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枣
仙枣是个古老的传说话题。“枣”字的旧写，为上下结构的两个“来”字，段成式说“枣字重来”，“重来”乃是古招魂咒语中的关键字符。在漫长的历史长夜里，枣这种果子，总是与仙道、重生联系在一起。枣是中国原产水果，形如丹丸，与橘、樱桃之类中国原产水果相比，枣较能止饥，且易贮存，符合辟谷修行的炼气方士需要，出土的汉代铜镜即见“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铭文。《史记·封禅书》写方士李少君以“却老之方”进献汉武帝，自称泛游东海之际，有缘邂逅“千岁先生”安期生，亲眼目睹安期生抱着个大如瓜的巨枣啃啖。这种巨枣曾在黄河以南现世，得枣之人煮了三天三夜才煮熟，出锅之时，香闻十里，能起沉疴、疗绝症，令死者回生。
话说吴县东洞庭山脚下（今属苏州吴中区），有个姓席的书生，年轻时为功名计，读了一辈子孔孟，到得老来，渴慕延年长生，又信起了黄老之学。一日席生独行于莫厘峰下，道左遇一道士，羽衣星冠，足下片尘不起，风一般从他身畔掠过，又忽而折返回来，打量席生一番，道说：“此子骨清，可堪济度。”从怀里取出一粒小枣，交与席生道：“食得此枣，今后都无饥馁之厄。”席生看出道士是个高人，拜谢吞了。回家以后，果然再也不馋不饥，看见鱼肉盛馔，也没有一点染指之意。而日益身轻矫捷，皮肤光滑润泽，鬓发返黑，家人莫不称奇。
二十年后，有一回席生在闹市之中与人争执，正吵得不可开交，听见一人怒道：“本以为你是可度之人，原来嗔心未除！”循声看时，认得是当年的道士。道士走上前来，不容分说，一掌拍在席生颈后。席生“哇”地吐出个东西，正是那枚小枣。道士俯身拾起，叹道：“从来凡骨难轻度，吹落蓬莱一阵沙。”不顾而去。
席生茫茫然回到家，见家人俱都面带讶色，揽镜一照，自己满头黑发，一时尽成银丝。知道自己因一时之忿，错失仙缘，悔恨不已，十日之间，绝食而死。
吴县东洞庭席生，晚年颇好道。独行于莫厘峰1下，遇道士行如飘风，忽顾见生，驻足而言曰：“此子骨清，可度也。”因出怀中一小枣授之曰：“食此可不饥。”席生再拜，便取枣吞下。还家遂不思饮食，俗馔都不进。日觉身轻步捷，容颜悦泽2，鬓发如漆，家人多异之。
如此二十年，一日市上行，与人争忿。道士从旁见而怒曰：“将谓汝可度，由来嗔心未除！”掴其颈一下，小枣自口中出，旋堕地矣。道士拾去，赋诗一首，而行人记其末二句云：“从来凡骨难轻度，吹落蓬莱一阵沙。”席生还家，家人悉讶其皓首，始大悔恨，旬日之间，不食而死。赵明府一鹤3所说。
1.莫厘峰：苏州东山主峰，海拔293米。
2.悦泽：美好润泽貌。
3.赵明府一鹤：明府，汉魏时期对郡守牧尹的尊称，唐以后多指县令。赵一鹤，字治心，吴县人。万历二十二年举人，历官大名、徐闻知县。在徐闻任上，乘舟过羚羊峡，遇风溺亡。
壁上船
会稽县毛大人，是成化、弘治年间的进士，平素最喜钩玄猎祕，钻研烧炼丹药、吐纳导引之术，虽身居监司大员，日常往来最密的，尽是些羽客道侣之辈。他在广东按察使任上时，有一次翻检本司审理的旧案文书，翻出一案，是个术士炼丹失火，烧坏了左右民居，被拿捕下狱。毛大人理刑多年，熟习律例公事，一眼看出公文纰漏，当是有人做了手脚，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强诬术士，罗织成了死罪。
明代的死罪，分“真犯死罪”和“杂犯死罪”，前者决不待时，刑部复核文书一到，斩、绞立决；后者罪虽至死，犹可迁延秋后，或不必承以极刑，改用终身工役、充军等替代。也就是说犯死罪者，未必死刑。这个术士不在立决之列，因此得保首领，屈指算来，已近二十年了。毛大人找来差吏一问，说术士至今仍拘于缧绁，忙命人放了出来，略与接谈，深得其心，当即喝令开了枷锁杻镣，请进官署，奉为上宾。术士进到署中，先从褴褛的衣袖里摸出一支破笔，在粉壁之上画了一艘小船，船上一人作扬帆状。毛大人看了，莫名其妙。
术士屈身囹圄二十年，毫无憔悴衰老之态，毛大人益发笃定，此人必非凡流。每加礼敬，时时请教修仙之道，术士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所谈不是玉清圣境，就是昆仑神都，听他娓娓道来，诸般景象，说得巨细无遗，仿佛这些神仙奥域，他都曾亲身游历过一般。一次割开袍角，翻出包药粉送给毛大人，教他用罐子盛些水银，投下少许药粉，烧炼片刻，把罐子倾倒过来，“当”的一声，竟倒出一大块银锭。这炼金之术，毛大人访学许久，始终未得端倪，没想到如今轻轻松松就学会了，当时就把术士视作神仙，苦苦求他传道。术士道：“大人骨相无道气，不是我辈中人。”毛大人怎肯甘心，依旧苦求不已。术士被逼得急了，走到那画船之处，对画喊道：“赶紧开船！”纵身跳入墙壁。毛大人定睛看时，小船风帆张起，术士已站在了船头。毛大人大惊，伏壁呼道：“先生，有话好说，请快出来！”侧耳一听，墙上波涛澎湃， 便似有条大河从墙壁之后穿流而过，那艘小船越来越小，墨色越来越淡，渐渐隐没不见。毛大人拍打呼叫，哪里还有半点回应？眼前惟余一面空墙，光秃秃的一无所有。
