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

1，

徐湍有一个女性朋友，小欧。

两人的友谊搭建在一个奇怪的基础之上。

小欧是徐湍初恋女友的闺蜜，当年初恋嫌他穷而分手，一个男人若被心爱的女人嫌穷，是会记恨她一辈子的。他狠心辞掉工作从四线城市到二线城市去打拼，无背景无人脉，一路摸爬滚打。

钱是有灵性的东西，当一个人心无旁骛的、至死不渝地爱着钱，钱是能感受到的。

8年后，徐湍终于混成了城市里的一个小中产，开奥迪，住200平的房子，娶老婆生孩子，看似幸福美满，但一直没有删除小欧的联系方式。

徐湍和小欧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是朋友吧，他们既没有业务往来，也没有共同语言，说不是朋友吧，又偶尔聊聊天。小欧的存在，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传话筒。他赚钱了，他买房了，他买车了，他找的老婆比初恋条件好得多。他巧妙地向小欧传达着这些消息，他知道小欧一定会告诉初恋。

没多久，小欧也结婚了。女人一结婚，和闺蜜的亲热程度就会打折扣。小欧的立场开始渐渐偏向徐湍。她偶尔传递些对闺蜜的不满——她就算是嫌徐湍穷，后来找的也不过是个基层公务员，比当年的他是强一点，跟现在的他比不可同日而语。小欧说她去她家，都要看她公婆的脸色，可想而知闺蜜过的是什么日子。

徐湍的伤口受到一种温柔的抚慰。

2，

一次回老家，小欧请徐湍吃饭。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其实很匮乏，只能永远围绕在徐湍初恋身上。

“哟，连围巾都是名牌呀，”小欧说：“不知道她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会后悔吗。”

“后不后悔，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徐湍嘴硬。

“上次我俩去做指甲，回去后她老公说做的是金指甲还是银指甲要一百块？我们说是进口的指甲油，涂了很多层，还要镶嵌水钻，现在都是这个价。她老公说做这么好看有屁的用，还不是要洗碗晒衣洗马桶。”

徐湍沉默地低下头夹吃的。

“我要是她，我肯定后悔死了。”小欧的话令徐湍觉得动听。她可以给他提供情绪价值，所以聊天进行得挺愉快。

吃完饭徐湍送小欧回家。小城市的建设日新月异，两年不回来，天地都已不同。再几个两年过去，徐湍觉得老家不再像老家，儿时的记忆全没了，初恋的样貌在他心里也变得模糊，只剩一团隐痛。

还好有小欧在。人心里总是要留点纯洁的东西，小欧就是他纯洁而鲁莽的青春的见证人。

3，

一天徐湍发了个朋友圈，晒老婆孩子。

小欧在下面留言：“你儿子长得全是你的优点呀。”

徐湍打了个呲牙咧嘴的笑脸。

小欧就在微信上说：“你知道吗，她在闹离婚。”

他俩说话都不爱提那女人的名字，用“她”来代替。徐湍记得小欧刚开始还是提名字的，后来他不愿提，她也就很聪明地不再打那三个字出来。

徐湍说：“是吗。”

“你做何感想？”

“我能有什么感想？我也没资格有感想。”

小欧说：“不过也是，你现在家庭这么幸福，也管不了她什么。”

过了两天，小欧说她看中一套小居室，想买，差点钱，问徐湍能不能借几万块钱给她。

穷日子爬出来的男人，把钱看得重，平时徐湍是不会轻易借钱给任何人的，但小欧不一样，他经常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显摆，这钱若是不借，自己脸上都没光。徐湍便借了五万块钱给她。

心疼，也得忍着，他和初恋的这座桥梁，值五万块钱。

小欧买了房子，拍视频给徐湍看，挺感激他的。她说：“她也知道这事儿，觉得你这人仗义。”

徐湍问：“她们两口子怎么样了？”

“她怀了二胎。”

“不是在闹离婚吗？”

“是啊，所以生二胎才能拴住她老公的心啊。”

徐湍说：“男人是靠孩子拴得住的吗？”

“要万一二胎是个儿子，她老公和婆家多少会对她好一些吧。”

4，

徐湍很想和初恋联系，几次都忍住了。

他能说什么？他不想为这些事影响自己的家庭，他也不想轻易地把被她轻贱过的尊严掏出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欧来传话，说“她”生了儿子，皆大欢喜。

“你要不要看她儿子的相片？长得特像她。”

“好。”

小欧发过来一张相片，是“她”抱着儿子在产床上照的。孩子太小，根本看不出来像谁，倒是“她”把徐湍震撼住了。素颜、水肿、老去的她，跟记忆里的人完全无法重叠。

小欧又打视频电话过来，她瞪着两只过分热情的眼睛：“像不像她？”

“像。”徐湍违心说。

其实到了小欧承诺还钱的时间了，但他不好催她。

小欧说：“你可千万别跟她说我给你发过相片。”

“我们早就没有联系了，我上哪儿去跟她说。”

小欧笑出声，一脸狡猾和自作聪明。

徐湍忍不住说：“她变化很大啊。你把她拍给我干嘛，故意的吧。”

就像心怀鬼胎的人在此刻都会反应过度一样，小欧大声说：“你什么意思？”

