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她的名字与“江姐”注定无法分割。
她个人的生命历程也吻合观众对“江姐”扮演者的想象。
1938年秋天,17岁的进步学生于蓝与好友赵路冲破重重阻碍,来到延安。
离开北平前,赵路母亲帮她将原名“于佩文”改为“于蓝”,寓意“希望你们走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
新中国成立后,赵路在反右运动中险些被打成右派,后抑郁成疾,不幸早逝。
1940年,由于出色的演艺才能,于蓝被调进“鲁艺”,并在那里结识了田方。
1940年11月7日,于蓝和田方选择在苏联十月革命胜利纪念日这一天,在延河边的窑洞里举办了婚礼。
1950年于蓝正式调入北京电影制片厂演员科。
1951年,于蓝与张伐共同主演电影《翠岗红旗》,饰演红军家属向五儿。
《白衣战士》和《翠岗红旗》属于新中国电影建立初期的尝试,很难说有多高的艺术价值,加上存留下来的影像效果欠佳,大家欣赏下剧照和海报就好。
1952年,于蓝跟于是之合作《龙须沟》,扮演夫妻。这部老舍作品1951年由北京人艺搬上舞台后宣传效果不错,拍成电影时,除了原版人马,又加入张伐和于蓝等电影演员。于蓝的表演生活化,克制、有分寸。
程娘子与冯狗子打架一场,则展示了她惊人的爆发力。
在采访中于蓝梳理了她对表演的理解:
不是为了泼辣而泼辣,而是根据具体环境:把我这摊子也打了,忍着,不是好像一下子就怒目而视,嚷嚷起来,叉着腰。
回来一看他把我丈夫打了,我就疯狂一样地要去保护丈夫。什么都不管了,一甩就冲过去了就把冯狗子拉开,就跟他拼起来,这个分寸劲要很真实,不是为了拼搏而拼搏,为了泼辣而泼辣,而是由于生活逼迫得你必须得跟他斗争。
1957年反右运动时,于蓝刚从中央戏剧学院培训班毕业,留在实验话剧院与孙维世一起工作。大鸣大放时期,她对某些过激言论怀有不同意见,存疑和思考让她沉默并得以保全。
1959年,于蓝在水华导演的《林家铺子》中饰演张寡妇,戏不多,却真实可信,符合人物身份。
1960年,根据总理指示,上影筹拍人物传记片《鲁迅传》,陈白尘执笔,陈鲤廷导演,演员阵容鼎盛:赵丹的鲁迅、蓝马的李大钊、于蓝的许广平、于是之的范爱农、石羽的胡适、谢添的农民阿有、卫禹平的陈源,都是一时之选。
可惜折腾了好几年,最终在1964年宣告流产。个中原因众说纷纭。
1961年,在水华导演的《革命家庭》里于蓝与孙道临扮演革命夫妻。影片取材于陶承的自传体回忆录《我的一家》。于蓝读过原著后非常感动,她通过田方了解到水华牵头的第一集体正在组织这个剧本。
于蓝给水华打电话,表达了扮演母亲这一角色的愿望。水华欣然接受。水华拿出剧本初稿后,夏衍亲自修改。于蓝与原作者陶承见面并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结成忘年交。
影片开头表现年轻时的夫妻生活,于蓝回忆,曾经拍过一个版本:她与孙道临在院子树丛中追逐,镜头给了石榴一个特写,寓意“石榴结子”,然后衔接到孩子们出生。
后来导演可能考虑到两位演员的年龄问题,改为丈夫教妻子识字,镜头拉开,孩子们围在身边。这样的处理似乎更为含蓄贴切,也符合水华一贯的风格。
影片的头尾也拍过两个版本。黑白版本是于蓝向自家子孙回忆早年经历。而彩色版本则是向一群少年队员讲述。个中原因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黑白版本的拍摄在先,彩色版本是重拍的修改段落。
我猜想,或许审片者认为,对着一群少年队员讲述,更能突出老前辈向革命后代“传帮带”的意义吧。
于蓝在第二届莫斯科国际电影节上获奖
文革中《革命家庭》被打成大毒草,被诬蔑为给刘少奇歌功颂德。为了批判放映,彩色胶片被强行洗印成黑白片。直到去世,导演水华再也没有看到自己拍摄的这部彩色电影。
也是在这一年,于蓝被小说《红岩》感动,她以副导演身份协助水华筹备电影拍摄。前两稿剧本偏重革命性,面面俱到。夏衍向于蓝提议:“你们为什么不写江姐?她的经历多么感人,她有丈夫有孩子,丈夫牺牲了,她又被捕了,老百姓会关心她的命运。”随后不到一周,夏衍拿出了文学剧本,并特意嘱咐于蓝,江姐属于知识女性,不要演成刘胡兰那样的英雄。
