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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 | “八马同槽”与20世纪中前期的学术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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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逸麟 | “八马同槽”时代的山东大学历史系

2007年11月27日,赵俪生先生以91岁高龄驾鹤道山,半个世纪前山东大学历史系盛极一时的“八马同槽”中的最后一匹老马也安详谢幕,留给人们的,是对往事无尽的遐思与追念。多年以来,学界津津乐道于20世纪50年代山东大学历史系“八马同槽”的盛况,然而个中源流,以及由此反映出的新旧交替的年代里学人生命履痕、心路历程乃至时代变迁的印迹,却值得后人倍加咀嚼。

“八马同槽”的来龙去脉

如果以1901年10月开设的山东大学堂计,山东大学已走过百余年历程,但其历史系却是迟至20世纪40年代末才得以正式建立。然而短短数年之间,到1950年代初,该系在师资力量方面已成为整个山大执牛耳者,特别是自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杨向奎(1910-2000年)、童书业(1907-1968年)、黄云眉(1898-1977年)、王仲荦(1913-1986年)、郑鹤声(1901-1989年)、张维华(1902-1987年)、陈同燮(1898-1970年)和赵俪生(1917-2007年)八位先生同时执教于山东大学历史系,这就是“八马同槽”的盛况。

邢小震:布面油画《八马同槽》

“八马”之中的领衔人物是杨向奎。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山东大学在停办八年之后筹备复校。杨向奎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受校长赵太侔的邀请,到山东大学任教,并担任中文系主任的。翌年开始,杨向奎又逐步参与校务。此后山东大学创设历史系,仍以杨兼任主任。青岛解放以后,赵太侔去职,杨向奎以历史系主任的身份参加新组建的校务委员会。1952年6月7日,文学院院长吴富恒改任教务长,杨向奎又接替吴担任了文学院院长,同时继续兼任历史系主任。此后直到1956年离鲁进京,前后十年间山东大学文史学科的发展,杨向奎是主要的擘画者。就充任教职而言,“八马”之中,杨与历史系渊源最久。

继杨向奎之后前往山东大学任教的是王仲荦。王本为中央大学中文系副教授,1947年胡小石掌系,王仲荦与朱东润、吴组湘、蒋礼鸿等教师同在被解聘之列。赵太侔此时恰在南京为刚刚复校的山东大学招募人才,于是伍叔傥向赵推荐了朱东润,朱虽然接受了聘书,但颇为家口所累,一时不能前往。王仲荦毛遂自荐,得以前往青岛,不久升任教授。

1949年6月2日青岛解放后不久,杨向奎就延聘童书业担任专任教授。此前童书业在上海博物馆总务部担任主任,5月27日上海解放,上博由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接管,童书业离开博物馆,参加了上海文教局举办的学习班,一时工作无着。接到杨的邀请,童遂于1949年9月10日到达青岛,受到了“此前从未受过的推重”:先后被聘为历史系教授、历史语文研究所历史组研究员、历史系副主任、文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文史哲》编委、历史系中国史教研组副主任及中国古代史教研组主任,1958年更被聘为校务委员会委员。

赵俪生进入山大的时间则是在1950年冬。此前半年,赵俪生因艾思奇的介绍,在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任教授,不久山大新任校长华岗一纸急电,约赵俪生回乡梓服务。赵在髫龄之际,就随母亲迁居青岛,因为他“对青岛有特殊的感情”。而当年8月,赵夫人高昭一产下一子,赵担心东北随之而来的酷寒对母婴不利,当即挈妇将雏,欣然南下。

三个月后,经华东教育部的介绍,黄云眉进入山东大学。抗战期间,黄的家乡余姚沦陷,黄云眉没有固定职业,只得一直寄食上海亲戚家中,以鬻文为生。上海解放后,1950年,黄云眉以半百之身,进入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随后任教山大。陈同燮与黄云眉同庚,专长为西洋史。山东大学历史系成立后,考虑到世界史方向师资欠缺,校方因而敦请陈自北京师范大学南下,推任历史系世界史教研室主任。

郑鹤声自1929年开始在国民政府教育部编审处、国立编译馆等处担任编审。1947年1月20日国史馆成立,郑旋即担任纂修处兼史料处处长。南京解放后,在国史馆原址成立了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即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南京史料整理处,郑成为这个新机构的研究员,不久调任华东大学历史系教授,1951年3月间华东大学与山东大学合并,郑鹤声遂成为山东大学历史系教授。

就新组建的山东大学历史系而言,张维华进入最晚,然而考其渊源却为最深。张维华1928年就毕业于齐鲁大学历史政治系,1933年获燕京大学研究院硕士学位后回到母校任教,此后数十年几多离乱,1948年秋天又回到寄驻杭州云栖寺的母校,1951年9月齐鲁大学历史系并入山东大学,张维华也正式成为山东大学历史系的一员。

