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中建
在我很小的时候，觉得老街好长好长，房子也好高好大。有木架子屋，也有砖筒子屋，有一层的，也有上下两层的，盖的都是青一色的小青瓦。砌墙用的砖也是青色的，房屋的柱子，板壁都是青的，乌青发亮，如果是砖筒子临街的外墙粉成了白色，粉饰的石灰开始零星脱落。街很窄，两旁的房子用青砖砌上阶基，再留一条窄窄的滴水沟，街中央横着一块麻石，就两米来宽，狭窄而悠长，就是牛尾镇街的特点。
有街就有铺面和作坊。我知事起铺面就不多了，零星地散落在全街，许多铺面停了业分了田，虽停了业招牌还在，有的字都掉落了，但还能依稀地见到字的影子。父亲曾告诉我：这是“茂生隆”“西湖楼”“彭富太”“济民堂”“李原木行”“吴记肉店”“胡神木面馆”“刘家饭铺”。一切是那样遥远，狭窄悠长的老街却是我们生活的地方。
五岁那年我和隔壁的小林子，在这条狭长的老街上进行一次“南征北战的探险”，想走到街的尽头，看这条街到底有多长。从我家出发，向南走，第一家我们来到了陈记豆腐店，看陈伯伯用大瓢向一个木盒子里灌豆浆再用白布包好，压上板子，板子上压着一根横木，然后在横木的另一端下面吊着一块大石头，把木盒子里的水压出来。小林子问：“这是干什么”。“这是压干子，你吃的干子就是这样压出来的”。小林子没有弄明白，还站在那里不肯走。我说：“不要看了，等我们回来再看，那时白嫩嫩，四四方方地干子就压好了，快走吧。”小林子听了我的话，就跟我向前走，但还是回头看了几眼。走过了几户人家，我们来到了一片空地。空地上中央是土地庙。土地庙是用大麻石垒成的，很小，上面开了个洞，立了两块石头雕成的土地菩萨。菩萨前面有个香炉。下层是烧钱纸的灰坑。小林子想把头伸进去看了看，我忙拖住他：“别进去，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把小林子吓了一跳，忙把头缩了回来，我毕竟比他大点，他事事都听我的。土地庙的对面是吴家肉铺，可早就不卖肉了。小林子说，房子怎么这么小，我也觉得奇怪。但通过过道往里一瞧，里面的房子大得很。中间是个天井，三边是二层木架子楼房，上面都是跑马楼，楼上楼下房间很多。正厅是堂屋，大梁雕龙画凤，又好看又威严。神龛上立满了祖宗牌位。下面摆着一张大方桌，两边放着太师椅，椅子也雕刻着花。我和小林子想到楼上看看，被一个大哥哥拦住，问我们干什么。“不干什么”。“不干什么，就不许上去。”我只好带小林子退出了吴家大楼。回来我问妈妈才知道，那大户人家叫“吴宝楼”。
我们再向前走就来到了皮匠铺。店门前有一道栏杆，把店铺三周给围上了。门也是关着的，下了一片棱门。有一片是斜着的，光线从这空隙中透过。栏杆和门片都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地面、墙壁、连屋上的瓦片都是这样干净，谁到这里连痰都不敢吐。从棱门的空隙中我们看到了一位非常精致的老人正在一针一线地纳鞋子，内屋的货架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布鞋，皮鞋，木屐。我问小林子。“你家有这样干净吗？”“没有”，小林子回答。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爱干净的大爷姓梅。他不仅会做鞋子，还精通推拉医术。乐做善事，从不收钱。有一年我不小心崴脚了，是奶奶带我到他家请大爷给推拉好的。至今我都很感谢老大爷。
离开皮匠店，我们来到了临近的绣房，那是一间很小的店面，但三周的货架子上摆满了许多绣品，有绣花枕头、绣花鞋、绣花手帕、绣花被面……，琳琅满目，色彩鲜艳夺目。我们年纪小，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东西。有几件好像在母亲那里见过。我们只顾看东西，还没注意到店中的主人。“二姐家的孩子来了，长得真乖。”说话的是坐在店台上的女主人。我抬头看了看女主人，很有礼貌地说：“绣娘阿姨，我是二姐家的孩子，他是隔壁的小林子。”这位阿姨和我母亲很熟，她修着整齐的短头发，白净的面庞，高高的鼻梁。穿一件粉色的绣花棉袄非常漂亮。她穿针引线十分利落。这样的店面，这样的主人，显得格外的协调。谁在这里都会驻足观看欣赏，或进去买点东西。很快就有人来买东西了，有位年轻的姑娘买了枕头、鞋、手帕、被面。还有一位大嫂买了花线和布料。“二伢子，吃姜糖。”她给我们一人一颗姜糖，就忙着她的生意去了。
我和小林子，边走边玩，东瞧瞧西瞄瞄。见到什么都要呆看一阵。在赵家筒子屋，我们削开快掉落的石灰。看青砖缝隙中有没有小虫子。在刘家饭店，在光滑的睡椅上躺了一会。学看客人的模样，翘起了二马腿，显得十分悠闲。
