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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白鹿的草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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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22 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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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 音乐: 降央卓玛

    ​苍狼白鹿的草原(三)

    高名潞

(三)草原暴风雪

和蒙族人温柔敦厚的性格相反,蒙古草原的性格则是暴烈多变的,尤其是冬天的暴风雪。唐代岑参的诗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用于描述四子王旗大草原毫不夸张,甚至在六月盛夏,完全可能出现漫天飞雪的天气。在刺骨严寒的冬季,我们外出放牧,嘴里呼出的哈气可以把皮帽子冻成结满冰凌的冰帽。这种天气最怕的是戴口罩,哈气不但使口罩变成一块“冰片”,还会把脸和口罩冻在一起。我们刚到草原的时候,冬天到蒙古包几十米外的井里打水,回来后鼻子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黑,最后结成一块黑皮,黑皮掉了以后才算好。脸上的制高点是鼻子,所以最容易被冷风冻伤。

在草原,对畜牧威胁最大的是干旱和暴风雪,后者对畜牧业的打击甚至比前者更为致命。如果,冬季草原连续遭遇几场大雪,那么地上的草全都会被雪覆盖,直到来年开春冰融雪化才露出来,这对畜牧业而言无疑是一大灾难。我们到牧区的第二年就遇到了雪灾,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牲畜可以吃的草都被雪盖住,只有在少数低洼处长得比较高的枳芨(一种类似芦苇的植物)和荆棘露在外面,但是这些植物只有骆驼能吃,所以,多么大的雪灾都不会危及到骆驼的生存。骆驼不仅不“挑食”,而且它们的三瓣子嘴比马、牛、羊都要巧,可以吃到高矮不同任何类型的植物,而且吃得还特别快,吃到胃里再慢慢反刍。但是,马、牛、羊只能吃盖在雪下面的低矮的、质量较高的草。当雪厚的时候,找到这些草的办法只有两个,一个是到山坡的最高处,即山脊朝阳和风容易吹到的地方, 那里的雪往往薄一些,但是因为那里石头多,所以草也会少一些。另一个办法就是用蹄子刨,扒开深雪,让草露出来。在这方面,马和羊都知道怎样去做,但是牛不行,它们只能吃那些露出来的草,它们根本不知道刨雪。更糟糕的是,牛吃草是用舌头卷,不是像马和羊那样用牙啃,牙可以啃到比较低的草,而舌头卷不了低草,所以,牧区的雪灾冲击最大的就是牛群,饥饿致死的首先是牛群,因为它们比别的牲畜都笨。可偏偏我所放的就是牛,那结果真是惨不忍睹。当牛群熬过了半个冬天,可草原仍然被冰雪覆盖的时候,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我看到那些瘦骨嶙峋的牛卧在雪地上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死神已经降临到它的头上。开始时我还试图去用尽全力帮它们站起来,可是无济于事。只能眼看着它们死去。我放的那群牛包括母牛、公牛和小牛一共有九十多头,那一年死了至少一半。我的那群牛受灾最重,因为,那是一群荷兰牛和本地蒙古牛杂交的改良牛群,它们比本地牛个子大,母牛的奶也多,浑身都是花,很好看。但是它们的毛特别短,所以极怕冷。    


这次雪灾中干了一件至今让我深为遗憾,终身不能忘记的事。一天,我看到一头母牛躺在了雪地上站不起来,我知道死神已经逼近了她。可是她的肚子很大,她怀着的小牛不久就要分娩。牧区牲畜的分娩期是在晚冬和初春,所以,一冬天抗拒雪灾,维持着两个生命,这种消耗对怀孕的母牛而言是致命的,饥饿使很多母牛坚持不到分娩就躺倒了。我看着那只荷兰种改良的母牛,她那时刚满三岁,是第一次怀上小牛,她是一只极温顺的母牛,虽然瘦骨嶙峋,但丝毫不能掩饰她原本亭亭玉立的本色。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样子,我深感悲哀,爱莫能助。她的眼角也挂着泪花,似乎不是为她自己悲哀,而是为她第一个后代伤心。我忽然想到,既然母亲保不住,为什么不把怀在肚子里的小牛救出来呢?于是我顿生奇想,在母牛咽气之前,抢先剖腹,把活着的小牛抢救出来。我简单地考虑一下,觉得可行,于是和蒙族牧民商量,他们摇摇头说,草原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甚至没有人会这样想,牲畜死了,就让它们死去,这是命运。但是,我想为什么不挽留那个还在娘胎之中,没有见到过外面世界的小生命呢?只要有一线可能,我就要争取。于是,我打定主意后,就马上行动,“手术”果然成功了。当我把一头湿漉漉的“早产”的小牛从这只死去的母牛肚子里抱出来的时候,我非常兴奋,我的同伴和牧民都惊叹不已,认为这是奇迹。那是一只小公牛,全身布满黑白相间的图案,真是漂亮、可爱至极。我把它放到屋子里靠炉子最近的角落,用骆驼毛编的绳子把棉袄捆在小牛的身上,晚上睡觉它就和我睡在一起。 我每天用仅有的一点牛奶喂它,有时候没有奶,就用面熬成糊糊喂它。它很虚弱,但是十天以后,它强壮起来,能够站起来了,我们都兴奋不已。大概过了两个星期,忽然有一天,它又躺下了,奶也不喝,我们很着急,到处找原因,忽然,我看到它的肚脐眼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一个深洞,而且有鲜血不断渗出来!我急得团团转,赶忙找到一些消炎药敷在肚脐周围,并用干净的布把肚脐包起来。可是,这些都无济于事,小牛还是在它“出生”两个多星期以后死去。其原因竟然出自把它从死亡线上救出来的我自己,因为我在剪断脐带时没有给它留下足够长的脐带。脐带是会干缩的,由于剪得短,收缩太深,导致致命性的发炎,从而夺走了小牛的生命,我为自己的无知懊悔不已,它的命运从我的手中滑过。

