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铨
冒鹤亭先生（1873-1959）祖籍如皋，他于1873年（清同治十二年）生于广州，故取名广生。冒鹤亭第一次返回祖籍如皋为1887年（光绪十三年），这一年，他与妹妹一起随母亲回如，并与里人项子清一起从张正廉先生读书，此时的冒鹤亭年仅十五岁，虽然他曾是一位七八岁就能作诗属对、“早慧有声”的神童，但似乎并无缘结识比他年长九岁的沙元炳先生（1864-1926）。1889年，他又应二伯祖哲斋之招，随三叔从广州归如皋，读于哲斋所居长巷之“水流云在轩”，冒诗有：“石家长巷中，是我读书地”，就是写的这件事，但他与沙元炳似乎仍是缘悭一面。
据资料记载，冒与沙元炳的初晤在1897年（光绪二十三年）冬，这年冒25岁，沙34岁。沙元炳于光绪十八年（1892）考中进士，第三年（1894）殿试入翰林，冒也在前此三年考中了甲午科（1894）举人。鼎鼎大名的翰林公，与青春年少、才气横溢的举人一起饮酒论文，晤谈之下，沙元炳对风华正茂的冒鹤亭赞赏不已，挥毫作《赠冒鹤亭》诗。诗云：
冒侯意态故飞扬，吐气如潮怒莫当。脱帽酣呼大户酒，披襟兀傲少年场。论文不数江东谢，娶妇能知沔右黄。五百词流有兴废，料量学帜夺同光。
可以看出，冒鹤亭在沙元炳面前并无拘谨之态，脱帽披襟，迹近狂放，自是才子风度；沙元炳也不拘泥小节，爱其学识，赞其文章，颇有贤者雅量。“料量学帜夺同光”一句评价极高，沙认为冒的学问超群，必能夺得沈三立、陈衍、沈曾植等同光体的诗人领导诗坛的旗帜。就像唐代诗人，年龄相差11岁的李白与杜甫初识一样，一种对传统文化的挚爱之情，一样的兴趣爱好和信念追求，让这对年龄相差9岁的学者一见如故，从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1898年，康有为、梁启超领导的变法运动发展到最高峰——百日维新（6月11日-9月21日），就在这一高潮到来的前夕，冒鹤亭从上海致函沙元炳，询问及家乡的兴学之事，其意恳切，其情诚挚，沙元炳阅后十分感动，于五月一日复函称“知执事（指冒）于学堂事惓惓也”。在信中，沙元炳回顾了湖南人龙璋（1854-1918）任如皋县令后在如皋的办学之举，原来1895年（光绪二十一年）龙璋由沭阳令移任如皋，沙元炳就和他商量办学之事，“龙君甫下车，即往具白，且力言改抚幼塾之法之善，以其有基有款，但易一董，延一师，子弟之羸者劣者，愚而霿者汰之，其才美可造者留之，一转移间名异而实不违，计莫便于此矣”，对于沙元炳这种“旧瓶装新酒”的主张，“明府亦首肯”。只是因为“新政蜂午，未暇此谋”，但沙元炳认为龙璋是有作为的人，“观所设施，殊勤勉有条理，当能了事者，稍迟思更促之”。沙元炳还请冒鹤亭将上海学堂章程“择最善者缮录寄示”，以便如皋办学参考。如皋的新式学堂，就这样在沙元炳和龙璋的努力之下，也在冒鹤亭的关心之下，迈出了第一步。
1901年春，吴用威（字董卿、号屐斋）自扬州至如皋。吴是冒鹤亭的妹婿，曾作诗《赠冒鹤亭》：“君家园子湘中阁，三百年来负盛名。”这次吴来如皋，冒当然是极为欢欣，作诗《喜吴董卿至三首》。冒约请沙元炳等陪同吴用威相聚水明楼修禊，沙元炳有诗纪其事：《吴屐斋至如皋，鹤亭约集水明楼，补行修禊，继水绘乙巳之盛，已而不果。三月二十七日，夝轩、建衡招饮楼上，用前韵调鹤亭，并示屐斋》：
水明楼下水澄然，照见愁心落酒边。三月花飞湘阁雨，四围树拥海陵烟。诗催园主赓新约，茶对庵僧话昔年。欲藉河山消晚景，且留吴十系吴船。
主人邀客未果，客人居然以诗相催，可见双方的亲密无间，已超越一般的主客之情。
