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不再变老》

“当时是八月四号早晨，天气晴朗，我们都围坐在餐桌前，正要和德国橄榄球队进行一次球队聚餐。一个德国人，旁边一个英国人，然后再是德国人，以此类推…聚餐进行到一半时，一个信使跑进来，带来了战争爆发的爆炸新闻。巨大的告示宣布，我们已对德宣战，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是应该拿起面前的餐刀插进德国人的身体还是怎么办呢？”

                    ——《他们已不再变老》

一战莫名其妙地爆发，尾随其后的是无数普通人的不知所措。如今，这种感受跨越百年，搭乘远方的快讯再度扑面而来。我们能真实感受到，“「历史」不比此时此刻面前一杯微微冒出热气的咖啡更虚无或更遥远”，也会自然想起那部纪念一战结束100周年（2018）的电影——《他们已不再变老》（They Shall Not Grow Old）。

导演彼得·杰克逊曾经执导过《指环王》和《霍比特人》系列电影，他之所以涉足这个题材，是因为自己的爷爷也是一战老兵。遗憾的是，在彼得·杰克逊出生之前，爷爷就已经去世，“拍电影是了解他曾经那段经历的机会”。

不同于《魂断蓝桥》《西线无战事》这类「电影」，《他们已不再变老》是一部纪录片，它实实在在地用影像记录下了100多年前的战争。

彼得·杰克逊用新技术将当年仅存的黑白影像还原成彩色，并去除了画面的噪点与划痕。为了增强视觉效果，他还重新调整了影像片段的帧数。此外，由于很多影像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彼得·杰克逊还专门请人辨认士兵的唇语，再配上大量当年参战老兵的声音记录作为旁白。

一战就在这样的魔法中鲜活起来了。

色彩修复对比

我们习惯的战争电影总是充斥着历史背景的铺陈、战局走向的提点以及大人物的决策和专家的解读，甚或还有个人英雄的情爱与成长。

《他们已不再变老》则迥然不同，它指向的不是宏大模糊的一战历史，而是战争的日常，是每个士兵私密而真实的感受。这里没有主角，只有群像，没有起承转合，只有零星碎片。

“奥匈帝国的斐迪南大公在塞拉热窝遭到暗杀，就此拉开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帷幕。”如今可以轻飘飘简化为一句话的那场战争，除了惊恐刺激的“大场面”还有什么？身处其中的士兵又是什么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我们总是将战争和死亡和恐惧勾连起来，但战争的真面目绝非如此清晰明了，即使是亲历的士兵，也有一个认识的过程。

片中英国老兵说起当年参战的情景：面对战争，年轻的男孩们展示出了本能的兴奋，他们承接国家为民族大义牺牲的感召，渴望“美好的士兵生活”，纷纷涌向征兵办公室。当然，也有人是为了摆脱眼下枯燥的生活，或仅仅出于不想被同伴落下的心情而去参军。

但显然，他们都不曾问过自己，“这是我准备为之冒上生命危险的事吗？”

于是，许多十六七乃至十四五的男孩都谎报年龄前去参战。征兵处的人也不会赶他们走，反而会让他们出去溜一圈，回来之后就自动变成19岁了。

就这样，一代青年满怀激情远赴法国。等到了军营，条件的窘迫和训练的严酷才让他们真正意识到身份的转变。而战场的一切，则让他们陷入巨大的疲惫与恐惧，“浪漫的想象完全破灭”。

炮击日夜不停，子弹呼啸而下，像地狱般滚烫，“能听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壕沟阴冷潮湿，污泥遍地，“而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友在泥浆挣扎到死”。毒气绿雾一样沿地面涌来，“我一度担心失明了要怎么办”。正在与战友聊天，“下一秒他的脑壳就像鸡蛋一样碎了”。

死亡变得习以为常，人与人的关系也在战争的挤压下不断形变，幸存者在往复的刺激中逐渐麻木，而敌军也不再意味着绝对的仇恨。

生命意义的思索开始浮出水面，残酷杀戮的背后也有人性微光：当英军俘虏德国士兵时，德国的急救甚至非急救人员，都参与进来帮助英国的医护人员。“他们是对立的两方，却都在试图挽救受伤人员的生命。是英国士兵还是德国士兵并不重要，他们只是想拯救生命。”

而英军悲伤地发现，那些“隐藏在无人区后面的恶魔”原来和自己一样，是很普通的年轻人，他们喜欢踢足球，之前在家乡当店员或上学。来到战场以后，双方又吃着一样糟糕的食物，生活在一样的恶劣环境，共同对付虱子和老鼠…某种意义上，英德士兵才是真正的同盟，这不该是一场仇恨之战。

憎恨的来源如此可疑：仅仅是这两群人被告知他们必须互相为敌，没人清楚自己为何而战，但也没人能够脱离战争这架庞大的机器。他们都被困在制服里。

可停战又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笔直站着也没人向你开枪的诡异。男孩们会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与愉悦，但紧接着就是久违的无所适从，熟悉的空茫袭上心头——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呢？

彩色的激战过后，画面再度回到黑白，魔法消失了。

这些年轻人历经九死一生回到家乡，却没有收获想象中的感谢与掌声。人们从不提及战争，因为那没有谈论的价值。国家无力营造战斗英雄的家园，他们得忍受旁人的无理指责，还要去面对残酷的失业潮。

历史像一只猴子，耍着短暂的把戏，生活却重而缓慢，如沉默之海。这些英军不得不承认，“人的生命在战场上毫无价值，我们谁都不是英雄”。

事实上，他们的确早已不再变老…经资料查证，全球最后一名参与一战的老兵，2011年便已经在澳大利亚去世，享年110岁。历史是什么？无非是稍纵即逝的人置于稍纵即逝的风景。

但彼得·杰克逊却坚持拨开时间的迷雾，为我们带回那些被湮没的人与物。“硝烟散去，阵亡的不再变老，活着的不知所归，无处着陆的英雄主义形成一个长久的问号，质询着战争的价值和意义。”

这是导演的的赤诚之情，也终将成为所有人藏于心底的悠长钝痛。

参考资料

1.北青艺评：《他们已不再变老》比影像更珍贵的是四个字：战争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