在吴神木面馆，我们看小神木在蒸发糕，小神目十五六岁，每天都要背着一个木制的猪腰桶子，敲着竹板，走街串乡的叫卖发糕，他对我们也很客气和善。店里有一位忙碌的小姑娘。听说是他的童养媳。
当我俩走到学校门前，我们已经有气无力了，就坐在学校门口的台基上，听学生读书。我很羡慕，问小林子：“明年上不上学。”小林子说：“我怕老师打手板，明年不上学。”“只要你听话，老师怎么会打你呢。”“那我就和你一起上学。”“你真是我的跟屁虫”。“谁是你的跟屁虫，我要回家。”说着就不理我了。这时不远传来一阵钟声。很低很响，我赶忙喊了小林子：“你听这是什么声音，这么洪亮。”小林子也听到了钟声，被我一喊，停下脚步，跟我一起循钟声走去。不久我们来到一座庙前，钟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钟就在庙前的右侧的钟楼上，那是一口很大很大的铁钟，估计有一人高，用一根很大的木材悬挂在钟楼上。和尚用一根吊着的横木来回撞打着钟，钟就发出洪亮的钟声，能传得很远。庙堂前有许多人在烧香跪拜。我们也走进庙堂，看见庙堂的正面有一个很高大的菩萨。听说是岑山菩萨，所以这个庙就叫岑山庙。岑山菩萨的两旁边、有许多站着和坐着的小菩萨。一个个金碧辉煌。我和小林子也学着大人的样，在岑山菩萨面前跪下拜了三拜，很是好玩。拜完后一位长者摸着我们的头：“南无阿弥陀佛，前程远大”。我们不知道什么意思，说着长者的腔调唱念着：“南无阿弥陀佛”，走出了岑山庙。岑山庙在1958年拆了，岑山菩萨被村民东藏西躲了一段时间后，就杳无踪迹了。离开了岑山庙，我们又来到了观音阁，观音菩萨是位女菩萨，面像和善。在观音阁攀登观音塔是最好玩的，塔就在观音阁南面，有好几层楼高，每一层都有六个面，有六个弓形的塔洞。塔一层比一层小，到上面就是一个尖尖的塔顶。人们称观音宝塔。我和小林子从第一层爬到第三层，就气喘吁吁了，小林子爬不动了。我们就在三层休憩了一会。我从塔洞向下看，人都变小了，我也看到了小街远处的地方。这时我想起妈妈告诉我的一句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对小林子说：“快上去，说不定在塔顶能看见你家的房子。”小林子被我一激，就跟着我快一阵，慢一阵地爬上的塔顶。登高望远。我们终于看到了小林子的房子，他高兴地指着：“那二层黑瓦房，就是我家的房子。你看街好窄。”我也看到了我家的房子，就在小林子家的旁边。俯视全街此起彼伏的屋顶乌青发亮，街是那样狭窄，细长，宛若一条摆动的牛尾巴。这就是叫牛尾镇的原因吧！从我家向南，走到观音阁就是南面的终点。
从我家向北，外婆家就是老街北面的终点。在我家附近是卫生所，卫生所有一位漂亮的白阿姨，给小朋友打针一点也不痛。供销社也在北边。供销社对面有一位著名的道人，秋五爷。我到外婆家经过他家的时候，那位老人正用彩笔描画“牛头马面”的布画，是死了人做道场用的。最后就到了外婆家，外婆家对面就是乡公所，那里有拿枪的人守卫着。这就是我儿时的老街，那位老华侨的老街一定比这更久远。乌青毓秀，古香古色，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昨天。2008年我到上海参观了世博会，顺道去杭州的乌镇。不想在那里看到的儿时的小街，也是那样的古香古色。于是我写下了“乌镇怀旧”的诗句：
秦砖汉瓦麻石街，古香古色古情怀。
盈门老店寻常见，失落名坊又复开。
车马辚辚桥上过，篷船点点雾中来。
乌青毓秀春常在，春满人间任你裁
我参观的是乌镇，怀旧的是家乡牛尾镇的老街。老街的昨天在年轻人眼里是遥远的过去。新的街道变得更宽了，房屋变得更高了，商店更多了，功能更齐了，霓虹灯闪烁其间，汽车摩托呼啸而过，一切都现代化了。但对那位老华侨来说，老街是他寻根的乡愁；对我来说那是寻梦的记忆。总之这条老街已不复存在了，伴随着我的成长；伴随着我的记忆而消失。一九五八年办起了公共食堂，建起了茅草房的居民点。西湖楼拆了，吴家大院拆了……乌青的木头成了公共食堂烧柴而飞灰烟灰；条形的麻石，被当作各种用途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七十年代，南北走向的老街改成了东西走向。于是牛尾镇的老街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了。我只能在地上画一条南北走向的直线，无奈地告诉老华侨：“这就是原来的老街。”狭窄悠长的小街是我心头缠绵的记忆。就像散落在菜地里的任何一块瓦片。丢到水渠里都会激起一串串浪花，使我联想起老街的一桩桩旧事，剪不断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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