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岁月深处的烙印

王建玲

那天父亲恰好在家。

我进了院子长长喊了一声爹,父亲在屋里应着。我便走进门去。我一边和父亲寒暄,一边在门后的镜子里照着自己零乱的容貌。我习惯性地拿起镜子下简易梳妆台上的木梳,梳着被微风刮乱的头发,这种习惯我一直保持了很久。父亲看着镜子前的我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朝床边走去。当他返回我身后的时候,父亲手里多了一样东西。给俺孩这个木梳吧,很好用的,父亲说。我扭头去看,是一个牛筋颜色带柄的宽齿塑料梳子。我问父亲梳子是从哪里来的,父亲一边从塑料袋包装里抽出梳子,一边说这几天街上每天都有人来讲销售课的,听完课人家就给一些小礼品,我就给俺孩拿了一个木梳,俺孩喜欢梳头。说着,父亲就用这把崭新的梳子从我头顶轻轻顺着脑后的长发梳至发梢,“俺孩的头发又长长了。”我瞬间就有一种感动,这种感动离我的柔然越来越真切,越来越疼痛。不觉泪水涌上了眼眶,摇摇欲滴。我强忍着,暗暗地深吸一口气,将泪水吞了回去。我扭头对父亲说,爹我自己来吧,我接过父亲的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并不厚密的长发。泪水再一次溢满眼眶,一种复杂的心绪开始在心里挣扎。是的,我感动于老父亲给我梳发的举动。这个举动像极了母亲。此刻,父亲母亲在我心里依然混淆,他们像同一个人,在岁月里给我最深厚的爱,这种爱的深切仿佛要把我带回岁月深处。而这个深处更接近我内心此刻的真实。我是如此的不敢敞开心扉去梳理我的感情线。我甚至害怕去忆起那点点滴滴,害怕自己的悲伤溃流成河而不堪一击。

然而,我却再一次忆起母亲和那些往事。我始终相信母亲眼里的我是最真实的我。即使时代变迁或扑朔迷离我都不应逃离那种真实。我的柔弱,我的性情,我的个性,我的气质,我的认知,我的脸型,这些天然的东西和我梳什么样的发型才相匹配,都躲不过母亲的深谙。于是我一梳三十年的长发也和母亲有很深的渊源。

母亲是极爱长发的。四十岁之前的母亲一直梳着两根长发及腰的辫子。不只是母亲,和母亲同龄的女人都是那种打扮。长辫子似乎就是那个时代最流行的发型标志。以至于下一代的我也在长辫子的浪潮中。然而,岁月深处里的一阵“风”,我的长发被狠狠地刮断一次。首次逆天的改变就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那是在小学一年级。那时校园的女孩们都梳着两条长短不一的辫子。忽然有一天,校园里流行起了一种齐耳短发,头顶中间还扎着一束细细的马尾,随意地搭在任意一个耳侧,俗称小蓬头。记得当时,高年级的几个女生率先留起了这种短发。她们成了校园的话题和焦点,课间十分钟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们身上。继而低年级的也相继跟风。说什么这是“红小兵”发型。红小兵发型蓬松、利落、似乎带着风一般美妙的流淌,清风一吹,根根发丝都飞扬起来,那种感觉仿佛全身都得到了解放,连每根血管每个细胞都在飞奔。物以稀为贵。相比校园里到处可见的古板辫子显然时髦和新潮了许多。连走路都格外英姿飒爽,赋予了“兵”的味道。最实惠的莫过于早晨不费力不费时用梳子匆匆梳几下,便可以背上书包轻轻松松到学校上课。缘于这些好处,我便有了剪头发的心潮。我们一年级还没有开始更新,也许因为我们是全校最小的学生,没有跟风的早知和认识。我们班女生清一色的辫子就像自然现象存在一样,显得格外寂寥和古板,毫无生机。我开始从内心策划一场“改革”。

某日,我心急如焚地回到家里,试探着正在做晚饭的母亲:妈,现在流行一种“红小兵”​短发,可帅气,可好看啦,给我也剪了吧,也省的烦你每天给我梳头洗头。母亲看了我一眼极平静地说,怪不得我见你个小鬼妮心神不安的,就知道你小脑袋里出了新招,要不怎么磨磨蹭蹭不去做作业?不剪,我待见给你梳头。妈似乎很决绝。这晚,我感觉自己小小的心里搁着一样庞大的物件,越加动荡不安而心情低沉。于是母亲再给我说话,我便不想啃声,表情僵硬。显然母亲看见我不高兴了,她也就不再和我搭讪,剪头发的事母亲不再提起。可我是一个不甘心作罢的人。第二天我依旧把这种强烈的欲望向母亲倾泻。但母亲却说,我还梳着两根辫子,我都不剪,你小小年纪剪什么头发?母亲丝毫不动摇不松口。我依旧不开心恼着母亲。第三天早上,刚出了街门准备去上学,我瞬间瞧见了巷里迎面走来的隔壁凤姐和素琴,她俩都是五年级的学生。昨天还是长辫子的她俩,今早出现已是“红小兵”发型。我的心里不由滋生了一种羡慕,我不甘心地转身跑回街门里,冲着屋里的母亲喊,妈,晚上回来一定把头发给我剪了!不管母亲是否已经听到,我喊出那一句就好像放飞了自己的梦想一样一溜烟地飞出了街门追赶凤英她们。

