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云|题写汉画像拓片断想

赏读兴会，可以赋诗——题写汉画像拓片断想

 

二十三年前——1997年10月，四川省美术家协会在四川省美术展览馆，为我举办个人画展，时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美术家协会主席李焕民先生出席画展开幕式，他在致辞中说：“任云的画，不单是具有农民画的淳朴，和儿童画的天趣，更在于他还善于从汉画像、六朝古砖中吸收营养，有所取意和阐发。”画展大厅里人头攒动，作为画展作者，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从这样的角度和高度来认识和评论我的绘画，而且还是出自于当时美术界最高的专业权威人士之眼之口。因为缺乏经验和准备，当时我们没有记录和保存焕民先生的致辞，但二十三年过去了，他的这几句话，却一直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心海，时不时撞击着我的思绪。

在2020年这个特殊的春天，无数的人们蛰居在家。北京一境画廊来信息，给我寄来两批汉画像拓片，他们告诉我说，这些拓片是五六年前，经石开先生介绍，购自于汉画像博物馆。用画廊主人叶辉先生的话说，“这批汉画像砖拓片的最重要之处，在于它们都是真的。”

 

汉代是中华民族漫长历史中允称盛世的一个伟大时代。其政治、军事、经济、技术，以及气候、人口等诸方面都具备良好的发展基础，可谓人才辈出，国力强盛，军事强大，兴边拓土，疆域辽阔，汉文化对中国后世具有深远影响，汉民族建立起自信、强大的生命意识，汉人对自然力和生命力的了解、理解充满了天马行空般的幻想和狂热的追求。

在学习亲近中国书画的过程中，对汉代艺术和汉人的创造能力，最早接触到的就是近现代最伟大的中国艺术家齐白石的论述。他一生大力推崇汉人艺术，推举汉印。他曾经讲过两句话，“汉人不蠢”，“胆敢独造”，最大程度地表述了他对汉人艺术的洞彻见解，最高程度地评价和肯定了汉人所具有的伟大创造力。

当展开这两批汉画像拓片的第一瞬间，以往关于汉代的意识，和齐白石的崇高评价，一下子联系起来。汉代的历史和现实，汉人的精神和生活，都在汉画像中得到直接而有力的表现。汉画像一再地激起我对汉人图像构成、变形夸张和自由浪漫的表现手法的倾心赞叹。

 

从清民兴起的金石碑帖拓片收藏和题跋，是中国学术和艺术领域涉及的一个大类。在相当长的时期，不论学术界还是艺术界，主要集中在学术考据的角度和范畴。这一方面是因为参与其事的人大多具备相应学力背景，交流的对象和范围也往往限制在专门的学者和感兴趣的从业者之中。

时世更新，今天的中国人生活殷实，文化水平普遍提高，人们热爱生活，喜欢艺术，金石碑帖拓片收藏，已经成为当代收藏的重要组成部分，对金石碑帖拓片包括汉画像拓片的二度艺术创作已经成为较普遍的现象。身处全民泛阅读和浅阅读时代，包括汉画像在内的具有较丰富、厚重人文意蕴的欣赏阅读，在现实中存在着部分读写错位。一方面专业的考据既不容易获得，同时也不太能得到欣赏者的喜欢。相当部分年轻的观赏者对题写纯考据文史内容，感觉老套而脱离时代。另一方面是大部分现代题跋，创作者对汉画像的内容缺乏了解，对题跋构成缺少研究，只是选抄一些司空见惯的汉画像介绍概述，或者凭感觉抄写古人的诗文，粗疏草率，与画面内容风马牛不及，不能不说这是一种遗憾。

当代的汉画像题跋还面临一种审美和展陈上的新需求。汉画像有不少幅面巨大，图形物象繁密复杂，涉及汉代人的哲学观念、道德规约、社会活动和自然生态，表现内容可谓丰富而且重要。但现在藏家收藏汉画像拓片，主要功能是装饰美化，其次才是作为书画收藏。一些机构和拓片制作者，根据新的需求变化，比较多地选取一些题材讨喜、具有典型代表性元素的汉画像局部，制成小品，以适应现代居住空间陈设，满足艺术品消费市场的需要和汉画像收藏爱好者的审美需求。

 

汉画像题跋中出现的时代风尚与传统习俗脱节，创作者局限和收藏者喜好偏差，给每一个当代的题跋创作者，提出了对接与融合的问题。题汉画像，感受汉人精神和风采，难道不正应该学习取法齐白石所说“汉人不蠢”、“胆敢独造”的创造精神吗？学习取法汉人，首先应该了解汉时汉人汉文化，起码对汉画像的题材与内容、造型特征、构图方式乃至造型美学有相应了解，熟悉汉画像的主要题材和构成法则，进而领略感受汉画像的艺术风采，并在此基础之上，着手汉画像的题跋。

在2020年上半年里，我拿出大把时间和精力，阅读有关汉画像的著作和主要画像石图录，补充复读了部分汉代历史文献资料，以期对汉画像石的主要分布和构成，汉画像各表现题材和表现方式、主要图式和符号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对不同地区、同类题材等做了一些比对赏析研究，判别其艺术特征。随着学习与研究的深入，结合手中的汉画像拓片，根据画面，收集相应的题写内容，或原创全新的文字材料，以小品为主，题写了部分汉画像拓片。总的想法是做到有考据基础不唯考据，心知内容再有所发挥。

