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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在宇||【散文】掘塘陂散记








     掘 塘 陂 散 记

                  文/江河在宇

                01

薄薄的晨雾贴着溪水,氤氲袅娜,笼着朦胧的村庄。那溪水自北向南,蜿蜒蛇行,缓缓流向村外,宛若流动的音符,奏响一曲绝版的乡恋。
 
只是现在已无潺潺溪流,仅剩一条窄窄的沟;只不过,沟是干沟,无一处水洼,即便是在雨季,也很难积水成流。
 
一块断碑,仅存上部,底身残裂,约略四又其三处,碑文剥缺,斑驳参差,正面朝上,平铺于沟沿,沟窄坡斜,碑石外突悬空。

沿着小路,向南,三二十米远,有棵桑树,再往南,五十多米,是韩家祠堂,我们叫它庙。
 
到祠堂祭拜,村人很直白,开口就说,去庙上。
 
这棵铁枝黑虬的桑树,这座青砖瓦当的祠堂,就成了村庄的地标物。看到桑树、祠堂,就等于看到村庄,看到了故园,看到乡下的家。
 
这一所在,严格意义上讲,已不是老家了,几年前,村庄就不复存在了,只剩下这棵桑树,这座祠堂。
 
说孤单,其实,也不孤单,桑树在后,庙堂在前,一北一南,它们高傲而尊贵,相互依偎,暗生慕恋,依旧一声不吭,深情守望着。但无论怎样,终究还是有些寂寥与冷清。而透过静寂,恰恰有它们无言的诉说,有它们亘古绵延的情怀,一如熏风柔拂村庄的衣袂,清流濯洗村庄的脚踝,阳春晕染村庄的黛眉。
 
跨越断碑,无意间,我匆匆一瞥,霎时,它虏掠了我的心。
 
我没想到,心电之火,竟然“怦怦”勃发。它含情脉脉,眉目款款;我心绪汹涌,凝目爱恋。
 
那一刻,四目勾连,我便深陷于其中,这样的景况,是那么熟悉,梦境?幻觉?渺渺然,又真切切。
 
我忙折返,俯身擦拭碑文,《木本水源》,铁笔正楷,凹文遒劲,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慢慢拭去碑上的泥土秽物,那碑文,烙印般,横亘于我的脑海。

我瞬间打开记忆的闸门,一点一点生动比对,儿时的一幕幕影像,昭穆判然,清晰鲜活。
 
我断定,它的确是我最熟悉的那块碑石。它怎么会委身于此,孤零零,单条条,泥土围浸,荒草抓面,残躯断肢,被遗忘在通往祠堂的沟沿之上?
 
怀着这样的疑虑,我陷入了深思,浮想于村庄的梦萦,静物,声响,渐次生动活泛,向我涌来。
 
沟塘连襟,池沼唇吻,水系回环,瓦屋村落间,莲荷红芳,菖蒲绿翠,芦苇摇曳,青竹掩映。
 
这就是我儿时的村庄,水墨静逸之态,绝对不亚于柳绿江南,用“画里乡村,江南水乡”赞誉,我觉得也不为过。

                02

夏雨初霁,晴空如练。
 
岔路奶在桥上洗衣裳,桥是石碑垒砌的,毗邻祠堂西侧,东西造设。
 
这块《木本水源》的碑石,铺设在桥上面,横卧在桥的西侧;桥东还有一块碑,我记得碑文是《源远流长》。
 
在村落中,这座桥是无与伦比的,也是唯一的一座石板桥,一座刻有文字传承记忆的碑桥。
 
岔路奶敞开浣洗衣物,平铺在碑上,拿起棉油皂,按在衣面,“唰唰”来回几遍,随即翻卷衣服,双手“嚓嚓”麻利揉搓,节奏律动,轻盈爽快,又极富乐感。
 
片刻,泡沫丰盈,岔路奶拎起衣领,在桥水里挥洒几下,让流波冲洗掉泡沫,顺势又把衣服放在碑上,折叠齐整,然后,挥舞着棒槌,“砰砰砰”上下翻飞。
 
清风徐来,岔路奶脸颊汗沁,发穗垂额,刘海跳跃,凝脂红润,手如柔荑,随着起舞的棒槌,迎合着羞红的晚霞,那份女性的静美,那种自然的心醉,即便是诗句,也显得苍白无力,不能完美表意。
 
