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史学与印度民族主义

印度，传统文化中带有深刻种姓制度烙印，先后经历伊斯兰教为主导的穆斯林统治，英国殖民统治，最终以甘地主张的静坐等非暴力运动方式而从英国殖民中取得国家独立。这样的历史过程使民族主义很快在印度形成，而印度史学和印度民族主义的形成、发展相随而行。对印度史学的梳理、分析可为深入了解印度民族主义提供新的路径。

今日小编推荐的文章选自王晴佳、李隆国所著《外国史学史》。

南亚次大陆地图

南亚次大陆,这里有悠久的文明,但又经历了不少动荡起伏。一般而言,这一地区20世纪以前的历史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期。一是以印度教为主体的早期文明,二是以伊斯兰教为主导的穆斯林统治时期,三是英国殖民统治的时期。以地理区域来看,印度历史久远,但从文化延续来看,其中又有明显的断裂,反而与欧洲文明的古代、中世纪和近代的三段论发展,有些可比之处。南亚与欧洲的另一个相似之处是,分裂的时期多于统一的时期,这使得印度文明具有多种族、多文化和多语言的特点。由是,印度文明与中国文明有明显的差别。中国历史虽然也常有断裂,但统一王朝的更替仍旧是主线。再则中国虽然也有众多的民族,但由于“书同文”,即使王朝变更,王朝史的写作、文字及体裁大致依旧。

由于上述原因,南亚文明的历史意识表现形式颇为不同。印度的早期文明也即吠陀文化中,诗歌(包括史诗)和颂词、颂诗为主要书写体裁,较少有用散文形式写作的历史著作。西方人因此认为印度文明缺少历史意识。

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壁画

从字义上看,“印度”(India)是梵文“身毒”(Sindhu)的拉丁文写法,原意是指印度河与印度河流域。换言之,印度如同欧洲一样,是一个次大陆。印度成为一个民族国家的代称,严格说来只是1947年印度建国以后的事。西方人认为印度文明没有历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印度史的写作,的确是在英国人建立殖民统治以后才出现的。但明眼人马上会发现,这种指责并没有道理,因为在近代以前,印度如同欧洲一样,没有确定的疆域,更不是政治上、经济上和文化上的统一体,因此印度人没有写作印度史,几乎是理所当然的。譬如在19世纪前,中国作为史学大国,也没有冠以“中国史”的通史出现。

16、17世纪之交,东印度公司侵入了印度次大陆,并在以后的几十年中分而治之,帮助英国逐渐确立了其在印度的统治地位。为了了解印度文明及其历史,英国人开始视印度为一历史单位,为之撰写历史。詹姆斯·穆勒(James Mill,1773—1836)的《英属印度史》出版于1818年,可以称为第一部印度史。如同书名所示,穆勒的著作对印度的过去兴趣索然,并且抱持明显的偏见和歧视。他所引用的史料,基本都是东印度公司收集的文献;他所注

《英属印度史》

重的也是英国人如何“发现”、开发和发展印度,使之逐步摆脱停滞,慢慢步入近代。与此同时,英国学者也翻译、编辑和整理当地学者用波斯文写作的历史著作。如19世纪中期出版的《印度史家笔下的印度史》,达八卷之多。

由于印度传统文明中没有类似西方的史学写作传统,因此印度近代史家在接受和采用近代方式写作历史时,遇到的困难相对其他地区更多一些。不过,由于印度长期作为英国的殖民地,深受其害,因此相对其他地区的同行,印度史家又比较容易接受民族主义,并希求通过写作民族主义史学来声援其追求独立的抗争。近代民族史学的发展包含许多方面。一是写作民族史,增强民族自豪感,加强民族的凝聚力。二是通过建立近代的、新式的学校,从课程改造和历史教学入手,以求从小做起,教育民众,帮助培养民族认同感和自豪感。三是通过统一语言、文字等来克服、消弭区域文化的差异,弥补各个族群之间的隔阂和歧见,促进民众的国家认同意识。从这方面考察,印度次大陆多民族、多语言的文化传统和基于种姓、等级制度的社会结构,显然是不利因素。从某种程度来看,印度至今仍然没有完全克服这些历史和传统的因素。

印度种姓制度

近代印度民族史学发展的另一个动力,来自教科书的撰写和普及。印度次大陆虽有多民族、多语言的过去,但在英国的统治下,印度(被迫)成为了一个整体单位。由于统治的需要,殖民者在各地建立了近代学校, 希图培养为帝国服务的文职人员。在这些学校中,印度历史的教育是核心课程之一。这些学校大多采用英国人撰写的教材,但也会用地方语言教学,因此也有由印度学者撰写的史书。后者在结构上也遵循穆勒等英国学者的三分法,但往往对古代印度看法迥然不同。为了提高民族自尊自信,这些由印度史家写作的史书,倾向于歌颂印度古代文明的先进和优越,为印度的历史塑造一个光荣的过去。如尼尔玛尼·巴沙克(Nilmani Basak)的三卷本《印度史》,便是一例。另外如柯西罗德钱德拉·瑞恰杜里的印度史教科书,也同样以驳斥英国学者的观点为己任。这些著作都力求证明,与西方古典的希腊和罗马一样,印度也有辉煌的古典文明。

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初年,印度知识分子中开始出现批判英国殖民统治的声音。而其中影响最大的也许是罗梅西·昌德尔·达特。

贾瓦哈拉尔·尼赫鲁

他在20世纪初年出版的《印度经济史》,资料详实、证据确凿,用事实证明英国在印度的殖民统治吸干了印度的财富,造成了印度经济的落后。这本著作的出版,如同以后由印度民族主义政治家贾瓦哈拉尔·尼赫鲁(Javaharlal Nehru,1889—1964)写就的《印度的真相》,都是批判英国殖民主义的奠基之作,为唤起印度人的民族独立意识,做出了颇多贡献。

除了他们以外,也有一些印度史家转而从事莫卧儿帝国历史的研究,希图为其正名,重现其光辉的一面。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这些学者批评英国的殖民统治,但他们大致上仍然效忠英国。而在治学方法上,他们又崇拜兰克史学,主张历史就是要让事实说话,所以在19世纪下半期出版的历史著作,基本都采用了西方近代史学的方法,在核定、考证史料方面,用力甚深。1935年成立的印度历史学会,更提倡以事实为基础,采用客观方式写就历史。由此缘故,除了尼赫鲁的《印度的真相》以外,其他印度史家出版的印度史,至少在行文和修辞上,没有显现出很强的政治立场。但饶有趣味的是,在推进民族主义史学方面,这些著作的功绩却不可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