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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来见我,见众生,见天地 | 此刻夜读


郭天容/绘

李修文

     《诗来见我》▲

在新作《诗来见我》中,作家李修文随心而至,以诗为路,跟着生命中不期而遇的古诗词句,跨越茫茫的历史长河,向着更深处行进,走进杜甫、白居易、刘禹锡、元稹等人的世界,不仅展现了这些诗句的心血与道路,更体悟出了他们意在言外的人生感怀。与此同时,他也记录下广袤大地上许许多多的普通人的故事,与他们一同在大地上奔波忙碌,在胼手胝足的行旅中,路人成友人,友人成过命的兄弟。在用古诗注释着每一条赤诚性命时,他也通过古今对话见证着自我的完成。

为何是“诗来见我”,而不是“我来见诗”?评论家李敬泽对此有独特的见解:“读此书,便知道,古人的诗其实不在书里,在我们的命里,在我们的路上,那不是古诗,是我们心底的话水落石出。修文谈古诗,不是鉴赏不是学问,他与古人白刃相见、赤心相见,他把命放在诗里,他让那些诗句有了热血和魂魄。这哪里是谈诗,这写的是从古至今中国人命里的江湖、心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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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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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为了谋生,我曾在甘肃平凉混迹过不短的一段时日,在那里,我认识过一个开电器维修店的兄弟,这兄弟,人人都叫他小林,我便也叫他小林;那时候,我已经有好几年写不出东西了,作为一个曾经的作家,终究还是又忍不住想写,于是便在小旅馆里写来写去,然而一篇也没有写成。没料到,这些心如死灰的字,竟然被小林看见了——有一天,他在电器维修店里做了一顿火锅,再来旅馆里叫我前去喝酒,我恰好不在,门也没关,他便推门进去,然后就看见了那些无论怎么看都仍然心如死灰的字。哪里知道,自此之后,那些字也好,我也好,简直被小林捧到了足以令我惭愧和害羞的地步。

郑板桥在《赠袁枚》里所说的那两句话,“女称绝色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说的就是小林这样的人。那天晚上,我和小林,就着柜台里热气腾腾的火锅,可算是喝了不少酒,就算我早已对他承认,从前我的确是一个作家,他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喝上一杯,就认真地盯着我看上好一阵子,满脸都是笑。中间,要是有人送来坏了的电器,又或是取回已经修好的电器,他就要借着酒劲指着我,再对着柜台外的来人说:“这是个作家,狗日的,这是个作家!”哪怕我们一直延续到后半夜的酒宴结束,第二天,乃至其后的更多天里,直到我离开平凉之前,当我遇见他,只要身边有旁人路过,他总要先拽上别人,再回头指着我:“这是个作家,狗日的,这是个作家!”

然而,在我离开平凉之后的第二年秋天,我便得知了一个消息,当年春天里,那个满脸都是笑的小林,暂时关了自己的电器维修店,跟着人去青海挖虫草,有天晚上,挖完了虫草,在去一个小镇子上歇脚的时候,从搭乘的货车上掉下来,跌进了山崖下的深沟,活是活不了了,因为当时还在下雪,山路和深沟又都有说不出的艰险,所以,直到好多天过去,等雪化了之后,他的遗体才被同去的人找到。又过了几年,阴差阳错,我也去了青海,也是一个下雪天,我乘坐的长途汽车彻底坏掉,再也不能向前,满车的人只好陷落在汽车里等待着可能的救援。眼见大雪继续肆虐着将群山覆盖殆尽,眼见天光在大雪的映照下变得越来越白,我突然便想起了小林,我甚至莫名地觉得,眼前周遭似乎不仅与我有关,它们也与小林有关。于是,我手忙脚乱地给当初告诉我小林死讯的人打去了电话,这才知道,我所困居之地,离小林丢掉性命的那条深沟果然只有几十里路而已。如此,我便带上了夹杂在行李中的一瓶酒,下了汽车,然后,面向深沟所在的方向,再打开那瓶酒,在雪地里一滴滴洒下去,一边洒,却一边想起了唐人张籍的《没蕃故人》:

