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登强】山东省济南市历城区韩仓小学校长。济南市历城区第十届“十大杰出青年”，云南省“三生教育”优秀人物。在各教育刊物上发表文章一百三十余篇。著有《做一个有故事的教师》。《中国教师报》2010年度专栏作者，《教师博览》首批签约作者。
那天在林阴道上骑车穿行，一片片秋叶摇曳着精灵般飘落。我不禁心中一动：生命只有单程票；在不断旅行的路途上，该看看风景，多听听歌，也多用心倾听内心的声音，感受那真正的自我。
做老师，我一直都在“不安分”的心境里。不想让自己在现有的体制框架内埋没、窒息，甚至枯萎、腐烂。呼喊，反抗，逃离，独处，面对——这些带有叛逆气质的词语，一度成了我四处奔波的主题词。我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并奉行不悖。像堂吉诃德一样，我在梦想面前挥舞长矛，虽不能至，但心无怨亦无悔。
初出茅庐
20岁，师范毕业。带着曾经的梦想，我回到山里，来到一所乡中心小学。校园里的合欢树正繁花似锦，如我的教育热情般绚烂。
校长见我是正规师范毕业，毫不犹豫地将少先队辅导员、班主任及一大堆教学任务安排给我。就像一个学艺多年的厨师，终于有了自己的厨房，我兴奋不已。
凭着扎实的基本功，我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喜欢中午到教室和不回家的孩子聊天，喜欢带着一群学生煞有介事地执勤，喜欢在课堂上给孩子们讲小故事……那段日子很累，也很快乐。
直到有一天，乡教委领导专程来听我的课，我拿出在师范学习的十八般“武艺”，示范朗读，音乐渲染，情境对话……一个月后，我看到了教委领导的点评：过于注重形式，过于花哨，有华而不实之嫌……脑子里一片空白，严重的挫败感顿时将我淹没。现在想来，领导的点评一语中的，看穿了我教学中的表演欲望。
不留情面的评价刺激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痴迷于钻研教材，学习专家的教学。学校里封存多年的名家课堂录像带被我翻出来，利用中午时间，我开始“闭关修炼”。同事们都笑我：这么年轻就开始闭关了，小心讨不到老婆。我才不管呢，一个人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无动于衷怎么能行？！我要“卧薪尝胆”，盼有一天能够“雪耻”。
没有迎来“雪耻”的机会，却被一个意外的“馅饼”砸到。学校人事变动，需要一个新的教导主任，我这个初出茅庐、没有任何背景的“热血青年”意外地成了“香饽饽”。领导找我谈话，问我能不能接受这份工作，我含糊其辞：“不太……有信心……”“没事，我会帮助你的。”校长面带微笑地接过话。
就这样，工作一年之后，我成了学校的教导主任。那段日子，我一边带着老师应付一项项检查，一边还要给孩子们上课，像一头上了套的驴，蒙着眼睛，闭上嘴巴，卖力地干活。每每安静下来，我有一种负罪感，源于对学生的不负责任。我问自己：你是学生的老师，还是学校的工具？痛苦开始滋生。
昙花一现
2001年，经过层层选拔，我被推荐到区里参加创新教育课堂大赛。全区共11名老师入围，作为唯一的农村选手，我以并列第十名的身份入选。
比赛前几天抽到课题：《惊弓之鸟》。我们学校的教材中没有这篇文章，一切得从头开始。经过几次尝试，我原本就不多的信心荡然无存。大赛要求选手必须运用多媒体进行教学，而那时我所在的学校还没有一个会制作课件的老师，我的水平不过是打打汉字。面对领导的殷殷叮嘱和厚望，我真盼着自己能出点事儿受点伤，这样就有理由放弃比赛了。
