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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布罗茨基漫步他最爱的威尼斯,有人慕名而至,有人遥望思念 | 此刻夜读

除开自己的故乡,威尼斯是诗人布罗茨基最喜欢的地方,他多次造访这座被水意润泽的小城,漫步、写诗、思考。上世纪末,俄罗斯导演伊莲娜·亚科维奇为了拍摄相关纪录片,与布罗茨基再次造访这里。

年轻时,布罗茨基就一次次去往威尼斯。对他而言,威尼斯的魅力到底在哪?

从这座水城,到俄罗斯的国家、文化、诗歌、哲学,以及时间的本质与生命的流淌,布罗茨基随性而谈,不时迸发灵感的火花。今晚的夜读,跟随布罗茨基一起游历他生命中格外重要的这座城市。

伊莲娜·亚科维奇/文

1993年,伊莲娜·亚科维奇拍摄了纪录片《与布罗茨基漫步》,海报(左)和剧照

细雨搅着薄雾,劲风裹挟着麦克风。皮包里装着1992年4月的《十月》杂志,上面印有文学报图书馆的编目卡——俄文第一版的《水印》。布罗茨基领我们到这条堤岸去。虽说堤岸早已更名——威尼斯人不愿过多地回忆吞噬他们城市的那场瘟疫,按说早已没有了写着这个名称的街牌——可是这块街牌却还保存在旁边的一条小巷里——Fondamenta Degli Incurrabili(不可救药的堤岸)。

我们站在这块牌子下面,钟声从对岸的朱代卡岛勉强传来,淹没在潟湖里。

布罗茨基

我回忆起第一次看到这个地名的情景——那一天,和著名的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的未亡人谈完话,我走了出来。她在一定程度上已无可救药,就像他当时那样。我突然看到,我正站在未治愈的堤岸上。这个名称很好,暗示你对某些人已经无可奈何。我们大家也是如此,都曾面临着毫无希望的境况。

也并非只有诗人才这样,世人皆如此,至少到了一定年纪,有一定阅历的人会是这样。他们已经无法改变,人生也无法重来。唯一可能的是——跳进水里,如果他们乐意,如果有谁推他们一把的话。

18世纪威尼斯画家卡纳莱托笔下的威尼斯总督府和圣马可广场

而威尼斯,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座注定要毁灭的城市,甚至可以将它称作“必将毁灭者的滨河城”。我完全没有在其中添加预言的意味。要知道,名称在一定程度上能营造特定的氛围。一般来说,营造氛围比任何死抠字眼的行为更有意义。有的名称带有强烈的节奏感,特别是在俄罗斯文学中,几乎随处可见。比如《乐观的悲剧》。虽然我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它就是铿锵有力。不过,这实际上是一种逆喻、一个矛盾,是一种绝对的胡言乱语。再如,《被开垦的处女地》——这又是什么意思?总之,就是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这是语言作用于意识的力量。它拥有某种力量,在你尚未意识时就给了你某种提示。这可能就是文学的公式。

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地名的时候,我就想,我最好以此为题写点什么。然而写什么,什么时候写,我还没有认真思考。我想这应该是一篇散文,此外并没有考虑更多,也没有纳入关于威尼斯的写作计划。在1988年还是1989年,我记不清楚了,一家地方上的财团——一个旨在避免威尼斯遭受水灾的组织——请我写几页关于威尼斯的小文章,他们想制作一本小册子作为圣诞礼物赠送给组织的成员,也就是那些支持这些活动并捐赠资金的人。他们没有提什么形式、规格、内容上的要求,但文章应该与威尼斯有关,只有两个月的时间。我坐下来开始写,朦朦胧胧的,有点不知道该写些什么。逐渐地我越来越清醒……

18世纪意大利画家路卡·戈莱瓦里斯创作的布面油画《威尼斯广场》

或许,正相反。我想起了这个标题。我想,至少先有了这个名称。总之,这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名称,往往是……嗯,存在不能决定它,意识也不能,可是名称——它就是整件事的一半。

来到这里之前,我们认为威尼斯和圣彼得堡有某些相似之处,譬如它们都“是世界上最好的潟湖”,到处都是水、运河、宫殿、滨河街、石头狮子。我们还以为,布罗茨基之所以每年都来威尼斯,是因为它使他想起故乡。