缺少经验,总要付出代价。刚开始放牧时,不懂怎样和暴风雪周旋,由此有两次我差点儿被冻死。一次是刚刚放牛的时候。早上把牛赶出去,喝完茶,忽然刮起了西北风,马上出去看牛,但是全都不见了。 牧区一刮起西北风,下起雪,十米之外就看不见人了,当地人把它叫做“白毛糊糊”。看到牛没了,就慌了,于是,我和知青孟繁瓒马上骑着骆驼往前追,追啊追,一直到晚上,估计走出了一二百里地,可能到了另一个旗县牧队的夏营盘了。冬天,夏营盘一个人也没有,天黑了,我们不知道到了哪儿,这时,我骑着的骆驼看到了一个夏营盘的羊圈,蒙古人叫做“羊库伦”,黑糊糊的,它就受惊尥起来了,一尥起来就比两层楼还高,于是把我给摔下来了,摔下后,我半天喘不过气来,而那骆驼则自己跑回家了。所幸我们俩还有一头骆驼。这时刮着猛烈的夹着雪的西北寒风,我们俩早上就吃了那么点儿东西,真是又冻又饿。于是我们俩就让那骆驼卧下当一堵墙,我们就躲在骆驼后面。最冷的是脚,其他地儿都还好挨,身上的皮衣和帽子还可以抵挡一下,可脚,虽然我们穿着皮袜子、毡靴,但是依旧抵御不了寒冷。最后想出一个办法,我们只好把靴子和袜子脱下来,光着脚丫子,孟繁瓒把皮大衣打开,我就把脚揣到他的胸口,然后他把他的脚揣到我的胸口上,这样互相暖着脚,可是这样也只能呆20分钟左右,就得站起来活动,否则就会被冻死。 站起来走走,走一会儿,再坐下,把脚揣在对方的胸口里面,这样,也不知道挨了多长时间,总算挨到天亮。天亮以后,太阳升起,才知道方向。于是我们两个人就骑在一头骆驼上往回走,又累又饿,骑一会儿,走一会儿,直到下午太阳快落山时,才看到一个蒙古包。如果,那时我们看不到这个蒙古包,我们俩绝对会被冻死。脚冻得都肿了,鼻子都已经黑了,脸上布满冻疮, 身上也僵了。蒙族老乡看到我们俩以后,立刻把我们俩弄到蒙古包,然后脱掉衣服,端了几盆雪,用雪给我们擦手和脸,直到恢复热度。他们又用酸奶煮面条,让我们热乎乎地喝下去,然后睡了一天多。两天后,太阳出来了,天也暖和了,我们在蒙族老乡的指引下回到了博愣,那是山达来最北面的一个营盘。第二天回到了我们自己的营盘。

以后才知道,在暴风雪前,应当防止牛群跑掉。如果牛群在暴风雪中跑掉了,当地牧民会等到风雪过后再去找,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暴风雪后牛群自己会回来,牛群都认家,因为它习惯在那里喝水。可是我们没有经验,就去追了,还差点儿送了命。可是,在我以后的人生中,那恶劣的天气和寒冷的暴风雪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并转化为一种毅力,带着它我可以面对任何困境。因为这件事,蒙族牧民记住了我,记得我到北京读研究生,以及在北京工作之后,我们大队的蒙族老乡还几次写信到北京说起我在暴风雪中找牛的事,可能是对我爱护集体财产的一种赞扬吧。其实,那时我们没有想到牛是谁的,而只是想到那是自己的责任。