等待比赛的我，感觉像一头待宰的羊羔。直到站上讲台，面对三十几名活泼机灵的孩子，我才稍微平静了一些。课堂上，我渐入佳境，诙谐幽默的教学风格展现得淋漓尽致。几个孩子上台表演时，我把预先准备好的自制“弓”拿了出来。看到如此简单的道具，台下一片哗然。弓箭备好，大雁在哪儿呢？没关系，我把自己画的一只大雁放在投影仪上，投到大屏幕上。大雁的尾巴上连着一根细细的铁丝，这样，我可以悄悄操作它的飞和落。“嘣”的一声，对着飞来的大雁拉动了弓弦，我将铁丝一拽，大雁就垂直落下来。这是我在课上的唯一一处“多媒体运用”。
这次赛课我得了第六名。领导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如果你会制作课件，多媒体运用精彩一些，可能成绩会更好。”这样的成绩，已经足够为自己“雪耻”了。那一年，乡教委主任指名把“教学能手”的荣誉称号给了我。
我的教学成绩总是昙花一现。还没来得及开始更好地发展，更大的“馅饼”来了——2001年12月，学校校长被借调到乡政府工作，我按照组织安排开始主持学校的全面工作。那一年，我参加工作才刚满三年。
这一干就是六年。六年中最大的收获是认识到农村教育中存在的问题，最大的失落是弱化了自己的教学，终究没有走出事务型校长的阴影，终日游走在教学与行政事务的边缘。
六年中，我体会到农村学校办学的艰辛。为筹措微机款，学校班子成员逐个村子游说，只筹得15％的资金。最后只得借贷，学校负债4年，举步维艰。后来还是在教委领导的支持下，完成了教育示范乡镇的达标任务。同时，我越来越为学校的师资状况担忧。我毕业六年，依然是学校最年轻的教师，之后再没有年轻教师引入。可以说，师资的匮乏已经严重阻碍了农村教育的发展。我曾经尝试改变老师们的工作状态，但收效甚微。这不怨老师，他们实在太辛苦，教学的、非教学的繁重任务接踵而至。一所只有14位老师的小学要出色实施新课改，每学期还要迎接区级以上大小检查十来次，教师成长谈何容易？
即便如此，我依然要感谢那段时光。它为我认识教育提供了多重视角，现有体制、教育管理、教育实践的现实，刺痛了我，也提醒了我。这就是我要的教育生活吗？就这样平庸地过一辈子，再当十多年校长，然后退休？
生命突围
2006年的首届网络远程研修培训，是我生命中的重要事件。刘良华教授在报告中的精辟论断深深刺痛了我：“一个好的老师应该始终处在挣扎逃离的境地。”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感召。逃离与挣扎与其说是一种勇气，不如说是一种生命的姿态。我选择了离开，期待自己的生命拥有更多可能。易校之后，恍然感觉自己身上有了新的能量。
异地漂流感，让我的教育生活生发出源源不断的动力。一个决定让自己置身新环境的人，内心深处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把精力和热情投向孩子们，过一种师生共同成长的生活。我开始阅读，一本本教育专著，一个个教育学者走进我的视野，浇灌着我几近干涸的心灵。
读书的同时，我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孩子。给孩子们写信，一封封地，我想与孩子们拥有一种属于我们自己的沟通方式。在信中，他们开始认识我，我也开始认识自己。我把这些信贴在了自己的博客上，很多博友认同这种方式。渐渐地，我走到孩子们背后去，了解他们的家庭，认识他们的朋友，和他们一起面对生活中的困难与挫折。信写得多了，孩子们对我也有了更深的信任，他们有了问题总喜欢到我这个“非班主任”跟前理论一番，有时说得面红耳赤。于是，一个个鲜活的教育故事走进了我的生活、我的笔下。故事中的孩子个性鲜明，质朴真诚，我用文字记录他们的故事，他们用故事润泽我的心灵。
教育者对待儿童中的问题，往往停留在如何解决的层面，缺乏深层次的思考。太多的教育故事只关注了记录，而忽略了教师“化腐朽为神奇”的作用。不要轻易将故事终结，帮助孩子们续写下去，人性的美会自然地流露出来，这即是教育。
