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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芸和小红的爱情
《红楼梦》是大悲剧,它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语)的典范,我们看第五回的判词,书中所写的女子们,都分属于“薄命司”中,书中的痴男怨女们自始至终都笼罩在宏大的悲剧气氛之中。这场悲剧,最触目惊心的,当然是这些女儿们爱情的悲剧,这些悲剧是早早就注定了的。
但如果细细翻找,在《红楼梦》中,我们也可以找到一份——怕也只有这一份——美好、踏实、安稳的爱情,男女主人公则分别是小红和贾芸。

(小红)

女主人公:小红

小红原名叫林红玉,她出场时,正经有一段介绍,在第二十四回: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分在怡红院中……
《红楼梦》整个一部书中,名字中有“玉”的人,算上林红玉,也只有五个,就是黛玉、宝玉、妙玉、蒋玉菡和红玉。但凡名字中有玉的,我们认为基本上都是作者要着力表现和比较喜欢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有追求,是不随波逐流的,不同于常人的,想要活出自我的。

(小红)
林之孝两口是荣国府世代的旧仆,并且“收管着各处房田事处”,这显然是高等阶仆人,有身份,有面子,有威势,有人考证他们可能是随着秦可卿一路而来,因此虽然势大,但并不张扬,也不倚势欺人。因为我们看,同级别的仆人里:赖大不用说了,自家就有小花园,儿子赖尚荣几乎跟宝玉过一样的日子,女儿够姿格与探春坐着说话;周瑞也够厉害,女儿嫁给了冷子兴,家奴升级成了正妇;来旺呢,他倚凤姐的势,要订彩霞为儿媳;李嬷嬷在怡红玉的排场更不用说……但林之孝两口子不一样,你看二十七回王熙凤说他们两口子的话:
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
也就是说,他们是存在感最弱的一对大管家。
但并不是说他们就不拿架势,不以权势谋利,比如后来探春管家时,秦显家的为了谋得小厨房的职司,就贿赂了林之孝家的(就是小红的母亲)。
集中各方面的信息,我们可以判断出来这样一个大致情况:
小红并不贫弱,她是“我不欺人,人也别欺我”的存在。这当然是因为她有大管家一级的父母。她之所以被秋纹、碧痕一级的大丫头排揎,是因为受他父母的影响,不愿冒尖露头,但她也不任人宰割,别人说她,她指定是要还击的。你看,二十七回他回击晴雯:
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拢,就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
有理有据,不卑不亢,要知道,这可是“最磨牙”的晴雯啊,之后碧痕、绮霰各各发难,她都是软钉子顶回去。

(小红和坠儿)
小红待人是和善的。如小丫头佳蕙、坠儿都能跟小红安稳相处,甚至引为“死党”(在滴翠亭里说私房话被扑蝶的宝钗听到的就是坠儿)。宝玉房里的李嬷嬷,一众丫鬟们谁也不待见,偏偏红玉见了,就尊称为“老人家”(或者大概是因为跟其父母常来往的缘故)。
小红的自我认知非常清楚,她是奴才里的上等人,更何况,她长得也算不错,二十四回贾芸第一次见她:
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倒也细巧干净。
宝玉见她时,也有一段描写:
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簮,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试图接近宝玉的小红)
基于这样一个地位,这样一个长相条件,小红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谋划(她是清醒而认真的,有盘算的),机缘巧合,大观园分派时,他被分派到了怡红院,恰好宝玉住在了怡红院,于是,她努力想接近宝玉,这自然是奔着将来姨娘的前程去的,但——
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里插得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就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
宝玉处没了指望,她立刻想到了贾芸,因为贾芸她是知道的,并且见过的,甚至之前见面时,她还“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觉得靠谱,于是她有了自己的打算,甚至后来也离了怡红院,投奔凤姐去了。
你看,很直接,这是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活生生的人,烟火气十足。仆人里的拔尖者,自然指望着升为主子。为了成为主子,她动心思为自己谋划。

(贾芸)

男主人公:贾芸

贾芸跟贾蓉、贾蔷、贾芹他们是一辈,但早已败落,家里只余下了“一亩地两间房”,一点存款也没有,为了给凤姐拿点见面礼,他宁肯去母舅家吃排揎、受奚落也要达到目的。实际上,排揎吃了,奚落受了,钱也没借到,但这足以证明,这也是一位清醒的,肯向上,肯奋斗的有为青年。
贾芸的母亲卜氏是位慈爱的母亲,平时自己做针线贴补家用,贾芸回家晚了,她还会关心他去了哪里,给他留了饭,免得他饿肚子。想想金荣的母亲,为了薛蟠的一点接济,为了家塾里的吃食,就逼着儿子在家塾混,境界高下一望而知。
但卜氏也有缺点,她不擅长人际关系的打理,缺乏经营能力,丈夫去世了,她甚至还需要兄弟卜世仁的协助才能料理丧事,平时也不怎么去贾府走动。这跟贾芹的母亲周氏、金荣的姑母璜大奶奶又差了一大載。
也就是说,贾芸的情况是:
他是正经的主子,有房有地,但早已没落。拼爹拼不过贾蓉,拼关系拼不过贾蔷,拼妈拼不过贾芹。他是主子里最底层的那一个。于是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他清醒地认识了自己的处境,决定奋斗。

