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游踪

吴立梅

历史上，以钱塘江为界，其东称浙东。在现今的地图上，绍兴、台州、宁波、舟山四地属于浙江东部，应该视作浙东。我说的浙东行指的就是这四地之行。

这四地虽同属浙东，但情况不一。宁绍地区属于河湖水网地带，是典型的鱼米之乡，与狭义的江南——杭嘉湖、苏锡常一带并无根本的区别，无论是地理的还是人文的。台州则是典型的东南丘陵。而舟山群岛，不过是陆沉的东南丘陵罢了。

绍兴是浙江人文底蕴最为深厚的地方，其人才之繁盛，即使贵为六大古都之一的杭州，也当退避三舍。那一长串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足以使绍兴傲视天下。

越王台正在重建，永远不用重建的是那永不言败、坚忍不拔的精神。沈园的曲径池沼依然，陆游和唐婉却已远去千年。百草园的快乐自由和三味书屋的刻板单调构成了幼年鲁迅生活的两极，搞不清楚这于一代文豪的冷峻桀骜有何渊源。相隔不远的周恩来祖居，从另一角度表明绍兴周家对现代中国的巨大影响。大通学堂和秋瑾故居内的遗物则无声地宣示，一代女杰与她的表兄徐锡麟，将水乡绍兴刚烈的一面挥洒得何等淋漓尽致。

在治水英雄大禹的墓前，凭吊这位安排了九州的人物。荡舟东湖，惊叹人力的伟大。乌篷船内，体味水乡的旖旎。咸亨酒店里，绍兴腐乳和罗汉豆的清香从悠远的历史中飘来。

在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兰亭，巍峨的石碑体现后人对书圣的尊崇。曲水流觞之处，遥想一千六百多年前的三月初三，四十多位名士于此聚会，仰观俯察，游目骋怀，临流赋诗，于不经意间完成了一件万古不朽的盛事。

绍兴的属县诸暨、嵊州，景色秀丽，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信然不虚。而新昌的大佛寺，声名远播。但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大如水库、不事雕琢的放生池。

新昌隔壁、地属台州的天台，以隋代古刹国清寺名扬天下。寺前的一排古塔，似在列队迎候。面对虬干曲枝、生机盎然的隋梅，你才切切实实地明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感慨与寓意。站在“一行到此水西流”的碑前，盛唐天文学家的人生轨迹，让你感受短暂人生应当有所作为的鞭策。

国清寺出来，返程行了几里，只见一座小山，红色山岩，高不过百米，上有一塔高耸，人言此即赤城山——就是李白诗中“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中的赤城。诗仙可真会开玩笑，居然将这区区小山和五岳相提并论，用以陪衬天姥山的雄伟高大！若非亲历此境，谁能料到大诗人的想象力竟会匪夷所思到这地步？

仙居是老祖宗的发祥地，到了那里就有一种亲近感，似乎自己的心灵都特别温馨和熨帖。官路、田市、白塔几个镇，方圆几十里、数万人口，基本上是老祖宗吴全智的后裔。

隶属白塔的高迁古村，一千余户，清一色的吴姓人家。七百余年历史，数十位进士。若论人才之盛，足可与江南六镇相颉颃。建筑是经济文化的外化，高迁的古建筑量多而质高，且保存完好。走进高大宏敞的“十三间头”“廿四间头”，画栋雕梁，卵石门堂，镂空花窗，古风雅意扑面而来。“御史府”“中书第”之类的堂号，显示古屋显赫的身世。而标牌上关于刻镂来自东阳木雕的说明，更使我油然生出几分亲切感。

高迁建筑的华美，内蕴的深厚，使俞源、郭洞之类的古村落黯然失色。可惜幽处浙中，养在深闺，有如珠遗荒原。

高迁周围，平畴旷野，为万亩油菜基地，时当清明，满眼金黄。高迁之南，曼延群山，属括苍山脉。远眺峰林幽谷，见一山突兀雄伟，如巨型航空母舰，高迁村长说，那就是神仙居。其地原名西罨寺，是高迁辖地。

信步进入神仙居，一路密林修篁，碧水青峰，鸟鸣啁啾，凉风拂面。曲径寻幽，步步皆景；山势峥嵘，异态纷呈，确似神仙所居之所！与张家界的金鞭溪相比，幽则如之，奇则过之。

新昌之东的奉化，地属宁波，以溪口名噪一时。溪口地处山间盆地，剡溪东流，风光秀美。丰镐房、文昌阁，可以揣想蒋氏在此活动的情形。蒋墓墓道及墓前，立体感受孙中山先生题字的气势。墓旁的建筑群内，民国闻人的手迹遗踪比比。蒋家王朝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现代注脚。