厂里委派于蓝向中宣部副部长周扬汇报。周扬不置可否。于蓝事后得知,那时最高领导已作出关于文艺的两个批示,周扬压力巨大,无能为力。
一筹莫展之际,于蓝偶遇周总理秘书,请总理看了影片,在部分修改补拍后,《烈火中永生》终于在1965年得以上映。
这是于蓝在十年浩劫前出演的最后一部电影。躲过了整风和反右的于蓝,在“史无前例”中成了“牛鬼蛇神”,黑线人物代表。
于蓝在《苦乐无边读人生》这本自述中,回忆了当时一些情况:
我面前有一堆东西,那是纸糊的帽子、衣物,仔细一看还有许多纸条拼做的裙子。每个纸条上都有字,叫我大声念出来“我是陈荒煤的红人”、“夏衍的红人”,念到第三条,我看不太清楚,我是近视眼,看上去好像是“周场”二字,我念出“我是周场的红人”。
身边的红卫兵怒吼了,“你故意装蒜!” “老实一点! ”“再不老实给你厉害看! ”我真不知写的是什么字,我想蹲下去仔细看看,忽然想起周扬也被批判了!啊,明白了!我马上说:“我是周扬的红人!”这才算过了关。
然后叫我把这条裙子系在身上,再戴上一顶纸帽子。红卫兵不许我们抬着头,总是喊着“低头”!谁知我戴的纸帽子太大了,一低头,帽子就掉了下来。如是多次,帽子都掉下来.红卫兵只好不再叫我低头。
厂长汪洋与田方早被关进了“牛棚”,我们这些人在招待所分男女两室居住,男室门楣上贴着“魔窟”二字,女室则是“妖 洞”二字。幸好我的编制在创作集体,而不是演员剧团。演员剧团地处新街口,是电影演员集中的场所,更吸引了各地的红卫兵。听说陈强、张平、谢芳都被红卫兵剃了阴阳头,多次被斗。
还有一次,在回“妖洞”的路上,有几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树条要抽我。我真难过极了,孩子们什么都还不懂,却学会随便打人。我愤怒地大声高喊:“你们敢打?只有日本人打过我!”这一吆喝,把他们吓回去了。
毛主席发表了“五七”指示以后,1968年冬各学校号召学生们上山下乡。我们的两个孩子也要走了。
火车鸣笛了,我顾不得流泪,紧紧抓住壮壮的手和他握别。壮壮不断地说: “放心吧!”“回去吧!”火车缓缓地动起来,此时突然出现陈凯歌,他随着车厢跑动递给壮壮两包香烟。当时我十分生凯歌的气,但是,我却明白了,自己的孩子在社会的影响下已学会了吸烟!而我却什么也不知道,真是一个极不称职的妈妈。我在自己的心底流泪了。
1971年,在北京郊区劳动改造中,于蓝从屋顶摔了下来,失去知觉。脸部挫伤让她不得不终止了演员生涯。于蓝在家休养两个月,田方被批准回家照顾,一对患难夫妻以这种方式团聚了。
1974年,于蓝参演了《侦察兵》,扮演革命老大娘。银幕上王心刚一句“大娘,您受苦了……”似乎成了于蓝现实生活的写照。
《侦察兵》片段
十年浩劫结束后,于蓝没有在银幕上露面,1981年,她担任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的首任厂长,一直没有离开电影。
在身体还允许时,每逢重大节日,于蓝都会应邀以江姐扮演者的身份与观众见面。
于蓝出演的电影不多,只有寥寥几部。好在,江姐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几乎可以说家喻户晓。作为演员,也算无憾了。
对于个人来讲,说实话,于蓝并非心中偶像。她演的电影大都比较革命,不那么革命的,造型上也是衣着朴素。
我更迷恋谢芳的《早春二月》、王丹凤的《家》,王晓棠的《英雄虎胆》这类服装讲究、带点小资情调的电影。
于蓝不属于那种漂亮的大明星,但作为一个艺术家,她值得尊敬。
随着老一辈电影人逐渐远去,这样的艺术家日益稀少。
一生勤勤恳恳、清白朴素,历经磨难却毫无怨言,老一辈影人的乐观和局限一样真切。
像于蓝和秦怡这样的老艺术家,则见证了好几个时代兴衰。
他们的感慨和叹息留存心底,银幕上的形象永远光彩照人。
他们属于电影,更属于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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