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程砚秋自述,辛亥革命之后连年内战,和平呼声日益高涨,《春闺梦》是为了反映社会呼声,传达反战声音而创作出来的。《春闺梦》在唱词、艺术表现、气象意境方面均有所突破,程砚秋臻于化境的表演更将此戏推上了经典的位置。本文从各方面介绍、分析《春闺梦》,向读者展示了好戏何以称之为好。
本文刊登于《随笔》2021年第3期
程砚秋刚出道时,剧本创作几乎由罗瘿公(1880-1924)一人包揽。通过创编新戏,罗瘿公把程砚秋的演剧艺术带到一个新的境界,后人甚至称赞他“赐给程砚秋以艺术生命”。民国十三年(1924),罗瘿公因病辞世。临终前,他还特意叮嘱自己多年的诗友金仲荪,以继续护持程砚秋相托。金仲荪亦不负所望,他有一首诗道出了自己的心情:“病榻扶头语若丝,叮叮重嘱玉霜簃。一言敢负生前诺,誓掬孤忱好护持。”金仲荪正是这样一位讲信义,重然诺的真君子,他感于朋友间的义气,放弃了回金华办学,并以此终老故乡的愿望,始终与程砚秋不离不弃,长相厮守,真可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期间他先后编写、整理了诸如《碧玉簪》《梅妃》《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聂隐娘》《沈云英》《斟情记》《朱痕记》《柳迎春》等十余部剧作,其中《荒山泪》《春闺梦》已成为“程派”艺术的代表作,至今仍时有排演者。
金仲荪创编《春闺梦》的灵感,来自唐代诗人陈陶“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诗句,在这里,剧作者化用诗的意境,表现“春闺梦里人”的心绪和情思。战争所带来的刻骨铭心的伤痛,则隐含在女主人公与夫君梦中相逢的欣喜、哀怨之中。故事则假托汉末公孙瓒与刘虞互争权位,发动内战,陷百姓于水火,惨遭征戍、流离之苦。剧中写到几户被强行抓丁的家庭,其中有结婚一年的恩爱夫妻李信与孙氏,有“只有这十龄姣子”的曹襄与李氏,有老母已年逾八十的独生子赵克奴,更有新婚三日便征人远戍的王恢与张氏。送行一场,夫妻、父子、儿娘,哭成一片,生离死别,痛断肝肠,使人想到杜甫《兵车行》中所描绘的悲楚之状:“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而杜甫的“三吏三别”显然也是剧作者设计人物关系时可以随意调动的形象资源。王恢与张氏固然属于“新婚别”,而李信身上则有“无家别”的影子,至于剧中那位“喧呼闻点兵”的杨威,我们不得不拿“新安吏”和他做一番比较。战场上,赵克奴战死,王恢亦中箭身亡,但妻子张氏终日在家伫盼,不觉积思成梦。梦中王恢解甲归来,夫妻相见,悲喜交加,然倏忽间战鼓惊天,乱兵杂沓,眼前所见,尽为血肉模糊的尸骨。她蓦地惊醒,才知是梦。如果说《荒山泪》的主旨是“祈祷和平”,那么,与此相对应,《春闺梦》则向苍天发出了“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的强烈质询。当年的戏单特别标注了“废止内战,团结民族,哀感顽艳”十二个字,恰恰透露出剧作者针砭时事的良苦用心。
程砚秋曾在《检阅我自己》中谈到当年排演《春闺梦》的一些缘由,以及自己正在经历的“犹之乎从平阳路上突然转入于壁立千丈的山峰”的思想转变:
程砚秋的这篇文章作于民国二十年(1931)十二月,在一个几乎人人都把唱戏当作玩意儿,把艺人作当玩物的时代,一个艺人能有这样的眼界、胸襟和见识,已足以让人刮目相看,谓之“空谷足音”亦不过分。而他的这样一番话,也让我们看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革命”在民众中渐渐发生的影响,人们以谈“革命”为荣,“革命”意味着求新、进步,这种心理甚至已经波及程砚秋这样稍有觉悟的京剧艺人。于是,他尝试着从“革命”的角度来认识戏剧的功能和革新旧剧、编演新剧的必要性。他看到了“自己对社会所负的责任”,绝不打算为了穿衣吃饭而“演玩意儿给人家开心取乐”。在他看来,“一切戏剧都要求提高人类生活目标的意义”,并引起“观众的良好感情”。这种认识显然得自罗、金二先生衣钵,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观、艺术观对程砚秋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罗、金二先生都是昔日的士大夫,虽然都曾混迹于官场,但毕竟经历过“革命”的洗礼,相信文艺的教化作用,视戏曲为开启民智的有效手段之一。多年后程砚秋忆及当时的情形,提到自己“交往渐广,朋友中不乏具有革命思想的人”,于是,“渐渐受了感染,从消极中生长出一线希望,从而开始向兄弟戏剧艺术学习,编演一些社会问题的戏剧,发泄个人胸中的不平和愤懑,这样才演出了《春闺梦》《荒山泪》等剧目”。
就剧作而言,其中确有大胆创新之处。吴小如先生就很推崇用吹笙将女主人公张氏引入梦境的处理方式;剧终时采用“幕落”形式而不用传统手法让角色下场,他也认为“十分新鲜”。他还对张氏串门,到邻居家里探听消息一场,大为赞赏,认为剧作者充分利用舞台上下场门的位置,既逼真地表现了邻里间互相走动的生活实况,又巧妙地发展了古典戏曲的传统写意手法,显得十分简洁。全剧共十二场,前五场讲述:东汉末年,公孙瓒与刘虞为争地盘,发动内战,强征无辜百姓入伍,家人送行到十里长亭的情景;中间三场表现战争场面;后四场除第十场是个过场,其余三场则主要表现家人思念战场上的亲人,其中尤以第十二场的“梦境”为全剧高潮。据说,在这里,程砚秋大胆地借用了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和话剧舞台的灯光,切割出不同的表演区域,让时人大为惊讶。梦境中,张氏忽见阵前归来的丈夫,做惊喜之状。她牵着丈夫的手,丈夫形容消瘦的身形让她甚为怜惜,遂唱道:“【散板】今日里见郎君形容受损,乍相逢不由得珠泪飘零。【二六】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细思往事心犹恨,【快板】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断肠的人!”
