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课堂

一

我在这学校已经两年了。

两年里，我才知道做个混混多么容易。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想我是多么兴奋呀，总觉得学校里应该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战友，大家可以一起上生理卫生课，钻录像厅，跟漂亮的姑娘探讨理想和人生。

可现实却是，学校根本就没有安排生理卫生这门课，只是发了个课本让你在下面自学。录像厅则被一群更大的混混把持着，要收两块钱一张的门票，放的片子居然还是《烛光里的微笑》《我的九月》之类催人鸟下的片子。至于漂亮的姑娘，根本就不乐意跟你讨论理想和人生，而是不用交钱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录像厅。

与此同时，我对学校的生活已经开始彻底地失望，甚至是绝望。

我想一刻钟也不能再在里面再呆下去，真怕哪一天忍受不了会疯掉。

我总觉得，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太不像话了，校长没有一点儿校长的样子，学生没有一点儿学生的样子，甚至连代课老师都有点儿过分。

你说，他们在对着那么多求知若渴的学生的时候，不好好地传授给他们科学文化知识，让他们日后可以好好地报效祖国和人民的养育之恩，做栋梁之材，却净去管一些类似于招猫逗狗的闲事，这不是越俎代庖吗，这不是狗拿耗子吗？

哼，我那个混蛋的校长舅舅花了钱聘请他们过来是来教书的，不是来管闲事的，真是的。

对于这种行为，用一种文学术语来形容就是越级，用一种通俗易懂的语言来形容，就是越轨。

——简直太不像话了。

我一直认为，我们这些少年们能够真正增长知识、开阔视野的地方，是在大自然之中，在无穷无尽的田野里，那里才是我们真正可以尽情挥洒聪明才智的地方。

直到现在我都认为，与其让我们这些思想活跃、朝气蓬勃的少年们，麻木不仁地坐在课堂上，去接受那些古板而又注定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要被遗忘的死知识，还不如放任自流，由着我们到大自然中亲自感受和认识这个鲜活的世界呢，又可以学到知识，又可以陶冶情操，比整天对着课本摇头晃脑地记忆什么牛顿定律、马顿定律得好多了。这样呢，又不枯燥，又能增长见识，等到真正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又会刺激起我们更大的求知欲，主动地去探索其中的奥妙，真是理想的课堂生活呀。

这种方法虽然很有道理，可是，我相信没有一个家长能够理解和接受的。

他们总是会说，我让你们到学校去，是让你去学习的，不是让你去玩的。总而言之呢，呆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让你们学习，是为了你们好呀。

可是，他们又怎么知道，我们在教室里呆着就好呢。

假如真的好的话，那他们为什么在小时侯逃课比我们还厉害呢。

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其实家长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假如以后我们也当了父亲的话，估计我也不愿意自己的小孩子整天呆在大自然中无所事事的。

假如我真的按照自己的意思让自己的孩子到大自然中放任自流的话，恐怕只会得到一个结果，那就是被人当成是疯子。

——你看童话大王郑渊洁不是就整天生活在被人当作疯子的误解中嘛。

据说郑渊洁就没有让自己的孩子到学校里上过一天课，而是自己编了一套教材，自己给孩子上课，然后放任自流，让他自己学习自己喜欢的东西。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都希望郑渊洁是我们的父亲。

我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就听得“啪”的一下，一个耳刮子就劈头盖脸地扇了过来，然后抬头一看才发现，哦，原来我的父亲并不是郑渊洁，而是当过兵、打过越南佬的粗鲁汉子。

他的身上可没有童话大王郑渊洁的斯文，稍有不注意的时候，大耳刮子就劈头盖脸地扇过来了。

假如他知道了我的脑子里竟然想着胡乱认父亲的话，不把我们给打死才怪呢。

他一定会说，小王八蛋，我还没有死呢，就已经想找后爹了，简直造反了。

看见没，这就是我们真实的青春期生活。

二

在那个青春期的夏天里，我们每天都要花费掉一大半以上的时间，傻呼呼到坐在课堂上，昏昏欲睡，无精打采。

这与其说是在接受科学文化知识，倒不如说是在遭罪。

而且，这个罪一遭就是十年，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

我真的无法分辨那些从小学一直读到硕士、博士的人和牲口有什么分别。

而且，经过那么长时间的学习，那些所谓的书本上的知识非但没有让我们变得更加聪明伶俐起来，反而让每个本应该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活泼少年们个个变得呆头呆脑，呆若木瓜了。