下午放学回来。我厚着脸皮再一次央求母亲:妈,给我剪了头发吧,你看凤英姑姑和素琴姐姐都剪了,人家的妈都同意,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呢?这一次,我硬是拉出了凤英妈和素琴妈作比对,极力让母亲认可和仿效别人的母亲。我不断地摇动着母亲的手臂,仰着脸两眼定定地望着母亲白白净净的脸庞。母亲顶不住我柔柔的哀求,发话了:小鬼妮,把我胳膊都快摇折了。妈是真不想给你把头发剪了,头发就是头围,没有头围,女孩子怎能好看。我不懂什么是头围,依旧央求母亲:妈,就这一次,剪了看看好不好看,不试试怎知道?我再一次像摇动船撸一样摇动着母亲的胳膊。我看见了母亲脸上的表情有所放松,我知道母亲开始动摇了。我便继续朝母亲进行糖衣炮弹攻击:妈,给我剪了吧,我还是红小兵呢,红小兵就要配红小兵发型,您说是不是?我这样一说,母亲真的软了:就这一次啊。她再一次郑重地看看我,我也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是可怜还是可爱,反正母亲转身去找她的剪刀。当母亲撒开我那长长的头发时,母亲犹豫了,妮子,要不要再想想?这么长剪了怪可惜的。而我连连挥手鼓动着母亲下决心剪掉。“咔嚓”一声,剪子落下,一尺之多的头发就握在母亲的手掌里。同时,这“咔嚓”一声,我的心仿佛落地,开出无比幸福的花朵来。而母亲则左看看右看看。这下歇心啦,不要再每天嚷嚷啦,母亲的话似乎有一种失败感。而我却兴高采烈。我看见母亲找了张牛皮纸小心翼翼地把剪下的头发包好,像收藏宝贝似的寄放在柜子一处,然后再次命令似的放下一句话:就这一次啊!

这阵“风”刮了不久,很快就销声匿迹了。我没有再坚持短发。岁月流畅,我的头发也渐次见长。

许多年后我疑惑这件事,为什么母亲不让我小小年纪的我为什么对“红小兵”头发如此执着?最根本的原因是我爱赶潮流,爱臭美,这似乎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根深蒂固的东西,始终不能改变。直到现在,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淘洗和认知度的提高,追求自我美感已不是追风,赶时潮。而是建立起自己的审美特色。

时隔几年,我已经上了初中。某天我回到家里,看见一个简发头的女人在缝纫机上做针线活。那发梢耷拉下来,遮了大半张脸。光光的脊背少了两根长长的辫子,让我不敢相信这是母亲。我试探叫了一声“妈”,母亲停下针线活抬起脸来,那种复杂的表情至今让我难忘。你剪头发啦?我的疑问让母亲站了起来。母亲笑笑说,妮子,妈已经老了,不适合留长辫子啦。母亲双手婆娑着我光洁的辫子,仿佛要抓住流失的岁月,可母亲表情的无奈显示了她的无能为力,她再也抓不住一节以往的光阴,母亲是真的抓不住了。那刻,我似乎感觉母亲真的老了,可岁月才把母亲带到了四十而整的年头。回观巷子里和母亲年龄不相上下的女人,都已是齐耳短发,她们穿着黑蓝灰三种大众颜色的布衣,游走于小巷和自己的世界。

在那个容易使人变老的年代,四十岁的女人似乎走到了岁月深处的边缘,她们好像在刹那间青春气息流失,只因那长长的发辫在剪掉的一瞬间,她们就显得更加苍老,层次分明。即使如此,年幼无知的我依然不能觉察世间沧桑风云变幻。在我心里短发的母亲依然是最美的母亲。

总以为母亲到了剪头发的年龄,不以为然。

总以为短发的母亲不再倾情于长发情结;总以为我剪了短发也会赢得母亲肯定的认可,但我总是自以为是去判断挑战母亲的思维。

时隔十年。而这十年期间,岁月的浪潮将我带入了淑女时代,女孩子由三股辫子演绎成了背后一条长长松松的马尾发。彩色布料回归于中式领服饰、琼瑶小说以及情窦初开给少女们增添了一帘幽梦的梦幻。似乎这十年漫长的梦在一瞬间彻底醒来。

