认识的前辈学者。记得那一次他来扬州开一个会议,曾先生将我唤进范先生的房间,我当时心有惴惴焉,一见面,但见范先生面目慈祥,心情稍平复,他一开口,更让人释然轻松了:哈哈,年纪轻轻,做得不错嘛,将来天下就是你们的了。他那调侃幽默的语言风格在会上会下都让许多年轻人感到亲近而放松,心中不免认为,原来范伯群先生是一个充满了生活情趣的人。他说话时常常带着“啊,啊”的语气词,则更增添了与人交谈时的轻松气氛。

待到80年代后期,范伯群先生在参与主编徐中玉和钱谷融先生总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时,点名将我招至麾下,参与某些章节的撰写。记得刚到苏大报到那天,他带着幽默揶揄的口吻道:啊,啊,丁老亲自来了。我以为是叫哪一位长者,但是,环顾四周,无一丁姓者,便讶异羞愧,大家也都先是一愣,尔后便哈哈大笑。接下去,苏大中文系现代文学的青年教师也都开始个个在姓氏后面加老,自封起某老来,于是,从苏州到宜兴的几天会议当中,便一路互相称老,好不热闹。更令人捧腹的是,范先生说,你们就叫我小范吧。虽然谁也不敢这样叫,但是心里却充满着愉快的崇敬。现在回想起来,正是这种永远年轻的心态,才支撑着他在后面30多年的时间中焕发出了无限的青春。

那几次教材会议成为我们最快乐的青年学术时期,直到今天,我们一干人见了面都仍然以老相称。斯人已去,我们怀念着他在风趣调侃中对年轻人的照顾,隐隐地感觉到他给我们留下的动情的学术鼓励,足以让我们消受一辈子。

更有兴味的事情是在茶余饭间,可以见出范伯群先生对老一辈学者的尊崇与爱戴。我曾经写过当年在宜兴,钱谷融先生充满生活情趣的趣闻逸事,其实,这一切都是范伯群先生一手导演的结果。因为当年即便是每一餐的每一道菜肴都是经他之手精心挑选的,他熟谙钱先生所喜欢的菜谱,所以每餐海鲜点得特别的多,用吴宏聪和金钦俊先生的话来说,就那一盘硕大的扇贝,在广州也已十分奢华了。钱先生喜欢吃海鲜是人所共知的,他像贪食的孩子一样饕餮,十分可爱,惹得大家乐不可支,然而,范伯群先生却是十分严肃地对我们啊啊地训导,“诸老不得放肆!”一俟钱先生站起身来自己搛菜或拨菜时,范先生就立马起身为之搛菜拨菜,其情殷殷,让我们这些晚辈汗颜不止。那日在宜兴茶场里品茶,钱先生久饮阳羡不止,迟迟不归,不停地说这个茶真好喝。见状,范先生立马找到茶场的马小马厂长,买了两斤这等上好的茶叶赠与钱先生享用。

先生的学问自不必多说,其最大的贡献就是积后半生的全力,把几十年来被列入另册的自清末民初以降的通俗文学重新纳入了文学史的轨道,将百年文学史的另一翼插上了学术的翅膀。2008年在苏州大学召开的“苏州大学中文系重建50周年暨文学系创建108周年”庆典会上,我代表兄弟院校中文系致辞时说道:苏州大学有两个学术传统在学界名世,一个是以钱仲联先生为学术带头人的古典文献学与古典文学,一个是以范伯群先生为学术带头人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后者填补了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空白,意义非凡。那天,我走下讲台时,范先生紧紧握住我的手颤抖地说:丁老,我们这个学科能够得到认同不容易啊!的确,在范伯群的带领下,经过这三十年的努力,这个学科在筚路蓝缕的历程中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这与范先生肩扛闸门,引领弟子前行是分不开的,没有他的坚持,中国通俗文学史也不会走到今天。

最让人感动的是,2017年2月28日那天,我们在西康宾馆召开了“江苏当代批评家文丛”启动编稿会议,万没料到的是,范先生由他女儿陪同亲自来参加会议了,他拄着拐杖,腰佝偻得已经很厉害了,但言谈中的思路还是十分清楚的。饭桌上,先生不无感慨地说,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自己亲自编定的最后一部作品了,这也是我人生学术历程的一个总结。闻此言,大家都说了许多恭维和安慰的话,我却在冥冥之中感得一丝悲凉与阴郁,隐隐觉得有一种不良的先兆,于是便一再催促加快了编辑的进程。当刘祥安教授将还散发着墨香的“江苏当代批评家文丛·范伯群卷”呈送到他的病榻前时,摸着这本装帧十分精美的精装本书籍,我仿佛感觉到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欣慰笑容,因为他兑现了他自己选编最后一部著作的诺言。

