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出来的书

李 泉

　　《悔晚斋臆语》是“烧”出来的书。
　　1994年，陈传席忙着主编《现代中国画史》和《艺术与文物鉴定丛书》，又应书泉出版社之邀，写《中国紫砂艺术》。也是忙中生乱，1995年初，由于用电不当，一场大火降临，把半生积蓄烧得个精光。满满两屋几十架的书、写好的手稿和资料照片、许多贵重的画册、文物、名人字画统统付之一炬！

　　当时烧了多少好东西，可以举个例子。陈传席曾应某出版社之邀，打算出一套《国外藏中国画全集》。他飞遍美国、英国、日本等各大美术馆和博物馆，拍了一两万张照片，又耗时三年对照片进行整理，分时代、分画派、注明画家、作品题目、尺寸、质地、收藏机构及个人，识别画上题字、印章、考证画上内容。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书稿压下了，就正好做了烧火纸。大火之后，从灰烬中扒出烧剩的一些片子，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结集出版，名为《海外珍藏中国名画》，分为10册（其中应出版需要又添加一些内容）。烧剩下的尚可出10册，可想当初 “全集”是何等规模，亦可想烧掉了多少好东西。

　　大部头化为灰烬，零零星星的小纸片就成为宝。想必，原先写在书眉页角、废纸卡片上的一些不当回事的东西，此时就备感亲切，颇觉来之不易。如有是为当时付诸火海的著作、画作写的感怀、后记之类的东西，更难免触景伤情，尤加珍视。这些少则十几言，多则千余字的劫后“幸存者”，就成了这本《悔晚斋臆语》。

　　陈传席遭大火“洗礼”一事，不仅在《悔晚斋臆语》中多次提及，在另一部著作《画坛点将录》中也曾说起。我笑陈传席受刺激太深，有点像祥林嫂。不过，旋即理解。如是我，也有过在电脑里的文章忘记保存，突然停电而黄鹤一去的感受，况且是像他这样人物的半生心血。

　　这场大火惟一成就的也许就是《悔晚斋臆语》。《悔晚斋臆语》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九卷，多为短篇随笔；第二部分为序跋集。《悔晚斋臆语》应指第一部分。

　　率意信手拈来与深思熟虑、殚精竭虑出来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率意而来的东西更易见性情，见意趣，见机敏。聊举几语。

　　品人：“大商人必无商人气，大文人必无文人气”。《宋元明清士人》：“‘进亦忧，退亦忧’，此北宋之士人也。‘一身报国有万死，位卑未敢忘忧国’，此南宋之士人也。‘体乾坤姓王的由他姓王，他夺了呵夺汉朝；篡了呵篡汉邦，倒与俺闲人每留下醉乡’，此元之士人也。‘澄心静坐，益友清谈，小酌半醺，浇花种草……无情无绪处凭栏’，此明之士人也。‘春风自爱闲花草，蛱蝶何曾捡树栖’，此明末清初之士人也。‘左壁观图，右壁观史；无酒学佛，有酒学仙’，此清中期至今之士人也。”

　　论事：“做官意不可在官，作文意不可在文”；“中才易致高位”、“待小人不可以大恩，待君子必以大德”；“蠢才如废石，易得而难毁”，“贤才如美玉，难得而易毁”；及朋友为“仇人之候选人也”。

　　谈文：“作文如水。半尺之坑，水混浊如泥浆，反复观之而不见底，使人疑有千尺之深，实浅也。百尺深潭，水清冽透彻，一览而明，潭底虽深，如现眼前，似浅，而实深也”，“凡作文，若作者胸中有识，则振笔直书品极之文，自是本色。思之所至，笔亦随之。何暇堆砌名词，寻觅艰涩之语、鲜用之典？故意多情深之文，语必清澈明了，一览而明，似浅而实深也”。

　　评画说史为陈传席之本行，自不必多说。释词、训诂也是新意迭出。读之赏心悦目，怡情明理。

　　陈传席像祥林嫂一般反复唠叨火灾、遇人不淑、生平不顺、不如意十之八九，想是有些痴气、不平气。有痴气、不平气，才会有偏激之语；有痴气、不平气又不乏才识，偏激之语能言人之不明不透不敢言之语，就有意思了。

　　人云：画为文之极。我亦云：文为人之极。

　　（《悔晚斋臆语》陈传席著，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