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益州街市，车马熙攘，人声鼎沸。忽然，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一名官员，前呼后拥喝道而来。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闪离。
马上坐的是游猎归来的参军洪寿之。只见前后的兵弁们，有的身背长弓，有的手持矛戟，矛杆上系着一串串山鸡野兔之类的猎物，一路冲将过来，好不威风！
正在此时，一个白发老人骑着一匹白马，从街的另一头匆匆走来。老人老眼昏花还没看出个究竟，洪寿之的坐骑已经气势汹汹地冲到了他的跟前。“大胆！”一声大喝，没容老人看清来者面目，已被兵弁拉下马来。洪寿之厉声喝道：“何方刁民，如此大胆，见了本官竟敢不下马回避！”
老人叩头赔礼：“小人老眼昏花，望大人海涵，快快放我过去……”，“哪有那么轻巧，”洪寿之吩咐左右，“阻拦本官道路，重打二十军棍！”话音刚落，如狼似虎的兵弁一拥而上，将老人掀翻在地，举起大棍就打。可怜白发老人，当场被打得皮开肉绽。．
洪寿之摇头晃脑地问道：“小老儿，本官打你可该？打你可服？”老人忍着疼痛应道：“该，该。服，服。请大人放了小人吧，小人是奉夫人之命去请大夫给小少爷看病的。”“夫人？”洪寿之觉得有异，问道：“你说的是哪家夫人？”老人回答：“是益州刺史陆象先陆大人的夫人。”洪寿之大吃一惊：“如此说来，您是……”老人答道：“老汉是陆府家人陆星。”
洪寿之慌忙从马上滚下，双手搀起陆星，满脸堆笑：“原来是刺史大人府上的老管家，下官鲁莽，多有得罪，万望宽宥！”老人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请大夫看病在急，我得走了。”洪寿之连忙喝令兵弁：“快给老管家备马！”在兵弁的搀扶下，陆星忍着杖痛上了马。洪寿之连连拱手：“改日下官略备水酒，向老管家谢罪。”陆星也拱了拱手，道：“好说，好说，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看着老人离去的身影，洪寿之惊愕未定，喃喃自语道：“啊？后会有期？……”回到府中，洪寿之坐卧不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立即喝令兵弁备马，他要亲自赶到益州州衙求见陆大人，请求宽恕。
洪寿之来到州衙正门外，只见高大的朱门两侧，石狮危立，门卫森严。他垂头丧气地爬下马背，朝着州衙窥测了半晌。然后，他走上前拱手向其中一门卫道：“请问，刺史大人可在衙内？”门卫两眼朝天，答：“不在。”
洪寿之转身又向另一门卫问道：“请问，陆大人何时回衙？”门卫两眼看地，答：“不晓得！”洪寿之再想说什么，只听霍的一声高呼：“陆大人到一一”接着，鼓乐齐鸣，朱门大开，门卫肃立。洪寿之面色骤变，呆在门前不敢挪步。
此时，益州刺史陆象先骑着一匹白马疾驰而来。他在石狮前翻身下马，神情沉郁，没有看到在一旁垂手侍立的洪寿之，径自大步跨进州衙。
门卫问洪寿之：“你有什么事要见陆大人？快说吧。”洪寿之畏畏怯怯地说不出话来：“哦，……没事，没事……”另一个门卫粗声粗气地说：“既然没事，快快走开！”“是,是…”洪寿之汗流满面地又爬上了马背,忐忑不安地回府去了。