由画写话，以汉题汉，即根据画面内容题写相应的诗文，是最基本的一种题跋方式。文字上选取上古文章、秦汉诗赋，文体借鉴《诗经》一类创作简短的四言，都易于在时空、文风上与汉画像较为吻合。比如一幅表现狩猎的画面，题写“追风逐鹿，鸟飞鱼出”，既是对画面形象的照实描述，也对汉画像在表现狩猎中的追逐、紧张和慌乱情态上的高超技艺给以“高亮提醒”。汉与唐有多时空和多样态的情景照应，对汉画像中最常见的车马出行图，胡汉战争图，选取唐诗中的边塞、战争诗句，如杜甫的《洗兵行》末尾两句：“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则写战事而呼唤和平，既贴合画面，又寄意深沉，以适合现代观赏和展示要求。

针对一些汉画像小品，仅拓出一两个人物，或者一只鸟，某个不确定环境和背景的乐舞、狩猎，奇禽异兽等等，如果仅孤立地写上几句话或诗，总是让人不明究竟不明所以，我就会在跋文的记述部分追加一些对画面内容的概括描述，既可以讲讲汉画像的总体表现题材，又可以对画面中物象的表现寓意和布置位置作精要的介绍，增加观者对画面内容的认知。

这些跋记当然以散文居多，但有时，受到精彩画面的感染，我也会尝试创作专门的俚句，表达我对画面的喜欢。看到的汉画像拓片越多，对创作汉画像的画师画工及其表现技艺就越是赞叹。仅就绘画而言，感觉它们比之于今天的绘画毫不过时，对于今天的绘画创作，无论构成、图式、造型，还是想象力，都还有诸多启发。我曾经写下诗句，表达对汉画像的总体感受：“汉人铺排有奇能，不教空天留隙分。楼宇舞乐车乘马，翼龙白虎鸟飞身。庖厨户户悬鱼肉，刀石翕翕錾韵声。此为卢梭夏加尔，二千年前示范纹。”

好的题跋应该于画面和技术之外，“看得到人”。如果能够通过题跋，把汉画像与个人的认知、情思表达出来，当然是更上一层的表达。曾经面对一张尺幅巨大的汉画像拓片，画面主体是一株巨大的连理树，枝条穿插交织，花叶茂密婆娑；树下一马、二人，马蹄轻快欲腾跃，人物张望将开弓；视线由箭镞方向引申向上，围绕穿插于大树的密枝茂叶间，这才从枝叶翻飞的树顶上发现有许多飞鸟在盘旋飞翔，朝向交错，姿态纷呈，不仅飞鸟体型大小参差不一，形态样貌也各具特色，其中右上角最大的一只鸟，竟然作鸟翼而鱼尾身型，不由人不赞叹汉人别具的浪漫情怀和超常的表现手段。我把专门撰作的诗句题写在上面，“大树赳赳织云锦，飞鸿剪剪绕碑穿。天开勋业尽爱马，志强男儿当向边。抚拓三番赏未已，姓字敢矝二千年。”其中不仅描述汉人钟爱汗血宝马，人人向往建功立业的盛世豪情，又牵连出《汉何君阁道碑》上有与我同姓同名汉人的奇特史实，也算有点小小的“炫耀”，使得这件题拓的更为独特和稀有了。

实事求是，艺事求非。题写既然可以联系针对画面、题材、内容，当然也可以不那么直接。题写先求贴合，继而不求贴合，才能达到更高阶的“翻新”。办法之一是取一个观察点，或者一个角度，联系今天的生活或者创作者、观赏者的某个心理，进行全新的创作，这就极大拓展了题跋的写作空间，赋予题跋更个性化的意义和趣味。文字内容求变化求多样，文字体裁也可以是散文，是诗，是对联。在书写方面，我以行书、小行草的自由书写为主，又多方取材，有录入汉砖文字，模拟、借鉴汉砖书风的，也有一些采用篆书、隶书书体的，使得整个构成更为丰富朴茂。

在一张仅拓有一辆辎车的拓片上，我用隶书抄写了汉武帝的《求贤诏》，看起来既有意又无意。有一张拓片，是一匹纹饰华美的骏马拉着一辆四维轺车，一位执骑手弓腰牵着缰绳，主人端坐车上，神情安详。我以较大的行书抄写了汉文帝的《却千里马诏》，又用稍小一些的字补记汉画像车马出行图式的简介；在跋文末尾，我点出汉文帝这篇简短的诏书，不只是他个人实行仁政、勤俭自律品德的直接体现，更是先发制人，主动堵塞当时那些老想给上层“献千里马”的人“拍马屁”的机会。这样的题跋，是由个体而联系到社会与时代了。

在最近的汉画像小品题写中，我甚至试着选写了一些现代的诗文，包括流行歌曲的歌词，白话文的佛经偈句，来丰富题跋的内容而又切合当下的赏藏需求。有一张拓片，摆在案头好久了，画面只有两只鸟，造型简单得有点单调。我知道大家喜欢一种附会讨彩的说法，称之为“凤鸟合鸣”。直接这样题写虽然省时省事，但总觉得过于流俗和一般。从尊重消费心理和民俗的角度，我题写成《鸾凤和鸣，花好月圆》，虽仍是民间常用祝福语，但总要不雷同才好。

说到底，汉画像的题跋是把中国文字写到画面上供人们欣赏的。书法从书写出发，但根源于文字和文学。赏读兴会，可以赋诗，它绝不是书写文字和抄写文字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