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张内翰廷祥书，括而成诗，呈胡希仁提学
明代·陈献章
古人弃糟粕，糟粕非真传。渺裁一勺水，积累成大川。
亦有非积累，源泉自涓涓。至无有至动，至近至神焉。
发用兹不穷，缄藏极渊泉。吾能握其机，何必窥陈编？
学患不用心，用心滋牵缠。本虚形乃实，立本贵自然。
戒慎与恐惧，斯语未云偏。後儒不省事，差失毫厘间。
寄语了心人，素琴本无弦。
臆解：
陈献章（1428年—1500年），字公甫，号石斋，人称“白沙先生”。陈白沙之学问，独特而精微，有“活孟子”之称。清初大儒黄宗羲认为：“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紧工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先生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此可无疑者也。故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王阳明）而始大。”（参见《明儒学案》）
此诗为白山先生总括答张内翰书（见附录）而成，于其学问心得表露无遗。白沙之学问，贵自悟自得，而视圣贤经典为糟粕，所谓“古人弃糟粕，糟粕非真传”也。之所以有如此认识，实因白沙“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于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后筑春阳台，并静坐其中，自修自悟长达十来年。“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緖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于仆者，辄教之静坐，盖以吾所经历粗有实效者告之，非务为高虚以误人也。”（参见《明儒学案》）
白沙通过静坐，“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这种参修法门，已然与儒家传统通过阅读经典、格物致知而悟道之常规道路迥异，而更多地参照了道家及禅宗的参修法门。白沙体认到，大道自然流行、活泼泼地，只要通过静坐体悟，体证其微弱而勃勃的生机，并由此扩充开去，即可抵达悟道境界，所谓“渺裁一勺水，积累成大川。亦有非积累，源泉自涓涓。至无有至动，至近至神焉。发用兹不穷，缄藏极渊泉。”而这种体认是无法从圣贤经典中体证的，故此“吾能握其机，何必窥陈编？”白沙认为，大道无思无为，自然流行，不可用心，亦不可不用心，妙在用与不用间，所谓“学患不用心，用心滋牵缠。”只有虚其心，寡其欲，无心以受道之，有心以去蔽，才能真悟入，此为“本虚形乃实，立本贵自然。戒慎与恐惧，斯语未云偏。”此种境界世人难以体证，故此“後儒不省事，差失毫厘间。”然而，真悟入者，实无所得，无所悟，一切任自然而已，因为“素琴本无弦”，何人可弹奏，又有何琴可弹奏呢？！
白沙此种心得体验，屡屡见诸其诗作（参见附2《示湛雨》），并以诗代著，教化弟子，堪称一绝。
附1：《复张东白内翰》
夫学有由积累而至者，有不由积累而至者。有可以言传者，有不可以言传者。夫道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故藏而后发，形而斯存。大抵由积累而至者，可以言传也。不由积累而至者，不可以言传也。知者能知至无于至近，则无动而非神，藏而后发，明其几矣。形而斯存，道在我矣。是故善求道者求之易，不善求道者求之难。义理之融液，未易言也。操存之洒落，未易言也。夫动，已形者也，形斯实矣。其未形者，虚而已。虚其本也，致虚之所以立本也。戒慎恐惧，所以闲之，而非以为害也。然而世之学者不得其说，而以用心失之者多矣。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尝恶其太严也，使著于见闻者不睹其真，而徒与我哓哓也。是故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可也。不然，辞愈多而道愈窒，徒以乱人也。君子奚取焉！
附2：示湛雨
有学无学，有觉无觉。千金一瓠，万金一诺。
於维圣训，先难后获。天命流行，真机活泼。
水道渠成，鸢飞鱼跃。得山莫杖，临济莫喝。
万化自然，太虚何说？绣罗一方，金针谁掇？
（注：湛甘泉，初名雨，字民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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