陆象先风尘仆仆地向后衙走去，一阵轻歌从空中飘来。陆象先停下脚步，皱起眉头，询问迎他而来的妻子：“这是何人在唱歌？”陆夫人笑着说：“大人你忘了，明天是你五十大寿，这是准备给你庆寿的。”
陆象先的眼前交替闪现轻歌曼舞和饥民遍野的画面。于是沉吟片刻，说道：“眼下益州灾情甚重，这次寿辰不必庆祝了。”陆夫人为难地说：“遵大人意。只是益州内外官员都送来了寿礼…”“一概退回。”“这歌舞的演习？”“全部停止。”陆象先斩钉截铁地回答。
陆夫人点头称是，又向陆象先禀告一件家事：“今日下午，孩儿突然生病，发着高烧，我已唤陆星去请蔡大夫，不知大人……”“我知道了。”陆象先心神不足地向陆夫人交待，“我为灾情之事，要给朝廷亲拟奏章，非有大事，别来打扰。”说罢，便快步走向书房。
客厅内，陆夫人立即吩咐衙役们将益州内外官员送来的礼箱、礼具，分别一一退还。退礼事宜刚安排完毕，只见一侍女进来向陆夫人报事。陆夫人听后，略作迟疑，便前去书房。书房内，陆象先眉峰高耸，正在伏案疾书。陆夫人轻步来到他的身后：“大人，洪参军有事求见……”陆象先抬起头来：“请你告诉他，我现在正为益州灾民恳求减免皇粮，拟写奏章，无暇接见，有事明早去州衙相商。”
洪寿之从州衙回到府中，更是满腹惆怅。这时，侍女送上参汤。他连喝两口，顿时火冒三丈。只听：“咣当，”一声，洪寿之把碗摔得粉碎，骂道：“该死的东西，把这么烫的参汤送来，’想烫死老子吗？”
说着，他恶狠狠地卷起衣袖，露出一只毛茸茸的粗胳膊，直朝侍女逼来。侍女吓得两手抱头，连连后退：“太太救命！太太救命！”洪太太闻声赶来，拦住洪寿之问道：“你今儿怎么啦？回得府来，不是长吁短叹，便是怒发冲冠，闹得全府不得安宁。”
洪寿之叹了口气:“唉,别问了,狭路相逢,祸从天降呀!”洪太太连忙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呀?”洪寿之悔恨不迭地说:“都怪我平时好无端打人!洪太太松了口气，无所谓地说：“呦，打人算啥呀。百姓们不给他们点厉害，他们就不会怕你这个当官的。”洪寿之白了他一眼：“他，他不是百姓呀！”
于是，洪寿之压低了嗓音轻声说了事情的原委。这可急坏了洪太太，她更为紧张地告诉洪寿之：“那老头还是陆大人的叔公哩！”洪寿之凉了半截：“难怪他敢直呼陆大人姓名，临走还对我示威，说'后会有期’！”洪太太大惊失色道：“哎呀！那就是说你今天打了他二十军棍，将来他非还你不可！”
洪寿之越发惊慌，颤抖抖地说：“我当即赶往陆府，想面见大人请罪。可是，陆大人连理也没理我。回话说，大人有要事，不接见。什么要事，恐怕是在计议怎样发落我呢……”洪太太害怕了：“这件事弄不好会使你丢官哩！”洪寿之一筹莫展地摇了摇脑袋，叹道：“唉，轻则丢官，重则下狱！”一想到丢官之后，声威俸禄、丫环奴婢全没啦！急得他们来回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洪太太连连眨动眼睛，忽然眉尖一挑道：“有了！明天是陆大人的寿辰，你不妨再添上一些厚礼……”洪寿之无可奈何地说：“看来只有这一线希望了。”
正在此时，两个兵弁抬着礼箱走了进来。向洪寿之躬身禀报：“刺史大人将大人前日所进寿礼全部退回。”洪寿之吓得目瞪口呆，脸色刷白，半天说不出话来。洪太太连忙宽慰他:“别急、别急，天无绝人之路，容我再想想.....