为了更好地读懂儿童，我把更多精力放在了研究儿童心理上。《接受我的爱》《心理育儿》等书籍登上我的案台。“教师的最大乐趣在孩子身上。”这是我的切身感受，当我丰富了自己的儿童心理学知识，再去面对儿童的时候，更愿意站在他们的角度来分析。每个孩子都是有故事的人，我的责任是陪着他们在校园里续写他们的故事，读懂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因为遇到我，生命发生积极的改变——我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我将写作定位于教育叙事。我想通过我和孩子之间的故事来向更多同行传达一些质朴的教育价值观念。我陆续写下了十多万字的教育故事，其中浸润着我对班上51个孩子的期待与感念，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天真朴实。与这些孩子的相遇相知，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经历。
截至目前，我已经在各类刊物发表文章一百三十余篇。有的教育叙事作品被上海的教师团队集体研究学习，有的被选入高等院校小学教育专业系列教材，还有不少被各种媒体转载。
借助这一个个故事，我的教育价值观渐渐明晰。在写的过程中，促发了我的教育思维，丰富了我的教育情感，丰满了我的教育情怀。在我的个人著作《做一个有故事的教师》中，有这样的主题词：体恤、陪伴、倾听、激励——这是一种信念，一种对待教育真实的态度，一种对待职业的敬畏与虔诚。
相信阅读
我的读书生活主要经过了三个阶段，在每一阶段都有所侧重。我越来越觉得，阅读必须贯穿一个教师专业素养提升的全过程，不是漫无目的的缺啥补啥，而是要与自己的职业发展和教育信念达成灵动的结合。
最初的阅读，我深信“取法乎上”的准则，在济南的各大书店逡巡，买回一本本心仪的教育专著。苏霍姆林斯基、刘良华、刘铁芳、肖川、陶继新、张文质、魏书生、李希贵、闫学、吴非、窦桂梅……每天，我都沉浸在与名家对话的精神状态中。书中那些关乎教育的睿智和情怀，如甘露般滋润着我的心扉。如饥似渴，我近乎痴狂地将业余时间都投入到读书中。办公桌前，操场上，甚至公交车上都是我读书的地方。我要和时间赛跑，让自己在阅读中找到前进的方向，获得专业上的成长。
这是一种美妙的感觉，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你和书，时间显得弥足珍贵。只有专注和沉浸才可能引发更多的思考。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常常会将不同的教育名家做对比。李镇西、魏书生、万玮三位老师在管理班级方面各有什么特点？为什么魏书生老师可以被称为教育家，他在教育理论和实践方面有何过人之处？……读书的过程也是问题提出的过程，更是不断激励自己去找寻下一本书的动力源。对比阅读让我触类旁通，不拘泥于一个人、一本书，思想不会被框束住。而且，随之生成的新认识与新思想，能够唤醒我们内心对教育的殷殷期待。
每一天背一本书出发，心里便涌出更多的期待……我能感到生命在阅读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以温润我的教育梦想。
在这一阶段的阅读中，我广泛涉猎，博览群书，透过各位专家、前辈和同行们的教育思想和教育实践，我对教育有了更真切的认识，心灵经受了洗礼，精神得以唤醒，阅读热情也随之被点燃。
