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别梦寒

银月洗剑传奇

046.今宵别梦寒

蓝玉棠还在赌着。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捻着一枚银毫，变戏法似的转来转去，似乎是在考虑做好该押大还是押小，又似乎在想着其他问题。

虽然脸上还是刚才那副面不改色的懒散，可是却明显带着倦意。

周围那些看客的喧嚣声吵得他有点儿头晕。

他忽然没了精神，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轻轻地揉了揉胀胀的太阳穴，真的很想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

外面很黑，也很冷。

——露水应该很重了吧。

霜寒露重的时候，他总会想起一个人。

但这个人绝对不是传说中被他拐带出来私奔的白姬绾，而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女人，红柳。

红柳只是一个风尘女子。

大家似乎都听说过，蓝玉棠是索命青衣的好朋友。

他们曾经惺惺相惜，啸傲江湖，后来甚至结成了兄弟。

可是，在三个月前，蓝玉棠却突然带着索命青衣的女人跑了。

所以，他立刻成为江湖中最令人唾弃的人。

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背后有没有什么隐情，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情，没有人追究，也没有人敢追究。

反正，大家都知道了，原来江湖中那位赫赫有名的“不死凤凰”“蓝玉棠，只不过是个出卖朋友，背信弃义的小人而已。

甚至连索命青衣都这么认为。

可是，蓝玉棠只有忍，只有背负着这个骂名。

他不想解释什么，也不需要解释什么。

他要的只是一个坦然。

只要自己没有做过那种对不起天地良心，对不起朋友道义的事情，他的心里就是坦然的。

至于别人说他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

他相信，总有一天，索命青衣一定会明白他的苦衷的。

总而言之，他和白姬绾之间，仍然是清白的。

所以，虽然背负着骂名，可他依然洒脱不羁，我行我素。

所以，他现在心中突然想起的，只是红柳，而不是白姬绾。

他和白姬绾之间，仍然是清白的叔嫂关系，而不是夫妻关系。

红柳虽然只是归云庄的一个风尘女子，可是蓝玉棠却总觉得，她有着跟其他妓女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比方说，她的风情，比方说，她的温柔，比方说，她那哀怨委婉的神情，以及少女的娇羞和女人独有的韵味儿，都集中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蓝玉棠并不是那种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蓝玉棠也不是那种缺少女人的男人，可是，自从见到红柳之后，蓝玉棠就再也不想去找其他的女人。

他发誓要将红柳带出那个万恶的火坑，虽然他不能娶他，却不能再看着她去干那种肮脏的事。

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红柳却不愿意跟他走。

平时，红柳很少说话，也很少笑。

她总是文文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脸的哀愁，一脸的多愁善感。

她从来就不解释不愿意跟他走的原因。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蓝玉棠虽然是一个极度大男子主义的人，可是，他尊重她的选择。

既然红柳却不愿意跟他走，那么，他只有留下来。

留在掷金山庄，白天赌钱，晚上跟她在一起。

赢了钱，就喝酒，还债，付嫖资。

输光了钱，就借债，或者干脆跟一起输钱的人结伙出去打劫。

如果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的话，蓝玉棠也许会觉得满足的。

因为他已经背负了太多太多的骂名。

他虽然是个火一般坚强、热烈和不羁的男子，可他也有累的时候。

而这个时候，他只能从红柳的身上找到安慰和温存。

当然，他所需要的安慰和温存并不仅仅是在肉体上的发泄，更多的是，他在她的身上找到了精神上慰藉和寄托。

红柳是个沉默的女人，她从来就不会问他是什么人，也不会因为他背负着背信弃义，出卖朋友的骂名而看不起他。

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

赌完之后，他本来想回去和红柳好好温存一下的。

即使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只是那么抱着她，两个人就那么相互对视着，看着彼此的呼吸，他的心也会得到少许的安宁。

可是，偏偏今天晚上，红柳突然又有了另外的男人。

红柳只是一个妓女。

只要是有钱的男人，都可以暂时得到她，他蓝玉棠不是她的丈夫，所以没有权利管这些。

所以，蓝玉棠今天只有在赌场里过夜了。

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即使是他在三个月前为了疗伤不得不和白姬绾共处一室，裸身相对的时候，仍然没有单独在外面过夜的经历。

只因为白姬绾是他的大嫂。

更因为，他们都是江湖儿女，所以，根本就不会在意那些世俗的礼节。

更何况，那个时候的白姬绾的伤势太重，必须要由他来照顾。

因为李存孝为了奔赴大光明城之约，已经将她托付给他了。

所以，他不能离开，必须时刻呆在她的左右。

可是，今天——

蓝玉棠也算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了。

“不死凤凰”的意思，不仅仅是因为他有着坚强的毅力，火焰一般的斗志，就像是打不倒的凤凰一般，更因为他的相貌出众。

此外，蓝玉棠虽然不是什么富甲天下的侠客，虽然没有什么强大的靠山，偶尔身上会穷得连个子儿也拿不出来，可是，他的身边却从来不缺女人。

自从在见到红柳的那一天开始，他已经决定，他不再需要其他任何的女人。

他只要红柳。

一想到红柳，蓝玉棠就想到了今天留在她那里过夜的那个男人。

如果换作平常，他可以提着那个人的腰带直接将其扔出去的，可是今天却不成。

因为那个男人不是别人……

而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和兄弟，索命青衣李存孝。

或许自己不该为了赌钱跟人结伙去打劫。

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打劫的时候，正好打劫到这位“好朋友”的身上。

在看到索命青衣认出他拔剑的刹那，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但他最终还是从索命青衣的剑下逃脱。

