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纯然之物到器具的塑形，在技术与科技的座架之上，材料建构起人的生活世界，呈现栖居的诗意。
周末的早晨，我们醒来，开灯，倒一杯水，坐下，拿出手机，或打开柜子，准备挑一件外出的衣服。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能很少去看，灯、杯子、沙发、桌子、柜子、地面、衣服，都由什么材料构成。
陶瓷、玻璃、塑料、纸、金属、木头、砖、石，还是棉、麻、牛仔、纤维、皮？
材料是物质生活的主角，它将重塑我们的生活。
我们可能会住进“自行生长”的房屋。
美籍以色列建筑师Neri Oxman认为纤维是未来的砖头。她所在的MIT Media Lab介导物质研究组（The Mediated Matter Group）, 在户外放置了16个独立工作的机器人，它们按自定义算法预设的轨迹，通过充气，喷出湿润的玻璃纤维与树脂混合物，缠绕成直径10厘米的管状生长结构向上生长。在大风等极端环境中，它们能修改模式，让管结构更密集强韧。这些机器人能够维持秋冬两季不受损坏。研究小组曾拍摄、模仿蜘蛛、蜜蜂、蚂蚁编织丝网或构筑大型结构的过程，他们也将考虑使用天然材料替换玻璃纤维，进一步寻找可持续的建筑设计方式。
介导物质研究组研发的纤维机器人。图片来自Dezeen网站
我们也会住进宝贵的“垃圾”里。
与介导物质组方法不同，Pentatonic团队回收塑料、玻璃进行再利用。他们将废弃的智能手机玻璃制作成精美的杯具，将星巴克的塑胶杯转化成门店里的家具组件，或用再生塑料创造彩色提花织物垫、毛毡椅子，用旧DVD、可乐罐等工业废品制成桌子、衣帽架。同时，在产品的不同元素上，他们选择使用单质材料，以便于再次回收。
Pentatonic用废弃材料制成的家居用品。图片来自Pentatonic官网
我们还会穿“能长大”的衣服。
Ryan Mario Yasin有航空工程专业背景。他观察到新生儿两岁前会经过多种尺寸，而快消服装导致巨大的资源浪费。他借鉴人造卫星表面的碳纤维板结构原理，设计出褶皱的、轻质面料制成的防水、可回收的童装。通过他的品牌Petit Pli，倡导“慢时尚”的观念。
不断生长的童装。图片来自Petit Pli，由Paul Grover拍摄
科技与材料共舞，让我们去探索未来的不同可能性，而通过艺术与设计，我们能触摸和感觉到它的历史沉淀，它的情绪，以及它的观念。
材料承载着美的历程。
作为一种物质，自古以来，材料铺陈、塑造了二维、三维的视觉美学之路。矿物原料为平面世界开启了新的图景，青绿、水墨、油彩，碳灰、粉彩。这些材料也被另一种材料承载，或绘于绢帛、书于竹简，封存于羊皮卷，誊抄于纸本，绘制于布面。从质朴的波浪纹样泥陶盆碗，到静穆光滑的理石雕塑，从蔓延图腾的青铜器皿，到镌刻细密饰样的金箔和木板。材料展开了一幅历史的长卷，也浇筑了历史的器物与建筑。
王希孟（北宋）创作的《千里江山图》局部。图片来自网络
材料表达情感。
在许多当代艺术作品中，材料因发挥了某一方面的作用，而呈现出心理上的震慑效果。
Anish Kapoor是一位出生于印度的英国艺术家。不锈钢的延展性和镜像似乎带给他很多灵感，他为许多城市公共空间创作艺术装置，最有名的大概是位于芝加哥的Cloud Gate。他的作品带着超越时空的美感，神秘、变幻、隐晦、纯粹。
图片来自Anish Kapoor及里森画廊
杰夫·昆斯博人一笑。同样是使用金属材质，他将童年时代气球捏成的小狗形象放大，涂上鲜亮的色彩，在公共空间制造出瞬时兴奋感，天真、突兀、冒犯、逗趣、流行，带着欢腾的节日气氛。