(倪二的帮助)
他又有一片孝心。在母舅家受了数落,回到家里,
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但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
多懂事的孩子啊。不但懂事,还有能力。他先是打听了凤姐办端阳要节礼,要采买香料药饵,他就专去“大香铺”里买了冰片、麝香(小铺子里的东西不好),用锦匣(好包装)装了去送给凤姐,并且话头说得极合适:有个朋友送的,“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才不算糟蹋这东西。”凤姐不提差事的事儿,他也绝口不提差事的事儿,如办惯了事的老世故。

(倪二与贾芸)
他还守信。借了倪二的银钱,答应替倪二捎话就一定捎到。答应陪宝玉说话,就一定赶过去巴巴等着跟宝玉说话。拿到种树的差事得了银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还了倪二的银子。要知道,对于贾芸这样的家境来说,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并不是小数目,刘姥姥二十两银子就够一家子过一年了。
他长相也好,宝玉见了他生得好,想认他做儿子。
你看,贾芸就正好是主子里最底层的那个,偏偏他跟小红有个共性,就是肯为自己的将来谋划,并认认真真地付诸行动,虽然命运不佳,但愿意一步一步向上爬。

平凡人的爱情

小红与贾芸的爱情来得朴实而有烟火气息。
一个丢手帕,四处宣扬,试探。一个捡了手帕,托人回话,回应,甚至又还了自己的帕子过去,一来一回,两人就换了定情信物。爱情来得干脆简洁。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也没有那么多的小心眼,赔不是,也没有那么多的山盟海誓,这就是世俗的爱情的样子。

(贾芸换帕子)
帕子是很重要的贴身之物,“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思)来竖也丝(思)。”我们知道,宝玉安慰黛玉时,送的也是旧帕子,黛玉很珍视,写了三首绝句在上面,临死时,也要焚掉了事,所以,小红的帕子和贾芸的帕子其实很说明问题。

(遗帕惹相思)
大观园是宝黛爱情的园地,足够让宝黛风花雪月,但这里却只是小红、贾芸谋生、自我奋斗的舞台,在他们身上,有宝黛不屑一顾的圆滑世故和算计,同时也有宝黛的善良和真诚,但他们比宝黛更强的一面,他们清醒、通透,有自己的人生规划,也知道积极进取,为了未来努力打拼和奋斗。
宝黛的爱情发展几乎贯穿全书:两人相知、相认、相爱……层层递进,甚至还有纠葛、撕扯,节奏缓而又缓,而小红和贾芸的爱情却在一个春天就生根、发芽,并且很快修成正果。因为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为了爱情伤神,他们需要的是为当下奔波劳碌,为未来谋划经营,他们身上有宝黛所没有的生活压力,当然他们也就只能活得踏实、实在,烟火气十足。
但这种踏实、实在,烟火气十足的爱情,却或许正是平常小户人家最实实在在的美好爱情。

(结社海棠)
还记得海棠诗社吗?要知道,那天的海棠,正是贾芸挑了上好的送给宝玉的。当大观园的主子们在吟风弄月之时,贾芸和小红却在一点一滴的积累,他们惨淡的人生正一点一滴的向充满阳光处发展。
也许,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那次,就只是第一次的相见,小红娇声嫩语的一声“哥哥”,就已足够系起两人三生的缘份吧。“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张爱玲语)这就足够了,随后的日子,更多的是柴米油盐,更多的是两人携手的奋斗。

(机灵的小红)
两人的地位是对等的,一个是仆人里的尖子,有财无身份(林之孝家只这一个女儿,陪嫁少不了);一个是主子里的底层,有身份无财。所以这份爱情同样也基于稳定的对等关系,对于小红,是成了主妇,脱离了奴才的身份,对于贾芸,是从此不再拮据度日。更何况,这是两位懂得奋斗,会打算的人。
两人的未来是美好而值得向往的……

尾声

依照脂批,贾家败落之后,宝玉、凤姐身陷狱神庙后,贾芸曾想尽一切办法前往探看,这当然是知恩图报,小红当面的软语安慰,恐怕也是那时节宝玉、凤姐最难得的温存了。

(凤姐对小红的认可)
在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贾芸甚至受宝玉之托,亲自跑去找北静王搭救宝玉。而凤姐身边照顾她生活的女仆,正是小红。
这两个自我奋斗并最终改变生活命运的人,始终没有忘记宝玉、凤姐最初的知遇提携与帮扶之恩。是宝玉和熙凤成全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他们给予了最强有力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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