阅诗之后，三月二十九日鹤亭复邀诸人雅集，冒作《三月二十九日招同人集雨香庵饯春，即席分体得五古》。沙元炳也欣然赋诗：《鹤亭既得诗，遂於晦日置酒水明楼，为饯春之会，复酬以诗，并送屐斋归扬州，紫璹之淮安》：
八表兵犹满，春从何处归。凭高迴落景，谋醉澹危机。鸟熟随人笑，花骄避客稀。红芳纷过眼，惊怪世俱非。
国乱危城在，园荒古寺存。麦云平绕郭，竹雾暗藏门。布席迎沙面，摊笺就树根。孤怀动幽寄，未让昔人尊。
涨起通城阙，桥平接小渠。楼阴当午直，树影动波虚。抛饵招眠鸭，凭栏数过鱼。临池澄百虑，吾意顺康初。
延赏思耆旧，追欢得主人。不辞千榼酒，重起百年身。阅世莺花贱，移天政事新。未应长寂寞，铲迹仿遗民。
宾从多青发，陈髯独半华。为言殿墙角，曾种送春花。即事成今古，相看有叹嗟。明朝尽陈迹，此会亦风沙。
往矣春无着，荒哉客亦偕。平生几胶漆，踪迹各江淮。尘海方多事，端居未足怀。沈沈感离会，掩烛坐空斋。
这与上一首诗就大不相同了，从诗中可以看出，沙元炳虽是应邀赴友人的酒宴，但他不忘国难当头，“八表兵犹满，春从何处归”诗借用宋代词人黄庭坚“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句意，揭示出兵革未销的现实；“国乱危城在，园荒古寺存”仿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森”句，描绘出国乱城危、名园荒芜的一片破败景象；尘海多事，百虑煎心，诗人只能靠抛饵招鸭、凭栏数鱼、杜康千榼来聊以解忧了。
1908年，冒鹤亭从北京托返乡的吴元如带给沙元炳一封信，并带上自己用八年时间编辑整理的《冒氏诗略》十四卷。沙元炳复函盛赞冒氏的“导扬先德之盛心”，肯定了《诗略》“搜集既富，考订复详”，并述说自己家居十余年，“于乡邦文献亦思缀缉，以饷后人”，但由于“人事乖午，未遑理董”。为帮助冒鹤亭把《诗略》进一步完善，沙元炳还提供了一份《诗略》失收的书目和诗目，书目中有的是抄本，如冒尚之的《西轩集》一卷、冒慎几的《贵足轩诗》一卷、冒英三的《印三诗钞》四卷，有的是罕见的私家刻印本，如冒谷梁（嘉穗）的《珠山诗选》一卷为水绘庵刻本，还有不少出于《诗略》之外的单篇诗作。沙元炳总共提供了十几条。冒鹤亭请沙元炳为他撰写一篇序言，沙元炳在信中说：“承属序文，元衰且陋，何敢任此？顾念吾沙氏与冒氏在明季已不世戚，晴石、圣农、筠壑诸先生又曾大父觞咏友也，以两朝十数世之契合，不可无一言以述名德。”于是欣然承诺。值得一提的是，沙元炳所提供的这些书目，我们今天编写的《江苏艺文志》中也未能收入，如冒谷梁的《珠山诗选》等，这份资料可补艺文志之不足。
1912年12月，袁克定推荐冒鹤亭任浙江瓯海关监督兼温州交涉员，鹤亭奉母出京都赴温州任所，顺道返里，有缘与沙元炳等家乡友人会晤。沙元炳作诗《赠别冒鹤亭》，此诗《志颐堂诗文集》按时代编排在诗《癸丑元日……》之前，当是公历1913年初所作。诗前原有短柬，为《志颐堂诗文集》所缺载，柬云：“公将之瓯海关监督任，旋里小晤，赋诗呈教。弟元炳上。”诗云：
相看啼笑总难施，十载违君万谷移。少日声华刍狗贱，此行心迹海鸥知。抱关梅福官犹隐，去国遗山史是诗。自古东瓯名胜地，得闲来乞筍舆赀。
原来1912年11月冒鹤亭刚应聘为北京政府财政部顾问，12月即遭外放，其中的缘由，从他所作《出都重有感》（其二）“记从抗疏弃微官，一纸流言万口谩。谁料孤生完志节，却令老母受饥寒。文章安得黄金卖，朋旧都为白眼看。饿死亦知俄顷事，一身容易一家难”可以看出，诗人一定是得罪了北京政府中的要人，所以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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