当然，内心的紧张、挣扎、焦虑、不安，在日本艺术家盐田千春的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线，编织成稠密的网，捆绑、包裹、缠绕，又像悬浮于窒息的水中，甚至颜色也在混乱的网之间迷失，整个作品的情绪吞噬着、捆绑着观者，营造出一种压抑的心理效应。
盐田千春2017年作品 《终点》，图片来自designboom 网站，由b.heut-tuti拍摄
材料的其他特性也被运用于艺术创作。中国艺术家蔡国强采用火药的爆炸特性和能量密度，在城市上空、以及纸面上进行爆破。等待、冲破、满溢、落空，这个行为过程同时带着某种寓言特质，爆破的一瞬间似乎是某种生命冲动的象征，沉淀、消逝也是生命衰落的最终归属。
蔡国强作品《西湖》（2012），图片来自Cai Studio网站
这些实验的、先锋前卫的、小众的、偏执的、媚俗的、不以结果为目标的创作，都传达了某种情绪氛围，唤醒了观看者的一些心理反应或共鸣。
在现代设计中，也能找到许多案例，除前文提过的服装以外，大到建筑、空间，小到产品，都可以看成是带着观念的材料。
建成于1996年的瑞士瓦尔斯温泉浴场，是彼得·卒姆托的代表作品，它像隐士的低语。设计师感悟到当地石材的灵性，构想出庄重肃穆、平和韵致的空间规划。彼得·卒姆托曾说，“山脉，石头，水，用石头建造，石头的建筑，建筑处于山脉之中，建筑从山脉中凸现出来。建筑被山脉湮没。怎样用建筑的方式表达和解释上述几个感性的词汇？”对于他以手工混凝土打造的新作品“英国乡野别墅”（2018），他说，我们以这些材料创造美好的废墟。永恒，或许才是他的基本命题。
图片来自Dezeen网站, 由Jack Hobhouse拍摄。
弗兰克·盖里最近在中国很火。早在1997年，他设计的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落成，许多城市都被惊醒，它们企图利用“毕尔巴鄂效应”创收。而盖里只是唱着孩童的记忆之歌，可能是童年时代祖母浴缸里游泳的鲤鱼，让他无法忘怀，他喜欢那些鱼的形状和姿态，旋转跳跃。建筑材料是玻璃、钢和石灰岩，并由外覆钛合金板的不规则双曲面体量群组合而成，它们帮助塑造了一种新颖的结构与光感效果。
弗兰克·盖里设计的西班牙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图片来自古根海姆博物馆
80年代，埃托·索特萨斯创办的“孟菲斯”设计小组也很火。孟菲斯，埃及古城，猫王故乡，Bob Dylan的歌。孟菲斯小组是怪诞家族，他们要“搞事情”，他们的设计出的客厅，要打破功能、理性的桎梏。索特萨斯说，“我们并不是在设计永恒，对我来说逐渐过时恰似生活之甜蜜”，它成为意大利“激进设计”的标志。玻璃，塑料、铝、木材和其他合成材料都用以发挥点、线、面的抽象形式，奇趣的装饰性、疯狂的色彩饱和度，吸引了不论是华丽摇滚大卫·鲍伊，还是时装界凯撒大帝卡尔·拉格斐的热衷收藏。
孟菲斯设计的家具组件，由 Dennis Zanone拍摄。图片来自网络
40年代开始盛行的斯堪的纳维亚设计与日本的“侘寂”美学意识有诸多差异，但都试图弹奏出一种缓慢、宁静的音律。天然材料重新被珍视，朴素、恬淡、亲密、有机、可持续，这不是一个狂热的情景，它们追问另一种生活态度与步调。
自然材料带来的空间感觉， 图片来自Studio Duggan
