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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神话的暴力挽歌,这片再不看就没了

绝望是无法饶恕的罪恶,它总是会找到我们。

—— 萨姆·佩金帕

它关乎我们所有人内心之中的暴力……这种暴力折射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环境。它有双重的目的。我使用它,是为了起到净化的效果。

当有些人看到暴力场景时,他会觉得莫名而又恶心的狂喜,但他必须问自己:“我到底是怎么了?”通过同情和恐惧,我想制造的是净化心灵的效果。

—— 萨姆·佩金帕

《日落黄沙》

The Wild Bunch

1913年,美墨边境的黄沙小镇,保守而又和谐的淳朴生活如同上古一样永恒,一群法外之徒的到来打破了这片土地的宁静。但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也无处可逃,这是他们辉煌而又悲凉的一生中的最后一击,他们的目标是银行。他们平静地走入银行,看得出都是老手,可手枪却惊恐了这个小镇的人们,于是,他们其中的一员Pike Bishop说:“敢动就杀了他们!”

移动的影像就此定格,彩色的画面由此变成黑白,字幕隐现:导演:萨姆·佩金帕


这或许是电影史上最为暴力的导演介绍了吧。的确,当《日落黄沙》于1969年上映时,有太多的观众甚至无法观看完本片的前15分钟,便骂骂咧咧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抗议着走出了影院。于是,剧中人的话成为了一个双关语:它一方面预示着本片即将来临的极度暴力;而另一方面,它是这位导演业已预见的悲壮宿命。“血腥萨姆”他们如此叫这位导演。是的,这位靠酗酒和香烟为生的导演不仅对制片人和演员是暴力的,他甚至不对观众手下留情,你们可以不理解我,反对我,但如果你们敢在位子上动一动,那好吧,毙了你们!

血腥萨姆的诞生

一个血腥电影作者的诞生,意味着一个类型片的重生。萨姆·佩金帕了解西部,了解牛仔的法则,也了解这个即将逝去的世界的苍凉。无需多述那些暴力枪战场景,这种无奈的年华已老感渗透着《日落黄沙》的每个细节:Deke Thornton带领着一群不知好歹的追逃犯者追逐着由Pike Bishop带领的流寇。他的一个手下突然拿起了手枪,对准了Thornton的后背,好像孩子那样吼叫道:“呯!干掉他了!”Thornton突然受惊,赶紧去拿他的手枪,可对面已传来一阵嘲笑声。他只能勒住马,让那个家伙先行而去。

这才短短几秒钟,而这,便是佩金帕的世界。英雄已老,枪械犹如儿戏,在这个恐怖的世界,你没有朋友,你唯一的朋友就是死亡,它随影而行,随时随地都会发生,也许这次仅仅是玩笑,可下次,你或许就不会这么好运。

这就是萨姆·佩金帕的世界。即使是在他那些早期的电视作品中,这位生于南加州的年轻人便直觉地描绘这片他所钟情的土地。他的导师是唐·西格尔(Don Siegel)。萨姆曾经是他的助理、客串演员和对白修改人。虽然萨姆从战场和历史中(他曾经参与二战并来到过中国,并在退役之后学习历史)看到了太多的残酷,但如何在镜头前展现这些残酷人性,却是西格尔送给他的礼物。萨姆从来不否认西格尔对他的影响:“他是我的'监护人’,他让我工作,他使我疯狂,他也让我思考。终于,他问我他下一步应该怎么拍,有那么一次,我想好了,然后他就使用了他的想法。这就是我电影生涯诞生的时刻。”1955年,当西格尔另择高就,放弃了他本应执导的电视连续剧《枪灰》(Gunsmoke)时,萨姆赢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机会。这部名为《队伍》(The Queue)的剧集讲述了一位被种族暴力所侵害的中国移民,15年之后,在萨姆完成《日落黄沙》之后再次回过头来观看这部作品时,他说:“我十分惊叹这部作品竟然如此简单而又精致。即使是在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和少数民族和边缘人物打交道了啊!”

佩金帕总是说,他想塑造的是一个简单的世界,他便是如此形容他的惊世之作《日落黄沙》的。但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黑白分明的世界,约翰·福特的世界早已不再,于是,《日落黄沙》开头强烈的形式感成为了一种预言,一个代际交替的标志,一个类型片重生的象征:画面不断在黑白的定帧与彩色的运动影像之间切换,黑白道德的界限分明已是过去时,俊朗而又所向无敌的牛仔业已老去,这是Panavision的世界,这是特艺七彩的世界,这是后经典时代的西部,泾渭已然不分,这是萨姆·佩金帕的世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萨姆·佩金帕的想象中,《日落黄沙》应该这样开始:一个巨大的特写,成群的蚂蚁正在疯狂地撕咬着一只比它们大好几倍的蝎子,蝎子无能为力,在无数蚂蚁的攻击下变成肉碎,然后,镜头慢慢拉出,我们发现,一群天真的正在逗弄这些蚂蚁。虽然《日落黄沙》的开场片段出现了这一场景,但却并非是电影的开头,出于制片方的抵制,这种莫名其妙却充满隐喻的开场被认为是过于激进而被否决了。