李存孝找不到他的人，却不知从哪里知道红柳是他的女人。

所以，他今晚便在红柳的房里。

虽然蓝玉棠知道李存孝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他却知道，李存孝并不会对红柳做什么。

因为背负骂名的蓝玉棠，同样并没有对白姬绾做什么。

三个月，李存孝收到了剑三十病逝的消息，将已经怀有身孕且受了严重内伤的白姬绾托付给好友蓝玉棠急急赶回重渡沟滴翠河。

索命青衣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索命青衣曾经将白姬绾托付给他照看，所以，无论遭到什么样的误解，无论用什么法子，他都要将白姬绾的伤治好，他都要还索命青衣一个完完整整的白姬绾。

所以，他才带着白姬绾离开。

所以，他才去投奔明界。

因为他知道，只有明界的淡竹草才能够救她。

他甚至不惜发下重誓，只要明界愿意替白姬绾治病，就答应帮他们做事，一直到白姬绾的伤完全好了为止。

但是……

想到这里，蓝玉棠仿佛再也坐不住了。

他决定回去一趟。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红柳一直皱着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以为是蓝玉棠回来了，忙起身去开门。

可是，等到门打开之后豁然发现，进来的这个人居然不是蓝玉棠。

而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一身青衣的年轻人。

浑身上下每一处神经都紧紧绷着，犹如钢丝。

来人的话冷硬得如短匕：“你就是红柳！”

红柳愣了愣，随即露出职业的笑：“大爷，您怎么称呼？”

李存孝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你是蓝玉棠的女人?”

红柳笑了笑,道:“我很想是，但我偏偏只是个风尘女子，而蓝玉棠公子却是名满江湖的少侠。”

李存孝沉沉地道：“你认为，自己配不上他？可我却觉得你们是绝配。”

——因为你们都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人。

他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可是，这种话，他绝对不会说出来。

他不说清楚，红柳也就听出来。

或者说，是假装不明白。

她只是淡淡地道:“天寒地冻，大爷如不介意，进来饮杯热茶如何？”

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是一间很雅静的房间。

红柳在几案前坐下，将一只洗得干净如雪般的铜壶放于炭火之上。

少顷，水开，有声。

红柳从旁边的几案下的屉子里取出一柄银勺，在一个瓷瓶中舀出半勺调料，放入铜壶中。

待白汽破壶而出，红柳便用银勺撇去表面的泡沫，舀出几勺开水，放入青瓷碗中，用夹竹轻轻搅拌，然后，倒入加了茶末的紫砂壶中。

待茶香熨帖如玉时，红柳提起紫砂壶，在李存孝面前的瓷盏斟满，给自己也倒了半盏，这才把紫砂壶放下，举瓷盏于眉间：“大爷，请。”　　

这已经不仅仅是泡茶了。

简直就像是进行了一场舞蹈。

李存孝暗暗喝彩了一声，嘴上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茶盏，细细啜了一口。

“这绝不是个平常的风尘女子。”他的心里暗道。

红柳道：“你在找蓝玉棠公子。”

李存孝没有说话。

红柳道：“你找他……寻仇？”

李存孝的手，突然握在腰间的那柄黑色的铁剑剑柄上。

红柳道：“我不管你是谁，你是想向他寻仇也好，讨债也罢，我只是求你一件事，去救救他。我刚刚得到消息，危险，正在朝他逼近。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欠你的情也好，欠你的债也好，你就再也讨不回来。”

李存孝握剑的手又渐渐松开，道：“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帮你救他。”

红柳道：“三寸笔写尽世间不平事，三尺剑荡平世间不公平。大爷你的剑，就是为世间的不平事而出鞘的。蓝公子虽然不是我的男人，却是我平生唯一的知己。如果你能够为他出鞘，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特意强调了“任何”两个字。

可是，李存孝的嘴唇动了动。

握着杯子的手，突然有血溢出来。

——白姬绾，不仅是他李存孝的知己，更是他的女人。

——她是否也是为了知己，曾经对同样是朋友的蓝玉棠说出了同样的话。

他不知道，所以才痛苦。

他的嘴角动了动。

红柳看着他，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很无耻！”

　　李存孝：“哼！”

他的话刚落，人已经到了门外。

只剩下门外的夜色和秋色。

寂寞的夜，冷冷的秋。

似乎有人叹息了一声。

红柳却对着外面的夜悠悠地叹道：“此刻，蓝公子正在掷金山庄的后院，我温好酒，等你回来。”

一个声音道：“你怎么知道，李存孝一定会去救蓝玉棠。”

红柳并不感到惊奇，只是道：“因为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

那个声音道：“但此刻却是最大的敌人。”

红柳冷冷地道：“外面天寒地冻，进来喝杯热茶如何？”

话音刚落，一个人推门而入。

一个白衣人。

白衣人就那么站在门外，冲着她微微笑着，笑得很随便。

可是，这随便的笑容却又是那么得迷人。

他的笑容足以让她忽略了他的实际年纪。

从表面上看起来，他虽然还很年轻，有种初出江湖毛头小子才会有的那种青涩，可仔细看过之后又会发现，其实，他已经不是那么年轻了。

他英俊潇洒，可是，又不是那种绣花枕头式的英俊，不带有任何的粉脂味儿，在他的眉宇之间还带着些成熟男人的魅力。

但真正让红柳也开始怦然心动的却是他的那双手。

那是一双完美无暇的手。

那是一双甚至连天底下最自信的女人都要嫉妒的手。

龙额侯。

看来，红柳注定要今宵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