还有一次,也是暴风雪中,我的牛群中有十几头牛跑到了一百多里地之外,我在两天之后,一个傍晚时刻找到了它们,于是我马不停蹄地把它们赶回家。天黑了,看不见路,我就骑着马在后面跟着牛群,因为牛认识家。记得那时草原上常有专程从包头、呼和浩特到草原来打黄羊的,他们都在夜里开着汽车追黄羊。我赶着牛,听着枪声不停,子弹好像就在头上飞,我也得硬着头皮在黑夜跟着牛群往前走,这样不但安全,而且走得更快。因为牛群会找最近的路回家。不论是跨沟,还是沿着山崖,在我们看来多么危险的路它们都可以走。如果在白天,牧人是不会在那里走的,因为这些地方看起来太危险,宁肯绕些路。我跟在牛群后面,从太阳还没下山就开始往家走,大约走了十来个小时了,我估摸着按照距离,差不多应该到家了,可为什么还没到呢?我不敢再走了,怕方向不对,走偏了,或者走过头了。于是,我决定先停下来,天亮以后,辨明方向再把牛群赶回家。所以我就让牛群停下来,一停下来,牛群马上就卧在了雪地上,因为它们太累了。我也守候在牛群旁,边走边坐地捱到了天亮。好容易捱到天亮,这时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坡了,我忽然发现这地方怎么这么熟呢?原来我和牛群其实就在离家很近的一个草坡上,只要走到草坡高处就可以看到自己的营盘了。如果那时不停下来,坚持往前再走一会儿,就回到自己温暖的家了,不用在外面白白多冻两三个小时。我又遗憾又高兴,毕竟带着丢失的牛群,又回到了自己温暖的家。吃完饭后,我倒头便睡,整整睡了两天。 


​作者带女儿骑马

三十多年后,草原的暴风雪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它是一个永远抹不去的画面,但是它只是一个画面和一个故事,它已经没有任何功利性,它就像老虎一样,只要你不真实地面对它,完全可以把它看作一个“美的形式”,一个纯粹的审美对象,所以,也就丝毫没有此时此刻身临其境那样可怕和痛苦。 保存在记忆中的是回味,痛苦转化为一种审美价值,一种不可多得的宝贵经历。这个审美距离甚至让我不把暴风雪看作一种自然灾害,而是一种机遇,它是在现代都市生活中的人绝对不会遇到的奇观,我带着这暴风雪的经历走过了半生,它使我在下乡之后的人生旅途中受益匪浅,当我面对任何坎坷时,再难的坎,我也相信自己能过去。没有什么能难得倒我。当然,我也不能夸张地说,这是大自然给我的恩赐,只能说那是我和大自然的一种机缘,是我在生命的某一个时刻和大自然相处的不同形式而已。

从1968年9月3日下乡的第一天算起,今年已经是第四十个年头了。这四十年间,我先经历了“土插队”,二十年后又经历了“洋插队”,从内蒙四子王旗的知青到美国哈佛大学的博士。二者虽然人世迥异,但给我的感触颇为相似。工作多年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到美国做访问学者,并攻读哈佛大学博士。那时我已经四十出头。我抛掉了过去的一切,不论荣誉,还是痛苦,埋头面壁。我到美国时没有英文基础,因为我中学和研究生都是学俄语。我们这一代又从来没用过电脑,我从头来,从学电脑打字开始。记得哈佛苦读,没有在凌晨三点之前睡过觉,在万籁俱静的凌晨,坐在电脑前打字的声音,很像当初躺在大草原听着羊群吃草的声音。两个都是“啃”的声音,它是实在的,只有自己经历过才能体会到它的实在。就像只有真正悟到佛性的和尚才懂得每天念经,念着“阿弥陀佛”时的实在感。我没有把读博士看作摄取知识或者赚取职业资本的学子生活,相反,我把它看作是对自己的承受能力的又一次检验。重要的是那个承受、坚持和完成的过程,是它给了我永远可以享用的信心,而不是哈佛大学的那一纸文凭。 


​本文作者:高名潞,天津21中学66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至1973年在内蒙古乌盟四子王旗查干敖包公社山达来大队插队。 1973年至1981年在内蒙古乌盟师范学校先读书二年,后留校任教。1982年至1984年就读中国艺术研究院,获硕士学位。1991年获美国全国科学院博士后奖学金,赴美完成博士后项目,并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曾任教于纽约州立大学。现为美国匹兹堡大学终身教授。从事中国古代艺术史,以及西方、东亚和中国现当代艺术研究。发表了许多篇艺术史及批评论文、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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