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奇怪的老头,拄着擀面杖,步履蹒跚,突然很不客气地坐在某家具店的椅子上。老头说:我开了间歌舞厅,本来想订100张椅子的,但你不想做这门生意,那就算咯。旁边有人愤愤不平:坐一下椅子都不行,那可是路遥诶。服务员满脸狐疑:你别逗我了,能写出《人生》这样作品的人,一定长得高大英俊,怎么可能是个老头?在旁人再三肯定后,小姑娘很后悔:哎呀,早知道是路遥,别说坐一下,就是送他一张椅子也行呀。以他作品改编的同名电影《人生》,是我国首部入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影片。他的作品,红遍大江南北。他本人,获奖无数,赞誉不断。但很少有人知道,此时他已经病入膏肓,身心都在遭受巨大的折磨。没有人敢想象,写下恢弘史诗的路遥,竟面部无光,四肢不便,衰老得像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也就在同年11月17日,即30年前的今天,他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今天我们讲路遥的故事,要追溯到1957年的那个秋天。一个孱弱老农,拖着才7岁大的路遥,徒步70多公里来到伯父家。这一路风尘仆仆,饿了靠要饭吃,困了就借宿,就这样走了整整三天。路遥一口气就把油茶喝光了,他抬起头,看见父亲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路遥躲在大树后,眼睁睁看着父亲离去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为止...他泪流满面,控制住想追出去的冲动,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一声。因为他很清楚,家里穷,供养不起6个孩子,留在伯父家是他读书的唯一办法。尽管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但内心不免觉得自己被父亲出卖和抛弃。他才7岁,骤然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每天醒来都面临着,活下来和活不下来的煎熬。童年被抛弃的阴影成为了深刻的烙印,影响着他的一生。直到临终前,路遥跟好友说: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父亲当时身上只剩下1毛钱。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环境,整个中国都很穷,陕北农村尤甚。出于庄稼人的思想,养父不想供他上学,觉得还不如多刨几堆土,多种几块地,多砍几捆柴。但养父却认为:穷不供书,富不教学,当务之急是订亲,过几年结婚生娃。路遥走到山里,把养父给他的小镢头一扔,独自进了城。他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感觉特别孤独,就像一只小羊羔独自处在茫茫雪原上那样孤独...他进了城,联系所有要好的同学,在一名家长的建议下,向当地党组织寻求帮助。在同龄孩子还依偎在父母怀中取暖时,路遥已经扬起命运的船帆,主宰自己的人生。路遥自幼天赋聪明,组织能力强,在老家的时候就是村里的孩子王。到养父家后,由于口音问题,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遭受排挤。但路遥很快就扭转了形势,他有勇有谋,再一次成为当地的“娃娃头”。一些敏锐的成人意识到,这个孩子将会成为将来村里的“强人”。当时城关小学高小部的学生分为两种情况:干部子女和农家子女。路遥无疑是最穷的学生,但吃喝方面的穷困,他并不在意。电影插曲会成为课堂曲目,电影人物会成为人们议论的主题。当时县城有电影站,一张票一毛钱,是路遥这样的穷学生不敢觊觎的。每次看完电影,城里学生跟老师热烈探讨,路遥只能在旁边憨憨地听。而那些原本追随他的农家孩子,也纷纷转去聆听城里人讲电影故事去了。贫穷让路遥丧失了这个学习和娱乐的机会,更丧失了在同学中的话语权。他开始成天泡在阅览室里,博览群书,古今中外,什么都看。他看到了延川外的世界,看到了大都市,看到了国外,看到了航天英雄加加林...这片辽阔的天地,令他振奋,令他激动,令他下定决心要做出一番响当当的事业。他的见解,他的博识,令他再次成为全校最著名的人物。老师,同学,还有部分学生家长,都觉得这个孩子的前途将会不可限量。他再也不用发愁看不上电影了,因为想请他看电影的同学大有人在。到了延川中学,路遥一如既往地成为学生组织的第一号头头。18岁那一年,他以学生代表的身份,担任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路遥的前半生,虽然凄苦,被贫困和饥饿摁在地上反复碾压。因为他所追求的一切,无一例外都凭借自己的双手得到了。1970年,路遥得到了一个招工指标,能从农民转为工人。不幸的是,他的初恋进厂不久就抛弃了他,跟别人好上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由于政治原因,路遥的县革委副主任被停职了。