不过,身临其境,我们立刻便明白了这两座他心爱的城市之间的差别。但我们在内心深处仍然非常希望,威尼斯能使布罗茨基联想到圣彼得堡。

布罗茨基

有些东西自古以来便会立刻引起联想。不过,对于我来说,这其中的差别要大于相似。我接下来要对你们说的东西,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说,但我还是要尝试用某种方法将它表达出来。这是我的发现——对于水,我有一种强烈的兴趣。这种兴趣是抽象的,因为我不太会游泳,也看不到它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实际应用价值。其实,我还怕水。我溺过几次水,这便是问题所在。可我的兴趣仍然十分强烈,而且与弗洛伊德或其他什么学说毫无关系。我想这应该与某种特别有趣的东西有关。我此刻要说的纯属无稽之谈:仿佛出自某种下意识的感觉——这还是与弗洛伊德无关——较之于其他任何介质,我与水有着更为密切的关联。先从这里说起吧,水使我们更能向前看,而且看得很远。水涌向岸边,又立即归向何处呢?向后,向着天际。就像“海神涅柔斯的升降梯”——正如我曾经在诗歌中写的那样。但在这些背后还可以引出各种最艰深的道理。譬如,地球与太阳系中其他星球不同在哪儿?恰恰在于有水,所以就有生命。然而,引起我注意的首先是水那纯洁的无限性,这在自然界是绝无仅有的。这个纯洁的无限性可以存在于自然景观,比如山脉——但山脉总是有限的,你知道它绵延多少公里,它将终结于何处;而水则无穷无尽。

仿佛出于同一个道理,只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在我生活了三十二年的故乡,水总要受某种方式的限制。海军舰队、边防岗哨的限制,我不知道……

19世纪英国画家托马斯·莫兰笔下的威尼斯风光

另一方面,所有这些地方的建筑都完全不是本土的、是来自另一种理念:有限空间理念。在列宁格勒,我的故乡,完全是另一种尺度。而在这里,正因为所有奇迹都发生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所以他们试图利用好每一厘米,当你们参观这座建筑物的时候,如果您同尽是巴洛克式、哥特式建筑的罗马相比较,罗马建筑物正面雕像之间的距离有十米、二十米。在俄罗斯的多数城市,大体上也一样。但在圣彼得堡,则是更巨大的规模,完全是另一种规格。在正面给您放上一百根圆柱,您还要嫌少。

这里的一切都很像珠宝业。不过我看这些,不是看金银丝盘花或珠宝艺术,而看人能够做什么。在视觉意义上,意大利人是有着巨大天赋的民族。在15-16世纪这个天赋被应用到了建筑学上;在今天,则应用在了工艺美术设计上。我认为,这个天赋仍然与海洋有关,与意大利半岛三面被水冲刷有关。

19世纪印象派画家克劳德·莫奈的画作《威尼斯大运河》

温暖,水儿充足。

你们问我,为什么我经常说“水儿”呢?这可能是一种在语言上崇尚斯文的态度吧。有时候我们不说“诗”,或者“我是诗人”,我们说“诗篇”,说自己“作诗”,就像罗伯特·弗罗斯特所指出的,毫不谦虚地自诩是好人一样。或者像阿赫玛托娃所说,“我不理解这些大话——‘诗人’‘台球’……”

正因为它是一种习以为常的事物,你在谈话中,在言语中有时会把它弱化。除此之外,我这样说还因为我爱它。这在语法上叫作指小表爱。在这种意义上,我有点儿理解圣方济各的处境了。

水儿,是唯一的,你看它时可以心平气和的东西。对于我来说,世界上有两种最主要的视觉秀——就是水和云彩。你可以见到最纷繁激烈的场景,最无休无止的奇遇。更不必谈云朵映衬在水面上了,这能让人眩晕,让人进入绝妙的狂喜状态。

18世纪英国画家威廉·透纳的作品《接近威尼斯》

这一水域中的生命,地中海的,亚得里亚海的,要比任何动物群的品种丰富得多……或者植物群,我不知道这具体该如何称呼。藻类在我们这儿属于什么?可能属于动物群。如果认真留意,气味可能有一点不同。但其实人们对它非常熟悉。在冬天,这一感觉格外强烈,突然间——好家伙!藻类腐烂的味道总出现在暖洋洋的天气里。于是,当冬天的这个味道突然向你袭来时,你就感觉到仿佛某种温暖的活动还在大自然的深处延续。此时有可能正在下雪。我见过几次雪中的威尼斯,非常美。不过雪很快便融化了。

这里的雾,很著名,很美。当你落入薄雾之中时,会产生相当复杂的感觉。你无法挣脱。船夫们都清楚,他们能找到路,在接近交叉路口时各自高声吼叫,提醒人们注意。他们都这样喊:“嚯——咿!嚯——咿!”