前年伐月支,

城上没全师。

蕃汉断消息,

死生长别离。

无人收废帐,

归马识残旗。

欲祭疑君在,

天涯哭此时。

所谓“没蕃故人”,说的倒不是死于吐蕃的故人,唐时异族,管他吐蕃、大食还是月支,一概都被称作外蕃,此处怀念的故人,显然说的是战死在月支国一带的故人。此诗所叙之意可谓一看即知,更无需多解,但是,当“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之句被我想起,小林那张满是笑的脸顿时也浮现在了眼前,我的鼻子,还是忍不住发酸:何止战乱之后的城池之下才有废弃的帷帐?何止战士死绝之后的战场上才有被归马认出来的残旗?远在甘肃平凉,小林的电器维修店难道不是再也迎不回将军的帷帐吗?还有,在小林的电器维修店之外,也有一面破损的店招,而今,归马已然夭亡,那面残旗,只怕也早已被新换的门庭弃之如泥了。事实上,在这些年中,如此遭际,我当然已经不再陌生:那么多的故人都死去了,所以,多少会议室、三室一厅和山间别墅都在我眼前变作了废弃的帷帐,多少合同、盟约和一言为定都在人情流转里纷纷化为了乌有。幸亏了此刻,尽管阴阳两隔,在这大雪与群山之下,我尚能高举着酒瓶“欲祭疑君在”,不过,我倒是没有“天涯哭此时”,反倒是,当酒瓶里的酒所剩无几时,我突然想跟小林再次对饮,为了离他更近一些,我便顶着雪,面朝那夺去了他性命的深沟撒腿狂奔,一边跑,一边仰头喝起了酒,喝完了,再将酒瓶递向大雪与群山,就像是递

递给了小林,端的是:他一杯,我一杯。

他一杯,我一杯——在陕西汉中,我也曾和陌路上认识又一天天亲切起来的兄弟如此痛饮:还是因为一桩莫名其妙的生计,我住在此地城郊的一家小旅馆里写剧本,因此才认识了终日坐在旅馆楼下等活路的泥瓦工马三斤,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听他说,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只有三斤重。活路实在难找,打我认识他,就没看见什么人来找他去干活,但他跛着一条腿,别的苦力更加做不下来,也只好继续坐在旅馆外的一条水泥台阶上等着有人问津。还有,马三斤实在太穷了,在我送给他一件自己的羽绒服之前,大冬天的,从早到晚,他穿着两件单衣,几乎无时无刻不被冻得全身上下打哆嗦:他有两个女儿,而妻子早就跑掉多年了,所以,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也仅仅只够让两个女儿穿上羽绒服。而天气正在变得越来越冷,如此,有时候,当我出了旅馆去找个小饭馆喝酒,便总是叫上他,他当然不去,但也经不住我的一再劝说,终于还是去了,喝酒的时候却又迟迟不肯端起杯子,我便又要费去不少口舌接着劝,劝着劝着,他端起了杯子,他一杯,我一杯,却总也不忘记对我说一句:“哪天等我有钱了,我请你喝好酒!”

并没有等来他请我喝好酒的那一天,我便离开了汉中,原本,我一直想跟他告个别,也是奇怪,却接连好几天都没在旅馆楼下看见他,所以就没最后说上几句话。可是,等我坐上长途汽车,汽车马上就要开了的时候,却看见马三斤踉跄着跑进了汽车站,只一眼便知道,他显然生病了:胡子拉碴,头发疯长,一整张脸都通红得骇人。等他跑到汽车边,刚刚看见我,虚弱地张开嘴巴,像是正要对我说话,汽车却开动了。隔着满溅着泥点的玻璃窗,我看见他刹那间便要落下泪来,而且,只是在瞬时里,他就像是被什么重物击垮了,一脸的绝望,一脸不想再活下去的样子。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对他吼叫了一声,吼叫声被他听见了,见我吼叫着对他举起了拳头,他先是被震慑和呆滞,继而,也像我一般下意识举起了拳头,等汽车开出去好远,待我最后回头,看见他仍然举着拳头,身体倒是越站越直,越站越直。如此时刻,叫人怎不想起唐人陆龟蒙的诗呢?

丈夫非无泪,

不洒离别间。

杖剑对尊酒,

耻为游子颜。

蝮蛇一螫手,

壮士即解腕。

所志在功名,

离别何足叹!