丙申年秋月,我在皖南宏村,月沼旁,水圳边,见一老妪,缓扬棒槌,优雅洗濯,那情景,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岔路奶。
 
当然,我们几个光肚娃,也闲不着,挖几疙瘩黄胶泥,揉捏着,团和着,围坐在桥上甩瓦窝,嘴中还念念有词:“瓦窝瓦窝响不响,河里水你涨不涨?”“啪”一声,使劲扣摔在碑石上,瓦窝迸溅的泥水,就飞粘上脖颈发间,远看着泥猴一般。
 
岔路奶望着我们,先是嗔怒,后终是忍不住了,便抿嘴笑了起来。

我们更得意了,拍着泥手,摇头晃脑,“风来了,雨来了,老鳖背个鼓来了”……
 
岔路爷童心焕发,见我们闹腾,咋呼着,也来掺和。岔路爷朗声说,听好了,跟着我唱。我们当然乐意啊。
 
于是,岔路爷唱道:“瓦窝瓦窝响不响,你奶的盖香不香?”
 
我们可劲甩,声调就不由得重了,扯着嗓子吼,“瓦窝瓦窝响不响,你奶的盖想不想?”岔路爷说,顺嘴胡嚷嚷,不是“想”,是香油的“香”。
 
我们哪管它对错呢,顺口就好。就和岔路爷较上劲了,就“想”就“想”!
 
小狗哥表情丰富怪诞,满脸争执状,把“想”的音韵念得短粗下坠,还不忘鼓着小嘴,故意伸长舌头,翻着白眼,嬉闹着,给岔路爷一个淘气的鬼脸脸。
 
不跟着岔路爷学了,小狗哥说,咱们自己唱,“瓦窝瓦窝响不响,岔路奶你想不想?”,我们就一起起哄,“瓦窝瓦窝响不响,岔路奶你想不想”……
 
岔路奶笑得前俯后仰的,指着岔路爷骂道,一根葱,脑瓜不灵光,还不如光肚娃。
 
滚子叔忘乎所以,手舞足蹈,脚丫一滑,一个趔趄,出溜进水中了。
 
岔路奶眼疾手快,伸手就抓住滚子叔脑后留的头发辫,往上一提,便把他拖出水面。当然,这次落水,不足以成就滚子叔淹不死的大名。
 
滚子叔八岁那次溺水,打捞上来时,面色青紫,已经没气了。大伯放他趴伏在牛背上,牵着牛在村庄转悠了一圈又一圈,滚子叔上吐下泻,腹内污物尽出后,他才“哇”的一声,缓过了气息。

从此后,滚子叔就不再叫滚子叔了,有了一个的绰号,响亮,形象,真实,又有寓意:淹不死。
 
我曾问他,水性那么好,怎么就……滚子叔不无骄傲地显摆道,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入太深,头抵着油坊池底了,正好钻入沤在水里的檩条下……
 
这就给大个奶添了一项新的使命,天一掩黑,大个奶雷打不动准时给滚子叔喊魂,差不多半年有余,乖啊娃哎的,高一声,低一声,长一腔,短一腔,飘扬在夜幕降临的村庄。大个奶虔诚执着,口念消灾祈愿,护佑她这个儿子,这个脑后留有一簇马鬃的幺儿。

天空匀净。岔路爷说,不要甩泥瓦窝了,我们看老北山吧。
 
山是遮山,雨后晴空,北面而望,就看得到,村人叫它老北山,是八百路伏牛山的余脉,逶迤到此,实在不愿再向南行进,就戛然而止了。
 
岔路爷指着北方,痴痴地赞叹,清清的,亮亮的,像刚从水里捞出的一样。
 
我们站在桥上,踮脚翘首,可不是嘛,青山隐隐,苍翠莹莹,像画作,挂在北方的天空。
 
岔路奶霞光盈面,深望了岔路爷一眼,皓腕玉笋撩水,微微欠身柔声说,把衣服端回家晾晒吧,赶明儿,路面上干了,带我去看老北山。
 
小狗哥接道,那么远,看得见,够不着,还不如我们甩瓦窝呢。大家一起附和着,甩瓦窝,甩瓦窝!
 
“瓦窝瓦窝响不响,岔路奶你想不想”……
 
那会儿,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木头人一般,怔怔的,出神北望。我现在实在是想不起来,那一瞬间,我是不是在想山里面住着的神仙?