几天后，有僚属从南昌公差回来，报告毛大人说，在滕王阁遇到了术士，术士有一句话转告：“宦味如此，可以归矣。”那时术士入壁而去的奇闻，已经在衙门传得沸沸扬扬。有人奇怪：术士既具这等神通，当年何不越狱逃遁？有人指出：不是不能，而是不肯，术士是特意等到毛大人相救，才在他署中露上一手，好教世人知晓。毛大人惆怅恍惚，状若发狂，深悔侍仙人不勤，替术士昭雪之后，再也无心仕宦，就此挂冠归田。回到家乡，终日用术士遗留的药粉炼化白银，广置田产。但他一心仙道，又怎会着力经营俗家的产业？药尽之后，收入不敷，终于郁郁而死。
会稽毛公某，成弘1间进士。性尚奇，好黄白2吐咽导引3之术。虽居外台4，羽流道侣日与周旋。为广东按察使时，偶检司中旧文书，有一公案，是方士以炼丹失火，延烧民居，诬服5论死，屈指岁月，将二十年矣。讯其人尚在狱，亟召出，与语大悦，立破其械，延入内衙。出袖中枯管，画一小船于壁上，一人作张帆状，莫喻其旨也。
公见其在狱久，曾无老色，心异之，每加敬礼，时时叩以大道，固不肯言。所谈者，皆玉清紫宸及瀛洲玄圃6灵异之事，一一皆若经游。尝从布袍角中出药一裹赠公，先以器盛水银，投药少许煎之，须臾发视，燦然成银矣。公心益神之，谘受方要，亦终不能得。曰：“相公无仙骨也。”逼之不已，乃诣画船处，呼船中人曰：“开船开船！”便登鹢首7，扬帆而去。听之，但闻壁间波涛澎湃声，渐见帆角及樯杪隐隐渐灭，良久都亡所见，壁色如旧矣。
越数日，走差舍人从南昌来，见此人在滕王阁上，使人寄语毛公曰：“宦味如此，可以归矣。”识者谓此人非不能遁去，故示其变幻之迹于世耳。毛公惆怅恍惚，状若发狂，悔事仙人不勤也，急为洗狱，去官而归。试其药，行之岁余，广营菟裘8，药尽不给，竟以郁致疾死。
1.成弘：明宪宗年号成化（1456-1487）与明孝宗年号弘治（1488-1505）的并称。
2.黄白：点金化银之术。
3.导引：导引就是“导气令和，引体令柔”，在伸拉牵引肢体之时，配合呼吸吐纳的养形炼气之术，是后世若干内家拳术行功运气的雏形。此术发源于先秦，《庄子·外篇·刻意》：“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黄帝内经·素问》亦言：“导引按蹻”，但均未详述行功之法。到马王堆汉墓帛书《导引图》出土，今人方得窥晓早期的导引术式玄奥。
马王堆《导引图》
4.外台：监司的别称，如宋朝诸路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司，明朝的按察司。其监察所部官吏，体察廉能赃滥，劾奏冒法的职能，与东汉衔天命巡视监察的谒者台相似。谒者台相对中台尚书台、宪台御史台，号称外台，故后世监司，袭用此名。
5.诬服：无辜而服罪。
6.玄圃：昆仑山天帝下都的一处，凡人若登临此处，能获得无穷灵力，肉身不死，掌握呼风唤雨的奥义。《淮南子·地形训》：“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涼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7.鹢[yì]首：古时船头常画有鹢鸟（水鸟，似鹭而大），故借代为船。
8.菟裘：春秋时鲁国地名。“营菟裘”之典，出《左传·隐公十一年》。鲁惠公死时，太子允尚年幼，于是惠公另一个儿子、允的异母兄鲁隐公应朝内诸大夫之举上台执政。十一年后，权臣公子挥（字羽父）怂恿鲁隐公除掉太子允，他许诺站在隐公一边，以求事成之后，得到太宰之位。鲁隐公说：“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当年先君遗命允为国君，我不过是因他还年少，暂摄此位。现在允长大了，我自然要还政给他，我已经在菟裘找了块地方，作为颐养天年之所了。）”公子挥谋划不成，担心隐公会处理自己，或者将自己的阴谋告诉太子允，因而倒打一耙，先去允处诬陷隐公，说他想要杀允固位，并主动请缨，愿意替允弑君。得到允的首肯后，公子挥觑准隐公前往祭祀时，将其刺死。后以“归营菟裘”，指退居养老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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