此时在我耳边响起的是范伯群先生在《“过客”:夕阳余晖下的彷徨》中的最后那一段话:“但我还想在学术之路上‘再爬一个小坡’。这个声音时时在我耳边回响,并催促我去订出新的计划;但我的年龄问我自己,我能走完这‘回归’路之后再回归吗?在‘回归’路上,我是孤身一人,‘独自远行’,我还能走多远呢?今天我所庆幸的仅仅是不像《影的告别》中的‘影’那样‘彷徨于无地’,但不能不说我是在‘夕阳余晖下的彷徨’。”

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形容范先生是一点都不过分的,他是我们学界在壕堑中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学术“战士”。在其晚年,除去那一段不堪回首的不幸婚姻耽误了他几年的学术进程外,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他的通俗文学的浩大工程当中去了。尤其是章培恒先生让他参与到母校“古今演变”学科的选目中去的时候,每每去复旦大学开会,看见白发苍苍的范先生像一个普通的学生一样,背着书包,拄着拐杖,每天步履蹒跚地行走在住所与上海图书馆的路途中,感到既敬佩又辛酸,敬佩他的惊人的毅力和坚韧不屈的性格,辛酸的是一个老人没有便捷的交通工具,则用原始的步履丈量着通往学术的天路。我深知,他是在和时间赛跑,用自己的余生书写文学史的“回归之路”。

那一天,王尧突然电话告诉我范先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我想,他肯定是太累了吧,也应该养息一番了,哪知道去了医院一看,却让我大吃一惊。

那日,刘祥安引领我和王尧去了医院,绕过了曲里拐弯的走廊,抵达了一个简陋的“重症监护室”,只见范先生脸部罩着呼吸器,在祥安的呼唤下,他睁开了眼睛,一眼就认出了我,他只能点头,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此时此刻,我立马就想到了与曾华鹏先生临别时的情形,于是不能自已,调转头去,生怕他看着我流下眼泪。片刻,我又转头凝视着他,只能对他打躬作揖。临别的时刻到了,我上前去与他握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个病危的老者,握力竟然超出了常人和常态,让我惊讶之余,去反复揣摩其所要表达的隐语。

我深知这是最后的诀别了,但是也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迅速,三天后,范伯群先生离开了我们。我猜度与之握手的隐语,无非就是说,倘若再给我一些时间,我的通俗文学的巨大构想还会有更大的进展,我要交代的未尽学术事宜太多了……

据报载,本月6日和18日水星与金星两次“相合”,“星星相吸”是天文现象,更是人文现象,或许这就是曾华鹏先生和范伯群先生约定的相聚讨论学术和天下大事的日子吧。在那里,他们再无顾忌,指点江山,臧否人物,不必担心会被打成什么“分子”了。我想,天堂里大约是没有什么所谓的“知识分子”一说的,恐怕只有灵魂的自由翱翔吧。他们应该是无拘无束的,是会让自己最本真的性格得到最大值的释放的,他们终于愉快了。

曾华鹏先生和范伯群先生这一对“双打选手”在天堂又聚会了,“双星并驰”,从此你们不再“独自远行”了,是在与“彷徨于”自己的历史的“影子”告别,留下了活着的我们继续“彷徨于无地”,呜呼哀哉!彷徨复彷徨,彷徨何其多!

他们在天上的街市里肯定是在时刻讨论着许许多多的文学史、作家作品、文学思潮、文学现象和文学社团的问题,望着暗夜里天上的星辰,那一对相合的星星是闪亮的,我们能够看到他们留下的身影,但是我们能够倾听到他们对这个时代再一次发出的声音吗?!

    2018年3月3日至4日草于京沪高铁上

    3月5日1时50分完稿于依云溪谷

    本文刊于《雨花》2018年第4期

《雨花》2018年第4期目录

丁帆专栏·山高水长

先生素描(四)

——学界文评“双星” /丁  帆

短篇小说

偶遇/徐立峰

亲爱的小孩/诗  篱

跑马黄/华津谷

汗手/周  伟

是谁偷了我的珍珠项链/张荣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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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公民/张羊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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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弹

“对神圣之物的洞察”:米沃什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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