他能有什么意思，他慢慢感觉到，她并不是傻子，她知道他想听什么，想看什么，什么最能让他解恨。她往他心底的窟窿眼儿里不停地填，她和他有什么友谊可言呢，她把这视为一种付出，欠他的钱也不再提了。

5，

有天晚上徐湍的老婆在电脑上看电视剧，徐湍没事儿瞅了几眼，他不记得是何以肖生默还是何以笙箫默之类的，总之讲的是一个似乎没有性需求的男人等初恋等了七年的故事。他老婆看得特别带劲，徐湍说：“这男的这么优秀，一堆女人上赶子追他，他都不跟任何人上床的？”

老婆说是啊，多了不起啊。

徐湍轻蔑地笑了一下。他已经算是很有初恋情结的男人了，可这并不影响他跟别人上床、结婚、生子。傻女人哎，哪有这么伟大的男人，反正他对初恋念念不忘的标志只是，留了一座叫小欧的桥。

毕竟桥的那一边，曾经住着快乐和美好。

那时小欧是他和初恋的跟屁虫，她贪玩好吃，古灵精怪。小情侣俩出去玩经常带着她，从不拿她当灯泡，他们该接吻接吻，该说情话说情话。有一次两人到竹林里面做坏事，还叫小欧给望风。等两人钻出来的时候，屁股被蚊子咬得全是疙瘩，这事叫小欧笑了半年。

后来他在外面租了间房和初恋同居，小欧偶尔来过夜，三人打牌，喝酒，看DVD。有天初恋洗澡，叫徐湍帮她搓背，结果搓得她嗷嗷疼，要换小欧来帮忙。他还没从卫生间出来呢，小欧就窜进去了。她的女友光着身子，他和她的闺蜜都站在雾气里，这让徐湍有种怪怪的感觉，有点吃醋，又觉得小欧有点像亲人。

 

所以分手后他把她所有亲朋好友的联系方式都删了，只留小欧。小欧和他共同度过一段最难忘的时光，小欧是初恋分解出来的一个影子。

6，

又快过年了，小欧问徐湍回老家去吗。徐湍说今年带全家老小去三亚过年。小欧说：“有钱人呀。”

这四个字说得徐湍又不好意思向她讨债了，他甚至有点后悔在她面前炫耀过的一切。炫耀真是一件不实惠的事。

年底，小欧说她准备买车，她说家家户户都有车了，就她家没有，他老公是农村的，回农村没车不方便。二线城市的车比四线城市便宜，小欧准备到徐湍所在的城市里来瞧瞧。

徐湍心里想的是，妈蛋你欠我的钱还没还呢。

可是听小欧那兴高采烈的劲儿，他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小欧带着老公孩子来了，徐湍陪他们去看车。

他们早在网上有研究，看中的是一台七万多块钱的车子。徐湍开车把他们带到4S店，听两口子在那儿讨价还价：“再多送个挡泥板吧，贴膜送好点的吧，不送脚垫吗人家都送脚垫，4S店多得很你要不便宜我们就去别家买……”徐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点丢脸。

其实他们早就不在一个层次上了。对于初恋，他也早该放下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倔强骄傲的姑娘，而沦落成为了拴住男人而生二胎的女人，她刚生完孩子那张浮肿的脸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地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覆盖了所有甜美的往事。

买台车还了一天价，中午还在人家4S店蹭了一顿员工餐。到了晚上，小欧和她老公说请徐湍吃饭，徐湍说：“哪能让你们请，到了我这儿，不让我尽地主之谊？”

于是一家三口就厚脸皮地让徐湍请了。

吃饭的时候，小欧挺高兴，一直在手机上戳戳戳，不知道是给谁发微信。

过了一会儿她上卫生间，手机放在桌子上，徐湍斜了一眼，看到她是正在和他初恋聊天。

初恋说：“他还在你面前显摆个不停吧？让他狠显摆去吧。希望他在我心目中坚守住他人渣的地位，千万别变。”下面是小欧打的一个笑脸。

人渣？他只是跟她的朋友表达一下自己过得好，就成了人渣？

就因为他过得好激怒了她，他就成了人渣？

既然小欧笑，证明她认可这个评价。所以她对一个人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榨取价值，践踏到无可践踏时，摒弃。

徐湍的身子冷得酸疼。

他想，小欧发他初恋的丑照，初恋一定是不知道的；小欧在聊起她时语气里的鄙视，初恋一定也是不知道的。小欧在闺蜜面前又是如何讥笑他的浅薄呢？她一定以看穿他虚荣的高姿态，向他的初恋传达过他的念念不忘，以此去换友情或是其它好处。

初恋不是当年的初恋，小欧也早不是当年的小欧。年轻时他们肝胆相照，可时光残忍，婚后谁不是各自为营。

三个格局如同针尖般大小的人，就这样自演自戏，渔翁得利。

吃完饭，徐湍冷着一张脸，先回家。他一边开车一边给小欧发微信：“我过完年要给老婆买车，尽快还我钱。”

过了很久小欧才回：“好的大款，我尽力哈。”

徐湍把手机扔到副驾驶上，脸上浮出失望到终极的那种无所谓的笑。此生，旧事再不重提，旧人永不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