材料的纯粹性传递的不仅是美感的纯粹。早在2009年，汉诺森设计机构的迪桑娜西丽办公楼项目就荣获德国iF设计大奖室内设计类唯一金奖。国际评委会评价到：“我们被以线条元素贯穿整个环境的设计，以及选用木材、水泥、钢铁和玻璃所打造出令人振奋而热情的陈设所深深吸引——这个简单而高雅的设计展现其巧妙且成熟的材质运用与加工，传达了建筑本身的功能性，同时保留其独特的精致美学。”而汉诺森表达了自己的理解：“这是一个典型的现代主义的设计，但不能单纯理解为简约。事实上，这种严格意义上的形式和手段的简约，包含了人对知觉、力量的追求，是一种策略，是对建筑赋予视觉效果和感情诉求的诠释。”
同样，材料的功能性不仅发挥功能作用。汉诺森设计机构在新方案中独具创意地运用了LCD屏，展示了高新技术企业的智能化与信息化，也同时表达了空间的科技美感。在高约9米的全透明的大堂空间之中，将一面约1400块250*250mm的定制LCD屏组成的多媒体装置倾斜安置在视线上方， 由金属材质的轻质结构支撑。无人机采集的数据和信息，通过图像化推演，将每一块屏显变为“像素”，呈现于矩阵排列的大堂LCD屏幕中。这是为大疆总部“天空之城”提交的空间设计方案，汉诺森以Zero-G（零重力）的设计概念，试图将信息科技与艺术装置融入项目。
汉诺森大疆“天空之城”总部项目大堂空间设计方案。图片来自汉诺森设计机构
除建筑、空间以外，琳琅满目的产品世界也提供了广阔的视野。
法国设计师Philippe Starck就清晰传达出“民主设计”的理念。他希望设计出能批量生产、价格低廉的、又品质优越的产品供更多的人使用。“路易幽灵椅”真的像幽灵一般：用单一模具注入一次成型，从头到脚没有一个接点；它从法国路易十五时期的巴洛克时代穿越到2002年诞生，“它是自己的设计师”；它若隐若现，转瞬即逝，“它透明的材质更是神奇，你注意它时，它就在那里，无论你把它放在什么风格的房间，它也不会成为碍眼的单品。”Starck描述到。
这样的鬼才设计让大众在21世纪享受到三百年前的贵族欢愉。
但Starck的设计不拘于某一材料，也不局限于某一领域，从同样魔性的柠檬压榨机，到温柔的典雅的女士极简凉鞋，从电动车、香水到啤酒，民主生态设计观始终通过材料的自由度传递给消费者。
Philippe Starck路易幽灵椅（LOUIS GHOST - KARTELL)。图片来自Starck官网
随之而来的，也有困扰与争议。
合成材料是自由塑形的天使，也是破坏环境的魔鬼。人们一边享受多样性带来的价值，一边也承担着环境污染带来的恶果。
同样，动物、天然材料过度开发、使用不仅引起社会伦理问题的争论，造成自然环境的严重破坏。
环保材料开始引起人们的关注。单质材料的可循环性，对木材的重新重视，可再生塑料，生物塑料的开发，纺织品回收、纸艺、竹艺技术的发展、植物纤维、动物纤维的利用等，都在尝试关切环境可持续的重要议题。
英国设计师Michael Young用竹经熏蒸处理制作的居家空间器具。图片来自Michael Young工作室官网
但社会认知不一定等于社会共识，社会共识也不一定等于市场共识，趋势与现状的紧张关系始终是存在的。许多环保材料并不一定能获大众欢心。正如我们100年前经历过从自然材料到机器制造的路程，从复合材料到可持续环保材料的路程同样充满艰辛，也充满惊奇。
我们很可能慢慢离开材料。随着虚拟影像技术的发展，也许未来日常生活的打开方式，是戴上眼镜，每个人都存在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同时，我们也可能沉溺于视觉焦虑中，召唤更多触觉体验。触觉甚至可能成为“新艺术的震撼”。当然，这两者未必冲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