过了几天以后,布罗茨基突然对我们说:“你们要是知道我有多么幸福就好了——带着俄罗斯人游览威尼斯!”他只说了一次,我们请求他对着摄影机再说一遍。然而他不同意。

录音机却把他的话记录了下来:“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可能会说的那样,我的最高任务就是,进入一切水域。”这应该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意思就是到所有大江大洋中洗澡。

阿列克谢说:“我在七大海和三大洋里游过泳。”

“第三大洋是哪个?'布罗茨基有些羡慕地问。

“北冰洋。”

“那么,我也在那里洗过澡。”

来到西方以后,威尼斯是第一座他不带任何明显目的访问的城市。自那时起,他总是在秋冬前来,夏天则从未来过。

布罗茨基

夏天这里格外炎热,而且人多得令人难以置信。就是现在人也够多的。我总是更乐意到人少的地方去,到人迹罕至、寸草不生的地方去。但问题还不仅仅在于此。冬天的生活,特别是在北地中海、北亚得里亚海,才是真正的生活,是吧?这生活不是做样子给人看的,这是真正的生活。

1972年,我在密歇根大学拿到第一份工资,便买了一张机票,飞到了意大利。在米兰转机时几乎误机,但总算抵达了这里。我记得,那次在威尼斯住了十二天,还是十四天。不言而喻,最初七天过得非常悲惨。在这座城市里,我一直想领别人参观一下。不是自己看,而是用手指点着与别人分享。百分之九十来这里的人似乎都是“成双成对”的,是同某个人一起来的。对此我极为羡慕,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在这里我总是孤身一人。大约有七天时间,我在这座城市里游荡,像是一位悲天悯人的人。到了第八天,我醒悟了——记不清了,大概是个礼拜日,钟声当当地响了起来,我甚至在一首诗里写道——嗨,这不重要,丢人。我便开始作诗。我在这个城市里一边溜达,一边推敲诗句。这时候一切都回归原位,我感觉到了某种自由。也就是说,在这里也可以生活下去,对吧?

19世纪法国印象派画家爱德华·马奈的画作

《威尼斯大运河》

记得我在这座城市里游荡时正值水灾,“高水位”,就是acqua alta。水没到膝盖。啊,我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

而且,愚蠢的是,我竟没有使用导览手册。虽说利用导览可以获得一些信息,可我不好意思背着照相机到处走,不好意思做一个观光客。甚至还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做观光客,而是希望能把这些都记住,最好能让这些都保存在眼中心中,而不是胶片上。

冬天的威尼斯不是观光胜地,因为寒冷,下雨,刮风,惹人讨厌。唉,到处是水。可是我偏偏非常喜欢这个,因为,对此我已经习惯了。

你们知道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吗?那时候国家文艺出版社与我约好,让我翻译意大利诗人乌姆波特·萨巴的作品。从他的诗集《自传》中我翻译了十到十五首诗,也许没这么多。其中有关于北亚得里亚海的诗——他出生于的里雅斯特,离这里非常近。他有这样一行诗:“在狂暴的亚得里亚海深处……”这时我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亚得里亚海深处,因为冬天的威尼斯是相当严酷的——正值冬天,尤其是当你到了岛上,或者在城郊漫步。已经谈不上什么太阳啊,咖啡馆啊,通心粉啊,禽鸟啊,什么遍地的老鹤草了。总之,天气异常寒冷,把你的双手冻僵,人们都藏了起来。如果他们要修理什么,这完全不是pictures(图景),不是什么场面了。而是无可奈何。对此我极其喜欢。

意大利当代画家圭多·博里尼笔下的威尼斯夜景

其实,人看什么他就是什么。

我就是想成为这种人。

大约五年后发生了一个重要事件。我记得是在1978年,我受邀来威尼斯参加某个两年一次的电影节。在各种活动之外,还请我朗诵诗歌,于是我就读了几首。或许有些多愁善感——我突然明白了,我在向这座城市偿还宿债,偿还过去它所赠予我的一切。

节选自

《与布罗茨基漫步威尼斯》

[俄]伊莲娜·亚科维奇/著

谷兴亚/译

东方出版社2020年9月版

稿件责编:张滢莹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来源: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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