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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居,桃叶落了

​乡居(桃叶落了)

文/清雅如兰

1

生我的乡村,有一村的村民,因为有幼儿园和小学,所以,迁居的很少。居住点环绕街心,大都是农村改建后的居舍和最近几年村民集资新盖的楼房。而那些陈年的老屋,几乎很少有人居住,比如那条巷里只有父亲。巷的另一端很深,最深处叫做里头沟。只有几户人家。巷有一处甚至三处的出口,不易被人察觉。而我家,是巷的另一个支流,在七八个沙石台阶上去,我家长长的院落的西门就是另外的出口,但陌生人经过时常常会问:这边能过去吗?当然能过去——这是一条气脉畅通的活巷。出去的地方叫老坟。一条小坡路下去,就可以通向街心,通向另外一条大路。可自打我知道这个地儿的叫法时,我没有看见过一座坟地。只有一片又一片的庄稼地从春到秋。后来农村改建时,土地下放,先是大队在老坟地盖了一排二层楼房,打基时挖出了骨头,但不知道是那朝那代的户主,便烧些纸钱安置。这一事实足以证明老坟曾是一片坟地的说法。坐底的是一排窑洞,形成下面另外很热闹的大杂院。老坟右边空阔场地是过去打粮场,分二队三队,所有秋收的玉米杂粮扎囤后在这里晾晒,然后一部分分给农户,另一部分交了公粮。土地下放后,这些场地分给个户改建成一排一排新宅,于是空旷的老坟人丁兴旺,很热闹。

夕阳如一个火球挂在西边的天空上。墨绿的远山披着绚丽的彩霞在一天最后时刻金碧辉煌。这是一个九月很美的黄昏。时间2019年。十二属相里最后一个属相的年份——猪年的秋天。我要回到小巷,要和老父亲共享一段曾经的岁月,从新感受鸟鸣鸡叫犬吠那绚丽多彩的秋色晨昏。

2

那天,我愉快地下了公交,就在老坟坡对面的大路,一条傍村的小溪以此为岸。

快到坡底时,杨树阴下,一群女人堆里,我远远地一眼就瞧见了她。

一群婆姨围在一起说笑,那大大咧咧的笑声震的老坟坡荡起一圈空灵的回音,她在一边的沙石上坐着,黑白相间的头发被风吹的四处飞扬,苍老的笑容露出了黑洞洞的嘴窟,似乎让这个世界从中窥视她曾经与众不同的人生。但此刻,她笑得很真实不带一点儿掩饰。人间的欢笑也应有她的份,那是她的权利,也是她的本能。我喜欢她笑,生活已经给她敞开了笑的大门,她必须重新接纳,走进去,去抚慰曾经凄凉的苍茫。

那一年小婵初嫁,嫁给我们村一个买水果的男人。而我还是一个青春女孩,喜欢貌美善良的女子相处。第一次见小婵着一身红色绸缎大花袄,一双会笑的丹凤眼,细白细白的肤色在那一身发着红光绸缎的映衬下越发红润靓丽。白里透红,的确很靓丽。那刻突然让我联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句子,人面如桃花,桃花像女子,这种形容再也生动不过,小婵很美。可这个季节桃花不知何处去,这眼前人面的动感比桃花不知还要鲜活几倍。

嗨!小婵,为啥稀罕地跑到我们这边?我惊喜地问小婵。

小婵在当街偏东住。我家在村的最西面。

唉!没地方走,就上老坟口这边坐坐,辛亏还碰上你了。小婵不高的声音因为意外见到我显得格外惊喜和大声。她给我搭腔的时候,露出了黑洞洞的嘴窟。

上次遇见小婵是在公交车上。我一上车她就看见了我,欢喜地招呼我和她坐在一起。我问她去哪里,她颤巍巍地说去她闺女家,随后吐出一声长长的“唉”。我听出她带着深深的哀怨。怎么了,小婵?我关切地问到。唉!我们又生气了,那死鬼拿着刀追出我来,不得已我跑出来可没地儿去,只好去我闺女家,这光景没法过, 这回我真就不回来了。小婵坚定地说,唉——咱这辈子就瞎眼了没有嫁对人,要不是当初为了我娘,我说啥也不嫁他。现在又为了孩们,看看我这辈子的命运。小婵说到这里眼眶的泪水像一串珠子,不断地滑落下来。似乎一车人都在注视这个哭泣的女人。