陆龟蒙一生,如他自己所说,只愿做个“心散意散、形散神散”的散人,因此,作起诗来,气力并不雄强,唯独这一首与朋友兄弟别离之诗,却是慷慨不绝和壮心不已,尤其前两句,用清人沈德潜的话说便是:“直疑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事实也是如此,彼时,当我与马三斤就此别过,我们所谓的“功名”,仍然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可是,三斤兄弟,在这隔窗相看之际,你我却千万莫要乱了心神,你我却千万要端正了身体再举起拳头,只因为,管他往前走抑或向后退,有一桩事实我们已经无法避免,那便是:注定了的洒泪之时,逃无可逃的洒泪之处,它们必将从四面八方朝我们涌动过来,再将我们团团围住。所以,三斤兄弟,你我还是先记住这首诗的要害吧,对,就是那句“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要是有一天,你仍然在砌墙,我仍然在写作,无端与变故却不请自来,又像蝮蛇一般咬住了我们的手,为了防止蛇毒攻心取了我们的性命,你我可都要记住,赶紧地,一刻也不要停地,手起刀落,就此将我们的手腕砍断,好让我们留下一条性命,在这世上继续砌墙、继续写作吧!

自打与马三斤分别,又是好多年过去,这些年中,因为我当初曾给他留下电话号码,所以,我们二人一直都不曾断了联系,有时候,他会给我打来近乎于沉默的电话,有时候,他又会给我发来文字漫长的短信,每一回,在短信的末尾,他总是会署名为:你的朋友,马三斤。

我当然知道,那些无端与变故,就像从来没有放过我一样,或在这里,或在那里,仍然好似蝮蛇一般在噬咬着他,可是,除了劝说他忘记和原谅,我也找不到别的话去安慰他,好在是,他竟然真的并没有毒发攻心,而是终于将日子过好了起来:虽说谈不上就有多么好,但总归比从前好,有这一点好,他便也知足了。去年夏天,他又给我发来了短信,说他的大女儿马上就要结婚了,无论如何,他都希望我能再去一趟汉中,一来是为了参加他大女儿的婚礼,二来是他要兑现他当年的诺言,请我喝上一顿好酒,在短信的末尾处,他的署名仍然是:你的朋友,马三斤。其时,我正步行在湘西山间,置身在通往电视剧剧组的一条窄路上,头上满天大雨,脚下寸步难行,但是,看见马三斤发来的短信,我还是一阵眼热,于是,我飞快地奔到一棵大树底下去躲雨,再给他回复了短信,我跟他说:我一定会去汉中,去看他的女儿出嫁,再去喝他的好酒。在短信的末尾处,我也署上了自己的名字:你的朋友,李修文。

结果,等我到了汉中,还是在当年的汽车站里,等马三斤接到我的时候,我却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来了——苍老像蝮蛇一般咬住了他,可他总不能仅仅为了不再苍老就去斩断自己的手腕:他的头发,悉数都白尽了,从前就走得慢的步子,现在则更加迟缓,乃至于一步步在地上拖着自己的腿朝前走。可好说歹说都没有用,他不由分说地抢过我的行李,自己拎在手中,为了证明自己还能行,他甚至故意地走在了我前面;走着走着,他又站住,回头,盯着我看,看了好半天,这才笑着说:“你也老了,也有不少白头发了。”我便也对着他笑,再追上前,跟他一起并排向着他家所在的村子里走。走到半路上,在一片菜园的篱笆边,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先是亏欠一般告诉我,尽管他老得不成样子,但女儿要结婚了,他的老,还是值得的;说完了,再担心地看着我,就像我被全世界亏待了,他问我:“你呢?你值得吗?”我沉默了一会,再请他放心,我想我活到今天也是值得的。听我这么说,他竟哽咽了,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这时候,一天中最后的夕光穿过山峰、田野和篱笆照耀着我们,而我们两个,站在篱笆边,看着青菜们像婴儿一样矗立在菜园的泥土中,还是哽咽着,终究说不出话来。此时情形,唯有汉朝古诗所言的“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结交莫羞贫,羞贫交不成”如影随形,唯有元人韩奕所写《逢故人》里的句子如影随形:

相逢喜见白头新,

头白相逢有几人?

湖海年来旧知识,

半随流水半随尘。

人活于世,当然少不了行来风波和去时迍邅,但是往往,你我众等,越是被那风波与迍邅纠缠不休之时,可能的救命稻草才越到了显露真身的时刻。那救命稻草,也许是山河草木与放浪形骸,也许是飞沙走石与偃旗息鼓,也或许只是破空而来的一条手机短信,短信的末尾处写着:你的朋友,马三斤;又或者,你的朋友,李修文。

节选自

《诗来见我》

李修文/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来源: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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