随着阅读的不断拓展，我更加明白：教育需要有乌托邦式的精神，更需要脚踏实地的实践。在教育理念与教育实践之间我需要一座桥；作为教育者，需要通过一定的方式来影响我的学生。扎根实践的思想更有价值，写出的文字才会如爱默生所说“你的句子应该像从地里挖出来的蒲公英，根很长，粘着泥土，还是湿的”。带着这样的愿望，我的教育阅读开始转向。这一时期，我对于“教育需要实践性的技术”有了深切的体会。国内的教育研究关注的多是理念，而切入实践操作层面的很少。于是，我阅读了《接受我的爱——老师如何与孩子说话》《轻松搞定“问题学生”》《给教师的十八个工具》《今天怎样“管”学生》等涉及实践操作的书籍。这些书籍大多是从国外编译过来的，它们助我在教育理念与实践之间架起联通的桥梁，书中一些具体的方法甚至可以直接应用。当然，这些书籍对我最大的帮助并不是提供现成的方法，而是让我有了去创造、提炼一个个教育方法的欲望和冲动。我更加关注自己的语言表达，通过一个个有情感的词语表达对学生的关切；我更加在乎孩子的诉求，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帮助学生成长的知心人；我更加留意学生的情绪，及时地调整自己的行为，或者临时设计有价值的教学环节……
我把这些阅读的体验与同事们分享，大家都饶有兴致。每个教师都有创造的欲望，或许只是没有遇到开启心灵的书籍而已。我将一些满载思考和实践经历的读后感发到教育博客上，总会得到全国各地教师同行的关注。他们的鼓励让我一边读，一边写，一边做。做出来的教育是有生命力的，书以至慧，文以至真，行以至诚，当阅读、实践、思考、写作形成良性的生态循环，教育生活也随之变得多姿多彩。
教育应该是充满人性之美的事业。在教育实践中，教师必须读懂儿童的需求，才可以对他们的生命成长有更为妥帖的帮助。本着这样的教育追求，我开始了教育阅读的第三个阶段：我要通过阅读儿童心理方面的书籍，做一个儿童教育的观察者和实践者。
教师的最大乐趣其实在孩子那里。你将心思放到孩子身上，就会拥有最真诚的信赖，拥抱最质朴的幸福。我先从经典读起，这个时期阅读了《夏山学校》《童年的秘密》《正确和孩子说话》《儿童心理诊疗手册》……大量的专业阅读，使我在与学生接触的时候，有了充足的积淀。探寻问题背后的原因，不仅仅局限于消弭冲突，还要涉及到对儿童心灵的安抚，对问题发生的深层次探究；考虑到孩子的内心感受，帮助孩子梳理、控制自己的情绪；为孩子树立积极情感的榜样，不断丰富教育的内涵，成就孩子的生命。
当阅读进入一个特定的目标阶段，选择的意识就越来越明晰。哪些书籍是有价值的，哪些书籍是可以导向迷人领域的，哪些书籍是空泛的：在甄别中铺就自己的教育信仰之路。一件事情赋予它特别的意义，就会有更多神奇再现。教育阅读正是这样，把读书与自己的教育追求融合起来，你会发现阅读的每一页都有价值。
从最初的唤醒自我，到现在的关注儿童的心理，体察儿童的生命，我从教育阅读中一步步走来。这是我的阅读故事，更是我不断丰富自己职业生命的过程。我相信阅读本身就是一种寻找，寻找自己心灵的归属，寻找自己专业的落脚点。我们应把读一本书当作一场生命的相遇，阅读书籍也是穿越自己的生命。
追梦不息
故事总要不停延展。2011年2月，我重新做回了校长。我告诉自己：每一天都要把自己置身于当校长的最后一天来对待。坚持自己的教育梦想，从改变一个教师开始，从帮助一个孩子开始。我的使命是让自己成为一个发光体，给教师和学生带来正能量。
生活不是单行线，也不是波浪线，它在一个点上有多个可能。有太多未知的事情不是我们所能设定的，但不管怎样，我希望自己心中能有一个巨大的转化器，可以将世间的风雨、人生的得失全部悦纳，变成新的生命发展的能量，以此激励自己不断前行。成长需要内在自我的深度觉醒，我们每一个人都守着一扇只能从内开启的改变之门，钥匙就在自己手中。
最近，有朋友说：你年纪轻轻已经有了这么多经历，都成了年轻的老领导了。似乎，我一路顺利，可以安享其成了。其实，至今我还没有完全找到自己最适宜的位置；我要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我依然在路上，依然在追寻与探索之中……■
（原载《教师博览》原创版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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