所以，现在的很多本来是只有十六七岁的中学生，从外表上看上去的时候，却都已经像是六七十岁的小老头一样了。

我觉得这些人根本就是没有青春期的，他们都是一下子从婴孩时代过渡到了更年期，或者是从打一生下来的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步入了更年期，今后的人生究竟该怎么走，都已经被大人事先安排好了。

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在大人们所设定好的圈子里挣扎。

——想想这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此外，我也越来越觉得，老师们满怀爱心地灌输给我们的那些据说是很重要的科学文化知识，不仅没有什么使用价值，而且还是那么得肤浅和空洞，简直没有一点儿人生意义。

我们在下面专心听讲，却又偏偏什么也听不懂。

听不懂了，还要在那里死挨着，觉得这简直和坐牢接受改造差不多。

——讲台上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家伙摇头晃脑，讲台下一大群面无表情的小家伙东倒西歪。

看见这种情形，你只会这样无奈的说，这是一个大傻瓜正在告诉一群小傻瓜，如何变成一个超级大傻瓜。

你甚至会忍不住地认为，老师之所以会这么得往死里折磨我们，完全是由于他们在当学生的时候，也曾经被老师给这么折磨过，所以，在他们当了老师之后，就要从我们的身上把老本给捞回来，把自己曾经遭受过的折磨毫不保留地施加在我们的身上，否则，就没有成就感了。

我突然觉得，当初使得他们考大学的唯一动力，就是可以在大学毕业之后，重新回到学校里面，折磨新一代的学生，把自己当学生的时候所受的折磨再一起还给下一代。

——这也太卑鄙了吧。

听着，想着，我也就越发对这个沉闷无比的课堂反感起来。

一反感，就坐立不安。

一坐立不安，就要胡思乱想。

一胡思乱想，就产生一种跑到讲台塞那个罗嗦个没完的老师一嘴狗屎的冲动。

此刻，我不仅觉得那个站在讲台上喋喋不休的老师讲课的声音难听，甚至开始觉得，就连我们坐在那里听课的姿势都是那么得幼稚而恶心。

假如再这么傻丢丢地呆下去的话，说不定自己就会变成一堆人见人厌的狗屎了。

所以，我在刚刚开始上第三节课的时候，便趁着老师在黑板上板书的机会，从窗户里偷偷地跳了出来，到大自然中去寻找我们真正的快乐了。

三

一起出来的，还有张国庆。

张国庆这个家伙长得愣头愣脑的，看上去呆若木瓜。

而实际上，他本人确实也比木瓜聪明不到哪里去。

无论对什么事情，他总是要比别人慢上一个节拍。

比方说，你很郑重其事地跟他去说一件事情，说完之后，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就以为他对此事没有什么兴趣，便又开始跟他讲另外一件与此根本就不相关的事情。

可是，等你把这件事情又讲完了想跟他讲第三件事情的时候，他才把你刚才跟他说的第一件事情反应过来，问你刚才说的那件事情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这种慢脾气都把我们学校里不少急脾气的家伙给急得肚子爆了不少。

据说，个头高大的人普遍有这种症状，因为他们的身体高大，距离地面的长度太远，所以，声音传播到他们的耳朵里要比一般个头的人普遍慢上那么一段时间。

等到声音的信号传到他们的耳朵之后，再由耳膜传输到大脑里，又需要一段比普通人较长的时间。

想通了这个道理，大概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反映这么慢了。

以此类推，假如你在他们的脚上狠狠地踩上一下彻底话，那么，他要感觉到疼痛恐怕也要比常人慢上那么一两个节拍。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个子矮的人打起架来就要占绝对的优势。

你搬块石头扔到大个子的脚上，拔腿就跑。

等到他感觉到疼痛要找你算帐的时候，恐怕你早已跑到爪哇国去了。

他即使腿长追上了你，你也可以死不认证，说，假如是我用石头砸了你你才感觉到疼痛的，那我在砸你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抓住我呢。

想想这倒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可是每次跟大个子干架的时候，我还总是要吃尽苦头。

因为我打他们十几下，他们都没有什么反应。

而他们只是那么轻轻碰了我一下，我就受不了啦。

——他妈的，下手也太狠了。

张国庆这个人虽然笨手笨脚的，可是，他却又对什么东西都会产生极大的兴趣。

尤其对逃课情有独钟。

你在课堂上几乎很难看见他的身影，而且他的身法极快，简直可以用“飘忽不定”“神鬼莫测”之类的词来形容。

比如说，老师刚刚开始上课点名的时候，本来还发现他还在，可是，当他板书完毕，转过身来，想请没有听懂的张国庆同学上来解答问题的时候，就会猛然发现，我们的张国庆同学已经从教室里蒸发了。

