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名字爱用“老”字。随便一搜，可以搜出许多“老”来：孟元老、胡唐老、王同老、孙莘老、胡茂老、李商老、吴才老……
众“老”之中，金华“二老”必须有姓名：俞秀老、俞清老。他们是一对兄弟，人如其名，既秀且清，不流于俗。他俩都是隐逸之士，一个恬静，一个耿介。一个与王安石交游唱和，诗艺超群，王安石赞许有加，“暮年要与君携手，处处相烦作好歌”；一个与黄庭坚同学少年，才性警敏，无所不能，黄庭坚将之比作东方朔。
这一对老兄弟，是该从故纸堆里出来，和大家见见面了。
王安石像
王安石晚年隐居南京，每次出门骑一头小毛驴。一次在报宁禅院，见王安石睡午觉，俞秀老便悄悄骑毛驴去法云寺见禅师了。回来时，王安石已醒，故做生气状：“你一个学佛之人，竟敢偷骑我的驴！”俞秀老叩首道歉并愿意受罚。王安石徐徐说道：“就罚你作《松声》诗（流传于世的为《松风》，编者注）。”俞秀老一蹴而就：“万壑摇苍烟，百滩渡流水。下有跨驴人，萧萧吹冻耳。”
如此绘声绘色，仿佛作者亲临现场，一看就是笔记小说讲故事的调调。故事来自宋代僧人惠洪的《冷斋夜话》。在宋以后的笔记小说和诗话里，俞秀老是经常出现的人物，与之一起出现的是王安石。故事总在虚虚实实间，而俞秀老与王安石的友谊，却是真真切切的，都在王安石的诗句里。王安石写给俞秀老的诗词，留存至今的有10多首。
对于这位来自金华的诗中高士，王安石不吝赞美。《示俞秀老二首》其二：“君诗何以解人愁，初日红蕖碧水流。未怕元刘妨独步，每思陶谢与同游。”王安石比喻俞秀老的诗，如同初升太阳映照碧水红莲，赏心悦目，见而忘忧，并将之与元稹、刘禹锡、陶渊明、谢灵运相提并论。
《次俞秀老韵》中，王安石略有些夸张地表达了追慕之心：“解我葱珩脱孟劳，暮年甘与子同袍。新诗比旧增奇峭，若许追攀莫太高。”葱珩指美玉，孟劳为宝刀，与子同袍就无需解释了。王安石“次韵”的俞秀老原诗也还在。诗为《宿蒋山栖霞寺》：“独坐清谈久亦劳，碧松燃火暖衾袍。夜深童子唤不起，猛虎一声山月高。”好一句“猛虎一声山月高”。
俞秀老是隐逸之士，好佛理，通音律，曾作唱道歌10章，极力陈说“万事如浮云，世间膏火煎熬可厌”。王安石很喜欢，认为“语意高胜”。当然，他也在诗中表达了喜爱之情，或许就是那一句“暮年要与君携手，处处相烦作好歌”。
现在，该轮到俞秀老的弟弟俞清老出场了。
俞清老存世之诗寥寥，但诗人们写给他的诗就多了，可见俞清老在当时是圈内名人，诚如写“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李之仪所描述的：“说着便知姓名，见者谁不欢喜。”
黄庭坚像
俞清老是个什么样的人？黄庭坚最有发言权，因为他俩小时候是同学：“余童子时，就学于淮南，与金华俞清老同砚席。”然而两人再次相见，却是在二三十年后的扬州。故人久别重逢，让黄庭坚感动的事情有二。年少时，他曾经写七言长诗赠送俞清老，在他看来，那就是小孩子不着边际的话，没想到二三十年后，俞清老竟然还能背诵。黄庭坚因病不能喝酒吃肉，俞清老特意蔬饭茗饮，与他“道旧终日”。
还有件趣事不得不提。
这件趣事在后世笔记小说中多有流传，各有演绎，惟妙惟肖。不过，还是黄庭坚的版本最确切。
说王安石曾让俞清老在报宁禅院落发出家，还赠与僧名曰“紫琳”。俞清老没有妻子儿女之累，“不废入俗谈谐，优游以卒岁”，一切看上去挺美。然而，紫琳和尚终究寂寞难耐，最终还俗了事……黄庭坚觉得这个朋友也太有趣了，于是就有了《戏答俞清老道人寒夜三首》。其三为“牧羊金华山，早通玉帝籍”，很多人都熟悉。这里重点讲讲其一：“……有人梦超俗，去发脱儒冠。平明视清镜，正尔良独难。”有个人啊，发梦超凡脱俗去做和尚，第二天起来揽镜自照，内心戏写满两页纸：哎呀，当和尚好难啊好难……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形象跃然纸上，简直是一幅漫画。对于此诗，黄庭坚颇为自得，还来了句神补刀：“子瞻屡哦此诗，以为妙也。”苏东坡也很喜欢哟，经常吟咏这首诗呢！
我猜，苏东坡喜欢这首诗，大概也喜欢俞清老的真性情。做一个坚定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呢，谁不是在左摇右摆。而敢于承认自己的不坚定，真实袒露内心，才是可爱之人。
从这首诗中，也可看出黄庭坚与俞清老关系非同一般。若不是亲密朋友，怎会有此戏作？
俞清老在黄庭坚的题跋集里经常出现。对于这位特立独行的朋友，黄庭坚有过诸多评价，说他才性警敏，无所不能，谈谐戏弄，是东方朔一样的人物；性情耿介，睥睨万物，最不能容俗于人间，免不了借酒劲骂人。俞清老也因此多受俗人谤讥，然而，“善人君子终爱之”。
俞清老还是个“无所欲”也“无所畏”之人。
黄庭坚把珍藏多年的李公麟一幅天女画送给俞清老。在他看来，一幅画到了藏家手中能否长久，得看其人品。如果是个对钱财有所欲求之人，画会被有钱人买走；如果是个对权力有所畏惧之人，画说不定就到了权贵手里。然而，“清老离此二病，则长有之”。这是很高的评价了。
他与俞清老合作了一把，书写张志和《渔父词》并赠送给俞秀老。黄庭坚认为王安石与俞秀老酬唱之作，皆可流传。“长干白下，舟子芦士，或能记忆也。”而对于金华人来说，该卷《渔父词》未能流传，真是一大遗憾：黄庭坚祖籍金华，自称“金华黄庭坚”，张志和祖籍也是金华。这本是4位金华人的一段佳话。
黄庭坚对金华这兄弟俩实在是青眼有加。他给两人的诗颂写跋：“秀老、清老，皆江湖扁舟，不能受流俗人拘忌束缚者也。往者金陵见与荆公往来诗颂，言皆入微，道人喜传之……荆公之门，盖晚多佳士云。”
两位佳士，虽然名字见诸诗文笔记，然而更多的身份信息却不得而知。目前可知俞秀老名紫芝，俞清老名澹，也说名子中。据说俞秀老卒于元祐初年。《全宋诗》收录其诗16首。俞清老逝后，李之仪作挽词两首，末句为：“风流有千里，未愧昔人贤。”黄庭坚文中提到，俞清老曾想把王安石给俞秀老的赠诗，刻于东阳涵碧亭。俞氏兄弟与金华有何更详细渊源？待有识之士破解。
❖文章来自《金华日报》2021年12月24日 A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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