宁波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上海的母亲。不能设想，如果没有宁波帮，上海会是如何模样。甚至怀疑宁波话就是上海话的“母语”。我以为称宁波为“小上海”是一种错误，将上海称作“大宁波”才合乎情理。

奉化江与姚江交汇合流成为甬江之处，是宁波的精华所在。但我感兴趣的还是天一阁，于是独自前往。阁内楼宇连绵，书香四溢。不禁赞叹范钦其人，一位封建官吏如此钟情于文化典籍，倾心于孤本善本，且深谋远虑，必使子孙世守藏书。古往今来，职衔如范钦者不知凡几，而史上留名者寥寥可数。而范钦之留名，并非政绩，也非文才，靠的就是这难与比肩的藏书楼。

我对阁内的池沼亭榭只匆匆一瞥，却专注于玻璃橱内的几本线装书，那是天一阁藏书的代表——但肯定不是其中的精华。四百余年来，只有极少数的学者能够登楼看书，这书的利用率之低也是极罕见的，用“束之高阁”来说明倒是恰如其分。然而，正是这似乎有些不近情理的束之高阁，才使这浙东第一藏书楼得以延续数百年的书香。

自宁波市区往大榭岛的途中游览了天童寺。天下寺庙大多雷同。论规模，大理崇圣寺雄踞一方；论影响，天台国清寺禅宗祖庭；论历史，天童寺倒也不遑多让。它没有国清寺那样有四条轴线，但人工开凿的放生池——“万工池”，倒和新昌大佛寺的天然放生池差不多大。看过天童寺，阿育王寺和保国寺就没必要去了，尽管阿育王寺就在经过的路旁。

连接北仑和大榭岛之间的大桥正在施工，进岛经由一座浮桥。三十平方公里的岛上有大片农田，然而这里又是军事禁区，据说岛上的军人比当地的百姓还要多。沾了一位多年前学生的光，钻进即将退役的潜艇，体验其乘员日常生活环境的艰苦。对国家经济实力的增长、武器的改进、军人的素质和生活训练条件、国防现代化、国家的综合实力、国家的国际地位等等之类的关系有了直观而进一步的体验。

船过招宝山炮台时，这样的认识得到进一步加深。名副其实的“炮锁镇海楼”之地，却没能锁住侵略者的兵舰长驱直入。一个地球那边的蕞尔小国凭着坚船利炮，让一个贫弱的东方大国在屈辱的条约上签字画押。近在咫尺的安远炮台就是这一幕的亲历者和见证者。

出甬江口，进入灰鳖洋，算是进入大海了，但触目处岛屿比比，倒像置身大水库。面朝大海的感觉是在普陀山远眺才有的，极目东望，除了水就是天，水天相接处似有一条细线在目力的穷尽处。此线如果不断地前推，就能到达太平洋的东海岸。

普陀山系舟山的辖地，其上古迹众多，寺庙林立。佛顶山的慧济禅寺外，见到一位来自峨眉山的女信徒是如何三步一拜地来参拜观音菩萨的。那拜不能叫做拜，那是用身体在丈量大地！——信仰的力量是何等巨大！

信步于千步沙，与海水亲密接触。对神秘而浩瀚的大海，始终怀有敬畏。那倒不是因为不习水性，而是因为大海的深邃、辽阔和博大，它是生命的摇篮，是人类远祖的栖息地。湛蓝的海水有节奏地一波一波向沙滩涌来，如同一队队前赴后继的勇士，看久了，心灵自然会受到震撼和启迪。

80年代去普陀，需从宁波乘船前往，历时四小时。不远的将来，跨海大桥竣工，金塘水道便如一条小河沟，瞬息而过，普陀也在指顾之间了。

浙东山水，千姿百态，浙东之行，随遇而感，难以用统一的主旨加以贯串。但有一点是共同的，浙东是人文山水能给人许多滋养的地方，每来一次，都会有新的感触和启迪。曾多次往来于浙东，故地重游，却无枉虚此行之感。

                                                                     2008.5.30  

                                                      原载2008年7月23日《东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