某天。下班后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回家,突然心血来潮想去逛街,逛着逛着走进了一家浙江家开的理发店。老板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女子,身材中等瘦条,皮肤白哲,一头利落的短发,这极具江南女子特点的女人让我眼前一亮。她很热情,我被她的热情所感染,就停在了她的小店。小店的墙上有一张海报,是最近流行的一种短发型,蓬松卷曲,利落干净。我站在海报前足足几分钟,老板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她指指海报说,你梳这种发型很好看的,你身材瘦又很白这种发型很适合你……在老板的鼓吹下,我指了指那张海报说就它了。老板怕我犹豫又添了一句说,你留这种发型真的很好看,我肯定能给你弄好。老板的这句强心针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本来还有点恍惚的我一下子镇定下来。我依稀觉得淑女时代已进入倒计时,干练利落的女子时代已经到来。松宽而长长的马尾发将被新的审美取代。这是时代的变迁和进步,必须跟上时代。发型定下之后,洗发剪发烫发再剪发,一条龙下来整整摆弄了一个中午。正直初夏,人们午休,街上的人少而寂寥,理发店里也只有我和女老板,不时地闲聊几句。直到三点后,才搞定。我望着镜子里小糕毛的自己,忽然就有了一种陌生感。而这种陌生感让我心生一丝丝内疚。我不知道这种内疚来自何处,当我左右摆着脑袋,望着焕然一新的自己,不由用手婆娑着突兀的头发。回到家里,当我站在母亲面前,母亲被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细细打量我,直到看清我羊羔毛之下空空如野的后背,母亲生气了:谁让你把头发剪的?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告你不要剪,怎不啃声悄悄剪了呢?你看看有多老气?我从来没见过母亲对我这么大声吼叫,我知道母亲是真的生气了,在母亲的眼里,我这张青春的脸蛋不应该过早地镶嵌在一团柔乱的糕毛之下而失去了纯朴。这大概是母亲给我的定性。我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哭泣,直到父亲说俺孩梳什么头也好看,我才止住了哭声。但我没有受到母亲的欣赏和肯定,我是自卑的,甚至出来进去我都不敢昂着头,我怕别人把我当成怪物一样赏猎。我希望得到母亲的认可。但我就是不明白并不霸气的母亲为何在我剪短头发时会发那么大的脾气。我从来没有问过,我只当是母亲的嗜好强嫁在我身上,我只当是母亲柔然的控制欲令我不自在,我的头发为何不由我自己来支配,我不明白。

直到五年后,我的姥姥从榆次女儿家回来,她依然是古式的大襟衣服,绑腿下蹒跚着三寸小巧金莲,脑后挽着拳头大小的骨朵,而这个奶白的花骨朵,我尽然给姥姥亲手梳了十年。那刻,思维迟钝的我才开始观察思索我家四世同堂里的四代女人发型和衣着的不同以及差异变化。也是在那刻,我理解了母亲的长发情结。姥姥辈是花骨朵。奶奶辈是齐肩短发,光溜溜的两侧被小小的黑色发卡紧紧地束缚不被张扬。母亲辈则是齐耳短发,而我之辈则是最年轻的一代,浪漫的青春,长发的蓬勃和丰满代表青春飞扬。时代的浪潮依旧不能改变她们固守的发型模样,她们习惯的模样同样颠覆着一个时代,也延续着另一个时代而被尊重,没有异议。

旧话总归是时代的产物。在自由开放不以头发弄年龄的今天,街上女子和男子发型的不同变化,以及各种时尚服装的搭配穿着,显示了时代的巨大变迁与变革。在吃穿住行提升到高质量高档次的同时,花红搅绿的人们似乎不易老去而永葆青春,岁月似乎缩短了光阴的年龄由此漫长而年轻。

我依然梳着长发。三十多年不曾改变。直到今天我也像母亲当初一样惜发如命。我的头发不如母亲的发质粗黑稠密,而是生来又细又黄。我曾纠缠母亲不放:为啥妈、弟弟和爹的头发又粗又黑,独独我的头发是这般模样,是不是我不是妈亲生的?妈就唬我说你是煤灰坡拾下的。这下就捅了马蜂窝,我就不依不饶母亲,直到母亲说是她九月怀胎才生下俺孩这个宝贝,俺孩的头发如金丝,又黄又细,贵人不顶重头发,我才稍稍平静。我知道这是母亲安慰我的话,可我欣然接受这些理由。

时间总是不留情面地把我拉回现实。如今我已在人世间走过了五十多个春秋。头发也在岁月枯竭的脑皮层里自由奔流。任它疯长,任她断裂,任它陨落,任它长发及腰,任它新茬替了旧茬。任它自由折腾的同时,每每多了一份心悸。那些日子,每用梳子轻轻掠过,长长的发丝就大把大把地落下,甚至在洗头发的时候,脸盆里密密麻麻地浮了一层,让我害怕。害怕头发有一天会掉光,也感觉握在手里的发丝薄得根根数清了。我清楚自己到了更年生理期,天葵衰竭,地道不通,水不能涵木,肝肾失调。甚至无数次梦里梦见手轻轻一掠,发丝就像落叶一样漱漱飘拂一根不留。那种感觉心悸的要命,常常被惊醒而下意识摸摸头发,一种据守给我带来失而复得的感动,心,渐次平静。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简单大方的短发绑辫子方法
闲话三千烦恼丝
我要回家去,为母亲梳一次头发
超实用!短发这样打理,比长发小仙女美10倍!!
发型DIY:刘诗诗大婚同款新娘盘发怎么梳~~?
还在披头发?2020年最火的懒人扎发,谁扎谁美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