洪寿之绝望地说:“还想什么!只有将我绑起，送往陆府，负荆请罪，免得人家来捉，更是丢脸!洪太太焦急地寻思着，猛然看到新打来挂在山墙上的那只花山鸡。她高兴地两手一拍，低声地说：“我听陆夫人说过，陆大入最喜欢吃山味……”洪寿之听着听着，惊喜地睁大双眼，连连点头：“好，好，我连夜前往！”
深夜，陆象先正在灯下校阅奏章。外边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陆象先起身开门，见是陆夫人：“你怎么又来了？”陆夫人道：“洪参军二次来访，口称急事，务望大人一见。”陆象先说：“我奏稿已成，既有要事，书房有请。”
一名衙役手提灯笼引着洪寿之朝书房走来。路过荷花池旁，蛙鼓高噪，洪寿之不禁又增添几分胆寒，心里暗道：“我这是在进阎王殿啊！”陆象先已在书房门外迎候：“洪大人请。”洪寿之受宠若惊，连声说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刺史大人请！”
待进书房内坐定，陆象先欠身问道：“洪大人黑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相商？”洪寿之慌忙伛腰站起：“嘿嘿，没事……没甚么要事……”陆象先眉峰闪动，厉色问道：“嗯——你说什么？”“不不，有事，有事，”洪寿之赶紧改口，把洪太太教给他的一套话拿了出来，“大人常教化卑职，为官者，应爱民如子，不可袖手旁观。近日灾情严重，卑职连日去河西一带察访。”
陆象先问道：“河西一带的麦子是否也霉烂了？”“麦子？……”洪寿之随声应道，“烂了，全烂了！百姓深受疾苦，急待解救哩！”陆象先拿出奏折，说道：“我为此忧心如焚，正拟奏明圣上，祈求减免皇粮，开仓散赈。”洪寿之接口道：“大人所言极是。卑职也正为这开仓散赈之事，不能成寐，黑夜而来。另外……”说着便从宽大的袖筒里，慢慢掏出了那只花山鸡。陆象先意外地问道：“哪来的山鸡？”
洪寿之答道：“哦哦……是卑职回城途中，顺手猎捕的。大人日夜为国操劳，为民担忧，这区区野味，孝敬大人，聊表寸心。”陆象先接过山鸡，沉吟了半晌，问道：“洪大人，看来你今晚恐怕另有他事吧？”洪寿之连忙申辩：“不不，卑职别无他求，大人赏光，卑职者就走……”“且慢，洪参军。”陆象先严正地说，“你应该知道：以物徇私者，贿也；无私馈赠者，情也。这只山鸡，如有他求，便是贿赂本州。如纯出友好，本州自可接受。”
洪寿之忙说：“纯属恭敬，纯系孝意。”说完，他转身跨出书房，恰同匆匆赶来的陆星迎面相撞，不由一愣：“啊！……是您老！……”洪寿之尴尬地笑了笑，拔脚便走。
陆星望着他那狼狈相，好笑地摇了摇头，然后走进书房，说：“夫人命我禀告大人，蔡大夫已请至后衙。”“请蔡大夫先替少爷诊断，我校阅奏章，片刻便来。”陆象先回完话又伏向书案。陆星正待离去，忽然看到那只山鸡，憨憨笑道：“这山鸡是洪参军送来的吧！我看他此中有私。”陆象先站起问道：“他有何私？”“他……”“他怎样？”陆象先连声追问，陆星一时不知怎么说好。
陆象先心生疑窦，不再询问陆星，转而吩咐：“不用你再说了，快叫洪寿之返回听闻！”洪寿之刚出后衙，身后传来陆星的呼唤声。洪寿之呆若木鸡地定在路上。陆星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洪大人！陆大人叫你回来。”
洪寿之双膝一弯，朝着陆星直挺挺地跪下哀求道：“叔公饶我！叔公饶我！……”陆星喘着气儿：“大人不必……大人不必……并非小人多事，只是陆大人一定要你回去……”