为此，他没少挨揍。

他家的老头子整天都把他给揍得鬼哭狼嚎，满地乱钻，跪地求饶，直冲着他老头子喊饶命，以后再也不敢了。

可是，以后他还是照逃课不误。

为了让他尽快地改掉这个坏习惯，他家的老头子就把他在房梁上吊了整整一夜，然后，用皮鞭往死里揍。

他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每次都要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坐在那里大汗淋漓，呼呼喘气不止，低头一看，小便已经失禁，尿了一被子。

邻居们也都心惊肉跳的，以为他接受了这次教训，下次一定再也不敢了。

可是，第二天他还是忍不住又要逃课。

他就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我说，逃课真的是好玩极了。

每次说起这些，他的脸上都要禁不住地洋溢着一种无限憧憬的神情，仿佛是已经完全沉浸其中了。

而他的每次逃课都要震惊老师，震惊同学，震惊校长，把学校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给震惊个遍。

因为他逃课并不是只逃个一节两节，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什么的，而是一消失就是三四天，一个礼拜，半个月。

等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并且让大家都误以为他已经掉进了河里淹死，或者是被抢劫的打了闷棍杀死的时候，他却又活灵活现地跑回来了，屁颠屁颠的。

他会在半路上胡乱抓住个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大活人，就要跟你探讨这次的旅行是多么得有意思，脸上徜徉着幸福的笑容。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的精神不太好，整日里两眼通红，面目黎黑，浑身脏兮兮的就像是个刚刚打了败仗的国民党的小残兵败将。

他也像建国一样，几乎是每节课都要睡觉，甚至睡得比建国还要厉害。

有好几次，我看见他几乎是在睁着眼睛的时候，就那么睡着了。

而那个时候，我们正蹲在厕所的茅坑上大便。

这让我们惊讶不已，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握住局势，不让自己掉进茅坑里去的。

有的时候，我们甚至都在私底下猜测，等以后他结婚洞房的时候，正和她老婆正在干那种事情的时候就能睡着了。

——也许他的老婆本来正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之中，忽然感觉到下面没有了动静，以为这小子就这么点儿本事，已经不行了。可是，睁开眼睛一看，肺都气炸了，张国庆这个老小子竟然已经趴在那里，保留着刚才的姿势，睡着了。

——这可真把他老婆给气坏了，一脚就把他给踹到了床底下，骂骂咧咧地说，孙子，你当我是你们家的褥子呀，竟然趴在老娘的肚皮上睡着了。

建国课堂上睡觉是因为晚上熬夜用功学习和研究《废都》，而张国庆则是原因不明。

根据知情人士的报告，他是跑到河里摸蛤蟆，然后，剥了皮放进油锅里，炸了来吃。

等到一切工作完毕，天也就亮了，到了上学的时间，所以，他只好打着饱嗝，跑到课堂上睡觉。

但很明显的是，这种猜测并不可靠。

因为我就坐在他的前面，怎么也闻不到他身上所谓的油炸蛤蟆的香气。

汗臭儿倒是差点儿没把我给熏了个跟头。

所以，他的学习成绩差得一塌糊涂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我们再怎么差，也有那么一两门课程是及格的。

可是，他倒好，每次都是满江红，零蛋的试卷在他们的书包里一拿就是一大沓。

再加上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平常上课的时间，不是睡觉就是把装有蟋蟀的鞋子放进书桌的抽屉里去斗蟋蟀，或者是让两只螳螂去做爱，所以呢，老师和同学就会经常地把他给遗忘。

为此，我那个当校长的混蛋舅舅就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要开除他，省得影响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风貌，给学校丢人现眼。

可是，转念一想，觉得他这么小的年纪就把他开除，送到社会这种龙蛇复杂的大熔炉里去，要是一不小心真的给混进了监狱，那么，他的这一生也就完全地交代了。

于是，总是报着一颗宽容之心，给他一次又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只好让他继续留下来读书。

由此可见，我的那个混蛋的校长舅舅其实还没有坏到完全无可救药的地步。

而我对张国庆的遭遇也深表同情，觉得他小小年纪就要遭受这么多的挫折，委实不容易。

其实呢，我在心里面还是很崇拜他的，尽管平时里我总要做出一副聪明他一筹的样子。

因为他虽然每次都要挨揍，但还是百折不悔地进行他的逃课事业。

而我就差多了，逃课被揍过一顿之后，则要老实上很长的一段时间。

由此可见，张国庆其实是个可以成就大事业的人。

因为成大事者，要的就是他的这种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精神。

有这种精神固然不错，但错就错在，他把这种精神错用到了逃课上面。

用我们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王八吃大麦，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