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婆

不与春风语，

但共秋风生。

谷雨一过，虽说天气仍然时晴时雨，气温也忽高忽低，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南方的夏天，已经到了。

我喜欢这将暮未暮的春天。或者说，我喜欢这将至未至的夏天。这时节，天还不是很热，阳光也不甚刺眼，风轻轻的，所有在春天走过来的生命，都依着岁月的温度，开始兴奋地生长。

开过的春花恍然如昨，夏花却已迫不及待地进入了眼帘。

零星的杜英花隐藏在翠绿的叶间，夹竹桃与琴叶珊瑚在密林间悄然绽放。蓝花楹树在蓝天下摇曳着自己独有的妩媚，高大的苹婆树一夜花发，满树满枝地挂起珠帘般的细花。

天亮得愈来愈早，鸟鸣声也愈来愈碎。晨曦才露出檐前一角，叽叽喳喳的鸟仔，仿佛争说着，是它们把这一树繁花唤醒。鸟仔在花树间鸣啾嬉闹，树下便落了一地玲珑。

苹婆的落花像什么呢？

苹婆的花，是鸟语做成的小灯笼。

壹丨

在福州这座有2200年悠久历史的文化古城，苹婆，并不是一个常见的树种。

这座城里，印象中的苹婆，似乎都是古树，集中在鼓楼区这一亩三分地里。而其中最有名气的，莫过于黄巷小黄楼内的一株百年苹婆树了。

在闽王王审知建罗城之前，三坊七巷的地理位置，尚处城乡接合部。东晋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八姓入闽，中原黄氏聚居于此，黄巷因此得名。

小黄楼最初的主人，是唐朝的进士、崇文阁校书郎黄璞。黄璞是晚唐的大学问家，为人公正，善于平息群众纷争，又乐施好善，常常周济邻里与贫苦士民，因此甚得民心。

以至于，唐末黄巢率义兵夜过福州，有当地的民众，斗胆向黄巢进言。黄巢知是大儒，命令军士过黄璞家门时，把火把吹灭，静悄悄地过去，不去惊动黄璞。

于是，“灭炬而过”，便成了三坊七巷最早的文字记载。

黄璞的旧居于清初时，毁于一场大火。

清道光年间，林则徐的师兄梁章钜，买下了黄璞的旧居并进行了全面修葺，筑假山、挖水池、建小桥、修凉亭，建了西花厅小黄楼，以及与之配套的旧居东侧园林小筑“东园”。

小黄楼西花厅为双层楼阁，面阔三间，进深五柱，穿斗式木构架；梁架上描龙绘凤，楹门窗户都用楠木，做工讲究。园内亭台楼阁，布局紧凑，是福州山水园林景观典型代表。

东落花厅，为福建四大学府鳌峰书院山长（院长）陈寿祺所建。那株百年苹婆，便植于院内，是福州市的一级保护古树。

在三坊七巷内，据说还有不少深门大院，曾经都植有苹婆树。“五子登科”的郭柏荫五兄弟故居，也保留着一株苹婆古树。这些官宦世家，为什么要在自家的大院内，种植苹婆呢？

贰丨

还有一株年岁更长的苹婆古树，在黄巷不远竹林境的状元府内。

状元府的“状元”，指的是清代最后一位状元王仁堪。其实，“状元府”是王仁堪的祖居，建于清乾隆间。王仁堪的祖父王庆云官至工部尚书，故祖居又称“尚书第”。

只是在王仁堪中了状元后，人们才称“尚书第”为“状元府”。

光绪三年，王仁堪考取状元后，授翰林院修撰。王仁堪以刚直著称，遇事敢言，颇为朝野称赞。

光绪十年，慈禧太后将上交国库银私自截用，欲修清漪园（即后来的颐和园），醇亲王奕譞亦助纣为虐。王仁堪上书弹劾他，反遭贬谪。

光绪十九年，王仁堪被调任苏州知府，后因积劳成疾去世。

“状元府”坐北朝南，石框门，厚厚的木门扇。单进，穿斗式木构架，面阔三间，进深七柱，双坡屋顶，四面封火墙，原为先世“西清王”的课读之所“荆花馆”。

道光九年，王仁堪的祖父王庆云中进士后，将“荆花馆”建为祠堂。祠堂与府邸相连的结构，在福州名人故居中很罕见。

王家为福州望族，王仁堪的胞姐王寿眉，嫁给末代帝师、福州螺洲的陈宝琛。

光绪年间，王寿眉创办“女子师范传习所”和“女子职业学堂”，并将“荆花馆”部分房屋，用来办学，为福建培养了第一批新式女教师。

那株树龄在三百年以上的苹婆树，就植于荆花馆内前天井东侧的小假山上。树高十余米，胸径约0.5米，至今枝繁叶茂，树冠伸到马鞍墙头外的孝义巷，浓荫蔽日。

每当春夏之际，苹婆花开，散发出淡淡的蜜糖香味，令人心澄眼亮。坐在这样的树下读书，应该是那些曾经的新式女子最爱的时刻吧。

叁丨

苹婆树冠浓密，叶子常绿，树形美观，不易落叶，确实是一种很好的庭院风景树。但福州城内官宦人家种植苹婆的原因，并非尽归于此。

有人说，苹婆树是梧桐科常绿乔木。《诗经》上说，“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梧桐在中国士大夫的眼里，是“比德”之树，如同君子。

种植苹婆，是出于梧桐栖凤的美好愿景。

也有人说，三坊七巷古时选种的大树，不仅要能遮阴，还要能观花和食用或者药用，比如芒果、香椿、荔枝、流苏等。苹婆树五月开花，秋日结果。每果内有种子1-4枚，多数3枚，未熟果表皮青绿色，成熟时逐渐转为朱红色。

苹婆的种子可食用，煮熟后味如栗子。食用过苹婆子的人说，其味微甜而香、肉爽多汁的口感，比板栗更胜一筹。

在《西游记》中，唐太宗为招待取经归来的唐僧师徒，大宴宾客。其中就有苹婆种子做的一道菜肴。

另外，苹婆子能温胃，杀虫，用于虫积腹痛，翻胃吐食，疝痛。《海瑞罢官》的海瑞，曾患重病，得友人赠送苹婆果实一筐，煲粥服用，一段时间后就得以康复。

苹婆树高，不开花时，椭圆形的叶子平淡无奇。花开时，顶生和叶生的圆锥花序，密而细碎，不走近了细看，往往被人忽视。

直到秋日蓇葖果红了之后，红色与绿色反差强烈，仿佛才从一片绿意中跳脱出来，进入人们的视线。

这一点有点像栾树。

蒋勋在《此时众生》里写过栾树。他写道，普通植物，大多是花儿极尽娇艳诱惑之能事，果实，则像怀孕了的妇人般安静满足。栾树这样的植物则相反，它的花儿是害羞谦逊的，果实却艳红一片，如火炽热。

苹婆也是这样，它在开花的季节，花像鸟语般的微小细碎，而把所有的力量和美貌，都集中在孕育的喜悦中。

这样的树，似乎更让人心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