这是一个可怜的断肠人的心声。“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嫋嫋,不绝如缕。”剧作者以饱含感情的笔触,细腻描摹了一个“原只是三日新婚”的妻子与丈夫久别重逢时的情态,既有对丈夫的怜爱、垂问,又有自述晨昏守望的寂寞、孤独,以至于门环偶响、市语微哗都能触动她敏感的神经。随后便是那段著名的“南梆子”,不肯辜负良宵的王恢,几次牵扯妻子的衣襟,欲与她鸳枕温存,张氏触景生情,却故作不理状,唱道:“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我不免去安排罗衾绣枕——(收拾床帐),莫辜负好春宵一刻千金。(见王恢睡状,唱)【散板】原来是不耐烦已经睡困,待我来搀扶你重订鸳盟。”此时的舞台上,但见夫妻二人翩翩起舞,如燕双飞,美到极致。张氏的唱腔则精致委婉,如燕语莺啼,欢欣中带着几分羞涩,颇有打动人心的审美魔力。少顷,幕内鼓噪之声忽起,张氏惊慌出帐,到门外张望,担心是来找她丈夫的。王恢亦出帐,以为有敌兵杀来,出门迎敌去了。张氏拉扯不及,又急于留住其夫,于是跑起圆场。程砚秋的圆场是极见功力的,每次演到这里必得喝彩之声。奔跑中她扯住王恢的衣襟,不许他去,哪里留得住?一扑两扑,摔倒在地。此时灯光暗转,场上出现“无定河边,尸首纵横”的景象,张氏起身唱:“【二黄倒板】一霎时顿觉得身躯寒冷,【回龙】没来由一阵阵扑鼻腥风。【快三眼】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坐等,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巾;见残骸都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箭穿胸,刀断臂,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更有那死人须还结坚冰!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这骨骸几万千全不知名。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听啾啾和切切似诉说冤魂惨苦,怨将军,全不顾涂炭生灵,【散板】耳边厢又听得刀枪响震——”这时,一群士兵冲到台上,张氏似乎看见了王恢,遂追踪而下。台上忽然暗下来,换上了闺房布景,张氏仍扶几而坐,倏忽醒来,方知做了一梦,她与郎君怕是只能梦里相见了,于是唱了最后四句:“【西皮摇板】今日等来明日等,那堪消息更沉沉;明知梦境无凭准,无聊还向梦中寻。”
这场戏集中展现了程砚秋唱念做舞的深厚功力。吴小如先生有文赞曰:“程先生此戏的表演艺术岂止是无懈可击,简直是臻于化境,说他超凡入圣,也不为过。大段唱工和几次不同速度、不同情绪的跑圆场,都演出了高难度水平。而表情之悲喜交替,惊疑莫定,变化无端而又层次井然,细腻肫挚,无以复加。”其中的配角他亦认为“值得大书特书”,如“俞振飞的王恢风华正茂,侯喜瑞的赵破奴悲壮苍凉,文亮臣的赵母忧伤哀婉,都给人以极深刻的印象。而曹二庚、慈少泉、李四广诸丑角,皆能人尽其才,恰到好处”。故他由衷赞叹:“这一场戏真称得起是红花绿叶极一时之盛。”马叙伦先生也曾作诗一首称赞此戏:
座中掩面知多少,检我青袍泪独多。
这出戏固为程砚秋的代表作,而金仲荪的唱词亦为时人所赞许,以为遣词造句,气象意境,“俨然唐人余韵,含蓄蕴藉,回味无穷”。翁偶虹对金仲荪更是赞誉有加,认为他的创作对于京剧剧作文学性的提升是功不可没的。在创作《锁麟囊》时,翁先生曾为薛湘灵写了一段“二黄慢板”:“一霎时把七情俱以味尽”,据说就是向金仲荪先生致敬之作。当下,《春闺梦》时有演出,但已非全本,前面五场基本上删去了,不再强调汉末的背景,而剧中的精华自然是保存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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