                03
 
我对《木本水源》碑石记忆犹新,皆因性情所致。一则,独行守静,其二,喜好书法。上学识字后,我常痴迷碑石篆刻,每次回家,站在碑前,如故人重逢,必久久凝视,诉说别离之苦,倾吐烟火冷暖。间或临摹碑文,尽管似懂非懂,但那丹书铁画银钩,撇捺张弛有度,横竖遒劲厚润,雕刻精美,章法有致,布局工整,让我敬畏之心日甚,渴慕之意渐深。
 
而之于《源远流长》碑石,更有另一原因,其碑头螭首处,雕饰二龙戏珠图案,线条圆滑流畅,气韵生动鲜活。孩提时,我们触摸龙须,脚踩龙角,泥拓龙珠,忙得不亦乐乎。
 
乡愁在那一刻,就深深扎根于我的心海。让我漂泊他乡,挂肚牵肠,思念若维系风筝的线,握手在心,越放越长,却时时刻刻魂牵梦萦,惦记着老家的石桥,惦念着碑石上的文字。
 
丁亥年初夏,在水乡周庄,我跟随着熙攘的人群,走过喧闹的沈厅,迈出“轿自门前进,船从家中过”的张厅,驻足双桥,举目远眺,碧水泱泱,绿树葳蕤,欸乃声声,扁舟轻摇。慢慢的,我眼前幻化模糊,记忆的景深渐次拉长,疯长的乡愁像三月春事,势不可挡,我竟一时凝噎,忘记了此刻我是身在江南!
 
我便有了和陈逸飞先生同样的乡愁情结,心中也有一幅画,画的主题也是《故乡的回忆》,而画面背景就是毗邻祠堂的碑石桥!

我再次擦拭沟沿处的《木本水源》碑石,逐一辨别碑文,并抄记在书。虽说碑身残缺,甚而有几处,碑文漶漫,语焉不详,但大意还能读懂。
 
其中碑石一处遭锤毁棒击,尤为严重,难以确认,我正焦躁上火,见三哥来,便邀三哥商榷甄别。期间,我不停啧啧叹息,喃喃自语:多好的碑文,缺失了下部,太可惜了。三哥说,大桑树下有小半块,不知是不是一体的。
 
我喜出望外,遂在三哥身后,步履树下,找到了那碑。
 
不像是同一块碑石!三哥说,村庄拆迁时,碑石如废物,被村人遗弃,抛于荒野地头。前年重修祠堂,也曾揣摩过这块断碑,碑文记载,虽说是韩氏先人,但并非自家一门宗室支脉,鉴于年代久远,无人考究,也无人问津,随即弃之不顾了。更何况残碑断碣的,有碍观瞻。
 
我埋头读那碑文,断碣上,铁书三五,几难断意。不过,碑刻挺拔,字体崭新,我感觉和沟沿上的那块不是一通碑石。而断口处,横斜如刀,似乎有点关联。
 
我也多少有点失望,一块碑上,两种铁书锻造,是不大可能的。也就不再去推敲,和三哥一起来到庙上。
 
庙西山墙旁,立有碑石,南边两块是老碑,刻于同治十三年仲秋,迩来二百五十余年,碑刻《日月并明——重修英施庵观音寺碑记》,附碑刻书《公议条规》《各宜凛遵》。《日月并明——重修英施庵观音寺碑记》碑文开篇指出,故乡的地理方位,“邓东五十里掘塘陂”。这也成了铁石依据,家乡人挂在嘴边的话,我们村距邓州五十里路程,你要不相信呢,去看庙上的碑文。
 
三十年前,我懵懵懂懂,闲散无聊,谈不上知晓碑文大意,只是觉得有存留的必要,随手抄写了《日月并明——重修英施庵观音寺碑记》》碑文。当时碑石砌入庙墙,青砖包裹,须进庙里,才能看到正面碑文。在阴暗的庙里,我孤身待了一下午,才了却心愿,而那段时光,正是我中途辍学青春叛逆的日子。
 
