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好像故事，故事仿佛现实。
我从外地来到天寒地冻的东北某城，已经几天了。
因为对方太忙，约定时间一推再推，现在我终于可以退掉宾馆，敲开了某科长办公室的门。
敲门的时候，我有些忐忑。
忐忑是有原因的。之前我曾被几个东北好朋友的大嗓门吓到过。东北人豪爽，有时声音大，这倒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是，听说东北事情难办。
也是的，最近网上总在黑东北，雪是洁白的，据说心却是黑的。我真不大相信，因为周围来自东北的朋友，大多很豪爽，办事情也爽快。因为他们，我很怀疑这些事情的真实性，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或许是一条鱼腥了一锅汤，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应当是个别人的个别行为给整体抹黑的结果。
但毛振华的雪地控诉，雪乡宰客一再重演，黑导游威胁游客，大学生遭遇车祸，这些好像都不是传言。然后又有刘强东不畏严寒北上雪中送炭，受到三个省份领导的热烈欢迎。
这些事情奇奇怪怪地搅和在一起，真不知叫人这么说。
我也偏偏要在这样的寒冬腊月来东北。
领导说我是个人才，派我出差他放心。又说这次派我，希望换人换风格会带回好消息，还说这次也是给我机会，让我亲自去体会东北的冰天雪地和东北人的淳朴和热情。
我只好忐忑地出发了。
我和这位科长素未谋面，之前虽然通过几次电话，他未必知我是哪颗葱。
然而头发花白的科长很热情，挥挥胖手请我坐，然后礼貌地告诉我处理点事情就好，就继续煲电话粥。一阵嗯嗯啊啊的，偶尔蹦出的却是海南三亚泰国马来西亚等词汇。
望着窗外天寒地冻的北国，听到科长口中这些热带温暖的意象，不免觉得世界其实很小。电话这端，那轻松却是见好就收的偶尔的笑，和温暖轻松的办公环境是很协调的。
茶壶氤氲着热气，时光在墙面上的钟声里滴答流逝。
煲完电话粥，科长迅速完成切换，立刻从三亚新马泰神游回东北。
我适时站起来，自报姓名，不待说完，科长既热情说明，早已经知道我的来意，已经对要解决问题讨论出方案。
听说事情被重视，还上会研究过，我稍觉感动。天寒地冻，多日蜗居宾馆心急如焚的等待和懊恼的焦虑不快一扫而空。
然后他打开话匣子，开始分析现实。在宏观调控民族复兴伟大理想关照下的现实，总应该是很好，但总会一些不尽人意却无法做到的事情。当然，初起时，演讲内容基本是围绕来意，稍微模糊点而已。是在他的业务范围下宏观的发挥。
然后是继续的推演和原因剖析。我此行的目的，被这些宏大的分析，暂时被淹没。可我好不容易见到人家，只有张大嘴巴听着。不得不承认，因为一直埋头本职工作，只顾精熟业务，此前很少会把业务放到如宏观的背景下考量。有求于人，虽然眼见着话题偏离，我偶尔还要奉承几句。
我打心眼里羡慕豪放之人，因此我也有许多东北好朋友。
这位科长也是交心之人。话匣子一旦打开，言语间便泛着的人生智慧的波光。我惊讶于二十多年前毕业于数学专业的科长的口才，多年的不断学习，他样样通，且很自信。我言不由衷地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理科生，理由是他文史方面的修养，让学历史的我都有些羞愧。但是后来我又恰到好处的表示，以上怀疑是没有道理的。因为科长分析问题思维的缜密，归根结底，还是呈现出充满逻辑的理性的思维。
科长对现实也有一番见解。他评价那些媒体曝光的一些社会现象，既和主流保持一致，又不乏充满亲和力的个人化的表述。
对一些众说纷纭的事儿，他也能从几个方面来看，比如对网络上唱衰东北的事儿，他觉得很有道理，他坦陈东北的落后，就是差在观念上，或者有点观念也不务实。服务意识淡薄，官老爷作风，使得做生意的环境恶化。他说着，我听着。言者切中时弊，直戳听者心坎儿，我的内心，又燃起希望。
几次说得累了，科长会举起长期使用的有几处已经磕瘪了不锈钢水壶，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猛灌几口。
“现在的一些地方，就是不办事。或者答应了也给你拖着，有各种理由，甚至理由都没有。”他不止一次感慨，“我们在发展中落后了，就是这个原因，就这样，不落后那才神……”
演讲期间，科长还接了几次电话。这几次倒是和三亚泰国无关。有指导下属工作的，语气略微严厉，态度郑重其事；有向领导有汇报工作的，声色委婉庄重，陈说面面俱到。
我几次想趁着科长挂电话的机会，申明自己的来意或询问有关方案，但科长的记性竟出奇地好，气势恢宏，天马行空，每次都能从上次被打断的话题继续说起。
同样健谈的我竟然插不上嘴，只好继续做听众。
时间太久，再呆，都要耽误人家工作了，再说，人家已经一再看表。最后，连听方案的时间也没有了，我只好告辞。
握别科长暖暖的手，看着他花白的头发，虽然无限遗憾，我还是涌起了莫名感动：一个在行政岗位上坚守了近三十年的人，依然难得保持着对生活对工作对群众的高度热情。
待会儿下班以后，科长还要带着部门的人继续奋斗，他们要突击一份紧急的上报材料。
即使这么忙，科长还是要坚持亲自目送我到电梯口。
走出大院，回望灯火阑珊，整个大楼仿佛弥漫着热火朝天的干劲儿。
大街上，寒风彻骨。
真冷，一刻也不想留，我赶忙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
明年春天，要是领导还相信我，我或许还会来。
希望那时的东北，将是万物生长，遂心如愿。
东北，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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