洪寿之哭丧着脸，说：“白天冒犯叔公，下官早已知罪，只是舍间上有八旬老母，下有未成年儿女……”陆星用力将他拉起，说：“瞎，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你老一定要成全下官啊……”洪寿之牺牺惶惶又对陆星作了一揖。洪寿之随同陆星一同回到陆大人的书房。陆星上前一步：“回禀大人，洪大人到。”
陆象先吩咐陆星先去侍候蔡大夫，然后又转过身来两眼紧紧盯住洪寿之，默默无语。洪寿之在一旁筛糠似地颤抖起来。半晌，陆象先才问道：“洪参军今日在衙外，可遇到本府家人陆星？”“陆星？！没遇见，没遇见，哦哦，遇上过，遇上过，他……”洪寿之吓得语无伦次答道。
陆象先又问：“他可做了什么为非作歹之事？”洪寿之连连摆手：“没，没，他什么也没做……倒是我……”陆大人随即指出：“洪参军，陆星自不必说，纵然是你有何不是，即便触犯了王法，也该承认才是。”
洪寿之两腿抖得更厉害：“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大人，你罢黜我的职务吧！”说着取下官帽，双手颤巍巍地向陆象先递去。“何用如此。”陆象先帮他复原了官帽，“有事你坐下慢慢说吧！”洪寿之毕恭毕敬地坐下，拉长着脸：“都怪卑职平日少读圣贤之书，浮躁成性，这才铸成大错！”
接着，洪寿之把陆星被兵弁们责打的经过向陆大人说了一陆象先眉头渐渐蹙起，问道：“你今晚就是为了此事不安而来？”“正是。”“你惊慌恐惧，是怕本州降罪于你？”“正是。”“你可曾想过，本州将会怎样对你处置？”“轻则丢官，重则下狱。”洪寿之有气无力地回答。
“哈哈哈哈，”陆象先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洪寿之更觉惶恐，连忙解释道：“卑职实在不知是大人府上人，更不知是大人您的叔公，所以才打了他…一”陆象先收敛了笑容，说：“如此说来，今日街头相遇的，若非官家之人，而是贫民百姓，便该挨打了？”“这……这……”洪寿之语塞，额头沁出了汗珠。
陆象先严正地说：“人皆血肉之躯，不该责打者，陆星打不得，平民百姓也打不得！”洪寿之如坐针毡，抽身站起：“卑职知罪，请求大人发落……”陆象先叹了一声说：“洪参军，这件事谈不上发落二字，倒是应该想到，你我为官，切不可把自己看得太重，把黎明百姓看得太轻……”洪寿之频频点头道：“卑职谨记教诲，今后绝不再犯。”
这时，陆夫人手拿药笺来到书房，递给陆象先，说：“蔡大夫已将孩儿的药方开好，请大人过目。”陆象先看过药笺，说：“如此看来，无甚大病，只是寒食相并，引起中焦阻塞。此方甚好，宽中健胃，可使心胸舒畅；如能加进一味”枣仁“，让他镇静安眠，头脑也就清爽了！”
说着，他又转身朝洪寿之征询道：“本州医道肤浅，洪大人你看呢？”洪寿之十分羞愧地说：“大人所言极是，这样便明白了！舒畅了！清爽了！……”
陆象先拿起那只山鸡，说：“如今话已说清，洪大人你放心回去吧！这只山鸡……”“卑职带回，卑职带回。”“不，本州今天收下。不过，仅此一遭，下不为例。”洪寿之这才如释重负地拜谢过陆大人。
待洪寿之离开州衙，已是雄鸡唱晓，东方初露晨曦，陆夫人不解地问陆象先：“大人为何收下这只山鸡？”陆象先答道：“今天如将这只山鸡退了，他回去还得要辗转反侧，不能成寐呢？”
“想不到堂堂参军，官格如此低下……”陆象先走向窗前，深有感慨地说，“从这件事可看到世间官威可怕啊！严威所及，下级官吏尚且如此，何况平民百姓！我等不可不慎呀！”窗外，残月将隐，曙色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