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与经验的矛盾

今天上翻译课，正好翻译到一句，讲意识形态观念的。邓老师问我们一个问题：“观念到底对我们的生活有没有影响？是不是应该有影响？是不是应该作为生活的指导？” 这个问题其实很深，大家基本都表示肯定。问到我，我说这是个互动关系，作用力与反作用力。

后来邓老师开始发挥了。以下引他的话，根据记忆，可能有出入：

“我年轻的时候，正好文化大革命，14岁就去工厂上班了，人跟车床差不多高。那时候我挺高兴的，工人地位也高。我去图书馆偷书来看，看了很多书，尤其喜欢看《牡丹亭》那种竖排本的，传统的书。那时候我觉得很高兴啊，我就这样过了8年。这是我的个人生活经验。

后来文革结束了，我反而不高兴了，很痛苦。为什么？因为我开始读另外一些书了，那些书说我之前的生活都是错的，开始想人的问题，社会的问题了，那些新的观念把我过去的生活经验完全推翻了。不怕你们笑话，那时候我关在房间里面，一根接一根抽烟，喝浓茶，泪流满面啊。因为太痛苦了，我那时候想，如果现在的观念是对的，那么我过去这8年不就完全错了，白活了吗？我的生活经验告诉我，那样的生活是快乐的啊，这的确是我自己感受到的快乐。但我的智性也告诉我，这样的快乐是错的，于是我矛盾啊，痛苦啊。所以观念这个东西是很可怕的，它会去影响你对生活经验的判断。

后来，我逐渐就明白了，观念这个东西，不能完全受它规范，要去追问这些观念的前提是什么，预设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规范性力量，这些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你们要不断反思，不仅反思自己的想法，而且要反思想法后面的观念，要去反思观念后面的结构和预设。否则你以为你在反对某个观念，其实你的思维方式还是受那个观念影响。

这是个很痛苦的过程。你看我本来是很高兴的，我读书了以后反而不高兴了。所以，虽然我的智能会让去思考这些问题，但我并不觉得把这些东西让所有人知道就是件好事，因为这可能是很痛苦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是个反智主义者。'

我心里就在想，老邓真是个实在人啊。80年代经历“启蒙”的那代人里面，能直面这种痛苦的认同危机（identity crisis），而且不断追问自己这一危机来龙去脉的人还真是不多。大部分人都开开心心地觉得“今是而昨非”，并且到处传播这一理念，希望所有人都能毫无保留地抛弃过去的生活经验，觉得“今是而昨非”。邓老师倒是切身地去体验这种经验与观念之间巨大的反差，并由此激发了他日后进行学术研究的兴味。

所以说，学问说到底还是“为己之学”。这种灵魂最深处的痛苦与迷惑是学习最大的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