至此,“八马同槽”的局面遂告形成。

嗣后不久,1955年胡风案发,进而演变成声势浩大的“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校长华岗被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无端罹难,置身冤狱,全校人事大变。杨向奎在历史系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源于华的支持与信赖,运动中因此被隔离审查,继而抄家。经此事变,杨向奎萌生退意。远在北京的尹达闻讯,亲往山东接洽,杨向奎遂于1956年底离开山东大学历史系,翌年初赴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就职。就在华岗案发不久,肃反运动开始,赵俪生被列为运动重点。1956年他向中央专家局申请调动,“不计条件,支边也行”。翌年初,高教部调赵离开山东,前往兰州大学。“八马”已去其二,此后各种政治运动频仍,前后历时大约五年的“同槽”盛景就此画下句点。

“八马”的地缘与性情

“八马”虽然“同槽”,然而出身地域、习惯性情,以至秉承的学术传统、学术风格与治学旨趣则迥然各异。中国疆域广阔,南北之间向来文化差异明显,学术风格也各有不同。

清末梁启超总结中国学术思想变迁的脉络,认为先秦学派就有“南北”两分:“北地苦謇硗瘠,谋生不易,其民族销磨精神,日力以奔走衣食、维持社会,犹恐不给,无余裕以驰骛于玄妙之哲理,故其学术思想,常务实际,切人事,贵力行,重经验,而修身齐家治国利群之道术,最发达焉。……南地则反是。其气候和,其土地饶,其谋生易,其民族不必惟一身一家之饱暖是忧,故常达观于世界以外。……不屑于实际,故不重礼法;不拘拘于经验,故不崇先王。……探玄理,出世界;齐物我,平阶级;轻私爱,厌繁文;明自然,顺本性:此南学之精神也。”(《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究其思维逻辑,在于地域影响生活方式,进而影响气质禀性,最终导致学风的差异。民国以后,尽管对于“南北”的评判标准经历了由“籍贯”主导向由“居处”主导的转变,并进而引发了“地缘”与“流派”两个向度的问题,但无可否认,梁启超的上述思维逻辑价值依旧,“学分南北”的前提依然是“人分南北”,由“籍贯”导致的学人脾气性情的差异依旧是导致学术风格差异的重要原因。这从“八马”的籍贯(应当申明,此处所谓籍贯,约略等同于“出生地”,譬如叶德辉,虽然籍贯本是吴地,但生兹死兹都在湖湘,所受文化熏陶大致不出此范围,所以他仍是湘学代表)、地缘与性情的差异中可以得到印证。

以籍贯论,“八马”之中南北恰好各四。杨向奎(丰润)、陈同燮(武清)原籍河北,张维华(寿光)、赵俪生(安丘)则生长于山东。南方四人,则都出于浙东:余姚黄云眉、王仲荦,诸暨郑鹤声,鄞县童书业。生长地域不同,首先导致的是脾气禀性的各异。一般而言,南人含蓄婉转,北人耿直豪爽,“八马”大致如此。杨向奎与童书业、杨向奎与黄云眉、赵俪生与童书业都是显例。

杨向奎与童书业是“禹贡”时代的故友,同为顾颉刚门人。1932年顾颉刚初上北京大学讲堂,座中就有杨向奎忠实的身影,“禹贡”的成员当中,杨是最早得顾颉刚亲炙者之一;而童书业为顾颉刚所知,则要到三年以后,其身份,不过是浙江图书馆印刷厂一介校对员兼杭州惠兴女中教员。然而此后,顾、杨老师弟子之间由亲转疏,恰与顾、童之间由疏转密相对照,并且最终也没有达到后者之间那种“亲密和契合的程度”。究其原因,除了学术见解、人事关系等客观原因之外,童、杨之间南北各异的性格是影响师徒关系的重要因素。王学典先生对此的解释是∶
杨向奎绝对做不到童书业对顾的毕恭毕敬,唯师是从。如果说杨更多地带有北方人的豪爽、落拓和刚烈的气质的话,童身上更多地反映出江南人的特点:谦恭、柔顺、拘谨。换句话说,杨向奎的性格和气质更适宜于做将帅,而不适宜于做助手。顾颉刚身旁需要的是士卒而不是将帅。所以,顾杨之间无法做到顾童之间的那种玄契无间的程度。
这当是知人之论。及至到了“天翻地覆”的时代,杨向奎终于可以“慨而慷”地成为“将帅”,他延致童书业充任副手,固然是念及旧情,也未始不包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心理。

1949年以后,杨向奎和黄云眉都是思想、行动要求“进步”的典范。作为“旧教授”的代表,两人先后入党,先后担任系主任职务。所不同者,杨在任期间,筚路蓝缕,擘画全局,颇有“燕赵气概”,“八马同槽”的盛况就是在他任上出现的。然而也因为风头之健,招致颇多风波。作为杨向奎的继任,黄云眉那种“与人无争、与世无忤”的书生气质与杨大不一样,与他过从甚密的赵俪生所谓“好好老先生”实是知人之语(对于另一位浙江人郑鹤声,同人中也有类似评价)。他出任历史系主任,纯乎是一种象征。个中差异,固然是形势造就,但与两者的气质也有绝大关联。