他灰溜溜地回到村里,重新当农民,先是下地干活,后来当民办教师。过去一呼百应的生活不复存在,眼下只剩下苍凉和无奈。爱情事业双失,眼前道路一片漆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被遗弃的那个夜晚。他望着那波湖水,内心竟涌起了对生活更加深沉的爱恋。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接连创作了50多篇文学作品,分别在地方报纸和文艺刊物上发表。很快,他创作的第一篇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不仅在全国知名的《当代》杂志发表,还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仿佛过去十几年的饥寒,失误,挫折和自我折磨,一次性得到了补偿...紧接着,他又以极强的毅力,用21个昼夜完成了13万字的中篇小说,《人生》。有一次回老家,初中同学一见到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说你弄了这么多年的写作,咋就弄不出《人生》呢?”无数信件蜂拥而来,陌生人登门拜访,电报电话接连不断,这严重干扰了路遥的创作。更好笑的是,乡下亲戚都以为路遥叱咤风云,无所不能。他们纷纷上门,不是要钱,就是拜托解决工作,解决户口。路遥当然办不了这些事,又气又急,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同时摆在他面前最大的困扰是,所有人都认为他不可能再超越《人生》的高度。但路遥本人很难去承认,《人生》是他无法跨越的横杆。他心中早有一个计划,要在40岁前完成一部像《战争与和平》这样的巨制。哪怕高度和深度比不上,但至少要完成一本百万字长篇小说。他翻遍了每一年每一日的报日人民,将所有重大事件记得清清楚楚。手指头被纸张磨出了血,只好改用更加肉厚的手掌来翻阅。紧接着,是实地采风,他时常走出这辆车,又上了另一辆车。有时候在农村的饲养室醒来,有时候在渡口的茅草棚里过夜;有时侥幸能洗个热水澡,有时则无铺无盖和衣而睡...小说里90%的人物都有真实原型,全部都是路遥面对面采访而来。但偏要将自己折腾得像个流浪汉,没日没夜地奔走在鄂尔多斯地台无边的荒原上...为了更加专注,也为了更加写实,他索性住进了偏僻的煤矿,在窑洞里创作。吃不饱,睡不好,废寝忘食,时常写到半夜,眼冒金星,双腿痉挛得挪不开脚步。然而,当他捧着呕心沥血完成的第一部手稿离开煤矿,迎来的却是文学界的批判。过去发表过他作品的顶级期刊接连拒稿,业内普遍认为它创作手法落后,思想观念落伍。还有人专门写文章批判:能写出《人生》的作家,怎么会创作出这么低劣的小说?他坚信:我的作品不是写给一些专家看的,而是写给广大的普通读者看的。我不能故意迎合新潮文学,这是不负责任的冒险。他半躺在桌面斜着身体勉强去写,完全是精神意志在苟延残喘。他没有办法停下来,因为长卷作品不允许情绪的大割裂。第三部是全书的高潮,他必须要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完全投入。他的精神高度紧张,完全处于燃烧状态,身体几乎在虚脱的情况下完成了第三部。他委屈地痛哭起来,一再问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那些文学界的批评家,被这个中国最高最权威的文学奖项,啪啪打脸。除去路费,他要请人吃饭,还打算买一百套书,送评论界,送朋友,自己留着纪念...同一片站台,当年《人生》获奖,他也是在这里给路遥送上领奖的路费。那时候还是煤矿工人的他,在这里给了路遥500元。而这一次,又是这样借来的5000元。他说:你就不要再获什么文学奖了,要是你拿了诺贝尔奖,那可是要外汇的,我跟你都搞不到。也是在那时候,他发誓,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读任何文学作品。他已经想不明白,文学的意义是什么?当作家是为了什么?我们就这么崇高吗?崇高到连自己的生存都无法满足?他的哥哥路遥,看似功成名就,但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啊?五官溃烂,满嘴燎泡,双目通红,大小便不畅通,浑身就像被烈火燃烧一样。路遥从浸润着苦难的人生中,攫取了希望和光芒,写下了波澜壮阔的诗篇。衰败的身体,失败的婚姻,临终前留给女儿的遗产,是一沓一万元的欠条。他把最好最大最本质的一面献给了社会和读者,却把阴影留给了他的亲人...但这颗明星闪烁的光芒,却穿越时空,照亮了无数人的一生...他书写集体记忆,写一代人在极致苦难中逆境成长,向阳而生。哪怕是在最极致的困境,也要挖掘人性中的美好,歌颂那些不屈的灵魂。他的笔下没有个体,一笔一划下去,描绘着一整片人群的心声。他的作品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他的精神通过书穿透到每个人的心。就算被命运的枷锁牢牢捆住,也要在缝隙里挣扎奏出生命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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