但这正是佩金帕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这已经不关乎好人与坏人的对决,这也不是文明与野蛮的角力,更非男性荷尔蒙的赞歌,在这个世界中,超乎人物控制之外的因素总是宿命地影响着人物的一举一动,当他们以为他们在以自己的意志行事时,他们其实却是被别人所摆布的棋子。天地不仁,空旷的西部荒漠也许没有人为的屏障,却有天意和年轮侵蚀着每个人的心灵。

最佳也最为无奈的出路:承认自己的老去。Pike Bishop的腿已经使他老迈到无法跃然上马,虽然有些尴尬,但他还是坚强地再次上马。背天道而行,这是佩金帕人物的悲剧所在,却也同是他们的悲壮之处。在故事的结尾,Bishop说:“我们必须放弃手枪再来思考。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这是20世纪,这是一群生活在错误年代的人,当他们看到Mapache将军的新汽车时,他们意识到,骑马的时代已经逝去了。文明早已大获全胜,在《日落黄沙》著名的火车抢劫一场中,佩金帕甚至赋予了火车主观视角,仿佛这个现代文明的象征同样具有灵魂,它用富有呼吸感的声音和铸铁的轨道割裂了荒漠的肌肤,而在这场马匹、火车和汽车交相辉映的场景中,时代仿佛述说了自身无奈的躁动。

同样的哲理贯穿了佩金帕几乎所有的电影,而其中最著名的则是紧接《日落黄沙》之后的《稻草狗》。它的片名便来源于老子那句著名的箴言。如果说《日落黄沙》是佩金帕的冒险之作,他无法确定这部电影的反响,这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部作品,那么,在《日落黄沙》在一片震惊声中赢得肯定之后,《稻草狗》则成为了佩金帕浓重涂写个人世界观的作品。

这不是他习以为然的西部世界。在与华纳公司分道扬镳之后,他来到了英国小镇Cornwall。这是一个灰色的石头之城,有些石头建筑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至公元前2000年。于是,这个石头之城成为了和西部相同的隐喻世界:这是文明开始的地方,同样也是文明结束的地方。在这里,时间仿佛是停滞的,可外来人的到来打破了这种恒古的宁静,引发了所有人心中的暴力。

在《日落黄沙》开头无法实现的计划终于得以在这里实现。电影开场的虚焦镜头仿佛是灰黑色的蚂蚁,可逐渐变为实焦之后,我们发现,这是一群追逐着一条流浪狗的孩子。下一个镜头中,另一群孩子正在以同样的方式追逐和嘲笑一个孩子。纯真之如儿童,罪恶却是深埋在每个人天性之中的渊溯。

重新发现的风格

对于佩金帕来说,个人的名气永远是稍纵易逝的玩意,晚年的他隐居于墨西哥,在过度的酗酒和吸毒中耗去了余生。他总是一个先行者,于是,对他的致敬和追溯一直要等到80年代。马丁·斯科塞斯、奥利弗·斯通、吴宇森、杜琪峰,几乎每一个以血腥和末路英雄为主题的电影作者都从无吝啬自己对他的崇拜和敬仰。时至今日,《日落黄沙》和《稻草狗》的暴力也许不再那么令人发指,但无论多少次重新观看他的电影,你总能发现他那种独一无二的活力。当然,你也会在很多人的电影中找到那些技巧的影子。

《日落黄沙》的开场枪战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电影华彩段落。这个段落运用了多机位拍摄、快速剪接和慢镜头升格拍摄。在之前的枪战场景中,一个来回通常会一个人物的开枪和另外一个人物的中枪落地来完成,而在此片中,佩金帕在这两个镜头之余,还加入了一个人物倒地的慢镜头,他在这三组镜头之间不断切换,这不仅强调了开枪的速度之快,也同样使这一暴力场景审美化了。如果仔细观看吴宇森的成名作《英雄本色》中小马哥打枪匹马杀入饭店那场戏,你会发现吴宇森正是运用了这一手法成就了他暴力美学大师的盛名。

同样是这个场景,佩金帕用限制性视角交待了流寇与逃犯杀手的相对位置,但在剑拔弩张之时,他也同样运用了全知全能的视角展现了一群村民走入这个死亡区域的镜头。这三组镜头一下子使电影的悬疑感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我们不仅会关心双方人马的交火,也会关心那些村民的命运和他们对这次枪战的影响。饶有趣味的是,如果你去看看杜琪峰《PTU》的结尾,他的高潮段落完全是用同样的手法完成的,只不过,这次搅局的是一个不知所以的小孩子。

我们还能找到太多的例子,但我们无法复制的却是佩金帕的真诚。不同于那些把暴力美化、为了暴力而暴力的电影作者,佩金帕从来不认为暴力能够解决任何问题,他永远不会用鲜血来游戏。于是,每一次对佩金帕的解读都成为了一次误读,佩金帕却永远是孤独的。

相传好莱坞广为流传着一个谜语:

谜面:什么电影能在1969年仅仅获得NC-17的分级,而在今日却会评为R级。

谜底:当这部电影是萨姆·佩金帕的《日落黄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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