就身世而言,“八马”大多出自普通农户商家,赵俪生、童书业则是少有的“诗书传家”的子弟。彼此类似的身世,加之秉性上“聪明、敏感、颇有名士风度,研究学问专注,有所得能自信得淋漓尽致地表达,不甚顾及他人的感受”的共同点,赵俪生与童书业在共事期间过从甚密,童承认对赵的依赖甚至一度到了“变态”的程度。不过,赵是典型的燕赵豪侠火爆脾气,童则自幼备受娇宠,生性软弱,素喜依赖,一派江南书生性情。童书业的女儿对此就有过生动的回忆。

籍贯与自幼居所影响到脾气禀性,脾气禀性又影响到治学路径。杨向奎此后由史入哲,进而专攻量子物理与相对论,以理论物理学理解读熊十力、冯友兰的著作;赵俪生“从文学跨入史学,又从史学涉向经济学、哲学,最终把自己融化在文化的海洋里”,开出“中国综合文化史”那样的大课。这样大开大合的理路,不但与黄云眉“小心求证”的浙东学风绝不相同,即使与杨曾经同列顾颉刚门墙的童书业也与其风格迥异(这又涉及20世纪中期开始的学术主导风气的变化轨迹)。

梁启超“区分南北”的标准,在“籍贯”之外,其实还包含另外一个向度,也就是生活经历的影响。以学者个体而言,一生之中、尤其是青年时代的升沉宠辱,对治学理路风格的形成,关系极大。赵俪生晚年回忆1948年嵇文甫对他曾有过一番忠告:

他(嵇)说他是“富贵不足以长骄,而贫贱又免于饥寒”;我(赵)呢?则是“富贵足以长骄,而贫贱又不免于饥寒”。所以我的性格是激动的。

寥寥数语,自是深谙人生之道者反躬自省的结果。一般而言,生活经历没有太多动荡起伏的,察性多能平和沉潜;而经历过沧桑变故的,常常会产生慷慨激越的性情,对于治学,莫不有所影响。比如“八马”之中,童书业与王仲荦都是浙东人,早年生活轨迹颇有类似之处:生于殷实富庶之家,长于沪上十里洋场,父辈经商,自幼接受旧式教育。如同童书业得顾颉刚垂青一样,王仲荦早年亦因机缘,得以随侍学界先进章太炎左右,是得章氏亲炙的弟子。

不过两人学术旨归却大异其趣。约略而言,童书业“好疑争胜”而王仲荦“尚实沉潜”。1934年12月,童氏第一篇有影响的学术论文《评顾著〈尚书研究讲义〉第一册》发表于《浙江图书馆馆刊》三卷六期,开宗明义便率然直言“读是书初则疑焉……更进则觉顾书尚有未尽之点”,虽然对顾多有批评,却俨然与顾的“怀疑精神”不约而同。而王氏第一步学术训练却是焚膏继晷、集腋成裘的《西崑酬唱集注》。童氏自述他的治学,是“既有异见”就“不容缄默”,就要淋漓尽致地表达,不甚顾及别人的感受;而王仲荦十八岁开始注释诗集,文稿积压四十年,甚至借此升任副教授,却始终不曾发表,到年近古稀,尚觉得当年的不少注解“失之肤浅”而重新修订,其《北周六典》《北周地理志》也是垂四十年补充修订才得以完成。

究其渊源,自因师承流派区别,然而一生宠辱升沉与此也有莫大关联。童氏幼年正值家族鼎盛之期,作为长孙自然备极娇宠,可谓“富贵长骄”。而家庭纷乱日盛,父亲刚愎专制,则令童书业自幼年开始就受到精神疾病的困扰。此后生活长期动荡波折,甚至几度几陷于难以为继的“绝境”。童书业一生没有一张足以自立的正式文凭,况且自幼昧于现实,不善营生,经历十余年抗战、内战,流离失所之间,又尝尽“贫贱不免于饥寒”的苦楚。新中国成立以前,除了在北平禹贡学会追随顾颉刚的两三年外,治学环境皆不足道。相比之下,王仲荦的早年生活虽然因父亲的破产而“大大衰落”,但兼有父亲的开明支持;有发妻红袖添香,相伴读书;又得章太炎、任堇叔诸老辈亲炙。中日战起时,亦因为“太炎门生”的缘由,生活上得汤国梨、李根源相助,治学中则与汪旭初、伍叔傥等前辈时相过从,无论时局如何震动,王的治学环境始终要比童书业安逸许多。有此迥异的治学环境,则一为“激动”一为“沉静”的学术风格就不足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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