今日又读碑文,自然心境清爽,我再次执笔,重新抄录。


                  04

四爷的到来,让我有了下面的文字。
 
四爷景字辈,弟兄五个,在家排行老四,属村里辈份最高,晚辈们见他,常开玩笑,直呼老四。喊习惯了,反而觉得称呼老四更走心。
 
老四是村组会计,我记事起,他带人绳拉肩扛,撬碑抬石,两次修砌石桥。
 
我问及砌桥的碑石,老四如数家珍。
 
《木本水源》碑,是你大五子哥家的,放在拴牛的磨道里,破四旧时,他孔勇有力,甩开膀子,抡起大锤,砸断了碑石。沟沿上的那块,做了桥面。断裂的下部,被他撂进泥坑了。
 
那块《源远流长》碑呢?我急切地问。
 
它啊,原本在祖坟上,我们掂着撬杠,一步一“嗨哟”,撬推过来的。
 
可惜啊,那二龙戏珠的碑头没了,被人窃走了。
 
听说我二娘发现了,呵斥了贼人,为防不测,让小黑叔把它推进庙前的水塘里了。
 
老四说,确实推进塘了。那两年,塘水还算深,淤泥也厚,掩埋在里面,倒也保全了一阵子。
 
老家拆迁,复耕为田,桥也毁了,水塘干涸,泥底的碑头露出,所以就在劫难逃。老四惋惜着,就是这个坑洼,石坑还在,清晰可见……
 
我欲说无语,静立庙前,浮想碑头螭首,小桥流水,有鱼儿跳跃,浪花朵朵,还有我们做的小纸船,载着我的童年,顺水漂流,漂流……
 
在祖坟茔冢,《源远流长》碑石忝列其中,但碑文已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唯有“源远流长”四字硕大尚存。
 
《念昔先人》碑,是我见到迄今为止,也是村庄最早的记载佐证,刻于嘉庆十六年三月。先人明始祖韩连春的墓碑:《念昔先人》,碑文凿凿,“吾家本山左人也,县名里居不闻。相传始祖于有明初,自青州迁居邓东五十里许掘塘陂地方,因而卜吉兹土,距今盖四百余年矣。”
 
这和庙旁的《日月并明——重修英施庵观音寺碑记》碑文,互为印证,屈指算来,有韩一姓,瓜瓞绵绵,耕居于此,愈六百年之久!

                 05

宅身,最好的去处,就是庙上;抱道,最初的状态,就是修为。

连续半月,我在庙上怀敬畏之心,读碑文,断句读,心神安宁,愉悦通泰。
 
冥冥之中,我又有新的收获。当我再次靡不椎拓,断句连文。我惊喜地发现,桑树下的断碣,与沟沿上的《木本水源》碑石,应属同一通。
 
除却断裂处,各有一字缺失,碑文布局,字里行间,竟然吻合。

之前的字体差异,盖因如此,上半部,屈尊为桥面洗衣石,岁月日久,车马碾压,棒槌击打,水流浸漶,自然光滑圆润,文字笔画也就丰韵了。下半部,一直掩埋不露,几无影响,碑石净洁,字体窄瘦挺拔,也自在情理之中了。
 
通观碑文,大意是家族先人不忘本根,葬于一处,魂魄相安地下,但种种原因,祖茔迁葬。又深恐支脉紊乱,爰树碑碣,使宗枝昭晰,子孙绵延。
 
碑文叙事,明理,抒情,喟叹,结构严谨,文采斐然。
 
我寻思着,得把碑石首尾圆合,上下一体,放置庙前,不要让它再生生分离了。小跑叔说,咱俩人怕是不行,碑太重,搬不动。

雨水节气后,军娃在桑树下耕耙春地。
 
我是军娃的小大,我们是一脉传承的。小跑叔是军娃的爷,按祖上分支,不一个家族的,早出了五服了。
 
军娃耙完地,我们三人合力,费了些周折,把碑石挪移到庙上,平放在西山墙旁。
 
我蹲下身,再次擦拭碑文。
 
抬头,沟,还是干沟,我却分明听见,水流的声音,缓缓的,石桥上浪花簇涌,岔路奶挥舞着棒槌……
 
“瓦窝瓦窝响不响,河里水你涨不涨?”
 
“瓦窝瓦窝响不响,河里水你涨不涨?”……





江河在宇:

     礓石河畔,散淡之人。读书写字,寄情山水,偶有文字一二,慰藉思绪感念。





谷亮:

     70后,自由职业者、主持人、教书匠、演员。无科班出身的光环,千禧之年与麦结缘,而立之年方幡然醒悟:此生应属于舞台,遂创立主持工作室。

为了传承主持和声音艺术,开始带成人学生,因成人学生时间无法满足教学的热忱,不惑之年起像带小徒弟一样带播音主持与表演班孩子,成立教书匠谷亮私塾。

【联系方式:13803773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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