小婵的女儿今年三月初嫁。女儿女婿刚刚搬进县城租的一个小院。

小婵的婚姻一直不顺,与其说不顺不如说不满意。小婵依了父母之命媒人之说,硬生生嫁给了一个她不爱对方对方也不懂她的男人,时间很短,也很草率,没有恋爱和考验男人的过程。那时,她母亲在她耳边唠叨,说弟媳妇坐家里了,闺女大了常年在娘家不嫁,看人笑话。媒婆给说的这个男人看来也老实,那村子离娘不远,有煤有水有芦苇有学校,不错的地儿,不能再挑拣了,“刨杂皮里选镢弦”越选越不值。小婵说,我不喜欢他,我想等一个我喜欢的人。她娘说,等,等,等到快三十了,也没见你等着,再等就真的嫁不出去了。小婵说,我就要等。娘说,你等,可没有那好男人等你。错过了这个,恐怕就再不合适了,要是找个二婚的,打死娘也不愿意……闺女呀,你不待见他,可他待见你。男人待见女人才幸福,怎就不听妈的劝呢?……小婵的娘说着说着就哭了,很伤心。小婵心疼娘,也理解娘。她流着泪搂着娘的肩膀说,妈,你不要哭,我依你嫁就是了。娘破涕为笑。小婵依了娘的话嫁给了没有感觉的男人。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真的能幸福吗?世界上只有相对。刚结婚俩人的性格还互相揣摩。但好景不长,性格的巨大差异再加上事情的变异,让这场婚姻处于危险的境地。结婚后的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男孩,百天零一个月过后,小婵带上孩子住娘家,俗话叫“移窝”。住满一个月,她娘派遣小婵的哥哥护送娘俩返程回家,谁知一路上兄妹两有说有笑相互倒替抱孩子,孩子静静的不出声只当孩子睡着了,也没看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孩子是否能够呼吸,到家了解开包裹孩子的小被,才发现孩子面色白里带紫,已经停止了呼吸。孩子被活活地闷死了。方知造成大错的她们嚎啕大哭,小婵抱着孩子更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宝贝额,妈欠下你什么了?这样惩罚妈?一个好好的男孩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杀人犯,还我的儿子!男人在那一刻咬牙切齿,似乎失常了,对悲痛欲绝的小婵大打出手,小婵不躲,小婵知道男人因为丢了孩子心里难受,如果打自己能换来男人的痛快和谅解,小婵愿意。可小婵错了。在后来的生活里,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常年开战,男人已经变态了,稍不顺心,就对小婵拳打脚踢,一战下来,小婵常常鼻青脸肿,但坚强的小婵从不嚎啕哀吟。如果说一开始小婵看不起这个男人,直到结婚了,小婵也不正眼瞧一眼,她从心底里藐视他,不知为什么,就是藐视。那么现在的小婵是在还债,她欠一个孩子的,欠一个丈夫的。但她不知道这债是永远还不清的,搭进自己的一辈子也看不到头。一年后,小婵在痛苦不堪中又生了一个女儿,满以为这个孩子可以解救自己的苦难,是自己盼望已久的救星,可这一次小婵想错了。男人对这个女孩的到来一点也不敢兴趣,重男轻女的他一听到这个女儿的哭声,便会破口大骂:哭,哭,就知道哭,扫败货。此时,小婵会紧紧抱住女儿,慌忙拽出奶头吮进女儿的嘴里,生怕这个男人扑食过来把女儿抢走……但已经又有了一个女孩的他们谁也不提离婚的事,似乎就愿意这样过,但实质离不起,女人因为还债,男人因为讨债。若果没有爱情基础是这场婚姻不顺的解释,那么小婵大病了一场,却是给这场婚姻雪上加霜,危在旦夕。但似乎又是冥冥之中的救星。

那年,孩子已经上了小学。小婵不知什么原因气血亏得护不住双手的皮肤,先是一层一层地蜕皮而后开裂,血肉模糊让人目不忍睹。几次医治都无法愈好。因此,她什么基本活也不能做包括做饭洗衣。可是爱干净的小婵戴上手套忍着疼也要把家收拾的利落干净,曾几次因为干活撕裂了口子,十指连心,疼的小婵龇牙咧嘴,流出泪来。但丈夫明明看见了却故意视而不见。生性冷漠的男人除了自私再加上性格观点不合,早已种下的恶果使男人对她的态度更加恶劣,除了打骂就是摔东西,到了对她极其厌恶的地步。她忍受再忍受,结了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可深知发泄出来对自己没有好处,现在的自己没有一点儿优势,只能导致鸡蛋壳碰石头,一败涂地。败的是自己的精神和骨气。身体不管哪里有了疾病,免疫力自然会受到威胁。小婵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在一次感冒输液时,她过敏了,全身发冷打颤。立即停止后不几天她的牙齿开始滑动脱落,头发日见稀疏,不日白了许多。后来问有关专家医生,才知道是输错药了。她就医于一家乡下的赤脚野医生,因为那里收费便宜。小婵没钱,专找便宜的“医疗机构”去,能减少一些自己囊中的窘迫。这本是医疗事故,可人家说她免疫力低扛不住,硬是没有承担这份责任。他的丈夫嫌弃她善做主张寻野医,花钱不说还不和他商量,不用说做主讨还公道,一看她那模样如七十老妪白头没牙,只有偏门留下一颗撩出嘴外,狞狰而荒诞。男人由恨变成了藐视,心想,你也有今天?你不是看不起老子,拿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丑不怪……一个人一旦心存藐视的态度,一百个不喜欢的理由摆在面前你无从招架辩白。越看这副相貌越让人呕心,这哪里是老婆,简直是老妈子一个,还是一个不起眼的老妈子。面对这样的女人,一直嘴如弹簧的男人得势便乘人之危指手画脚挖苦指责她:这是老天对你的惩罚,活该。你的傲慢哪去了?哪去了?嗯?男人咬牙切齿地。惩罚?小婵眼里含泪,这种惩罚太深重了,老天,我恐怕再也经受不起。可小婵还得经受。不自己去看医又能指望谁?孩子那时还才念书不能担当,男人不管不顾还不断冒冷气,大医院费用高,口袋羞涩的小满只好跑到一家野医生哪里,听说收费低点。美丽的小婵命运从此来了一个人生的大转折。婆家男人嫌弃,妈家父母已丧,自从出了那个事件,男人恨透了女人妈家的人,姊妹哥嫂从此没有来往,也不敢来往。哪里是她的立足之地?她又可以在哪里容身?曾经以为自己丢了男人的孩子,甚觉理亏,可那也是自己的孩子额,难道是自己愿意弄死自己的孩子吗?小婵看透了,这个男人是一个变态狂,曾经自己看不起他,现在似乎从心底更加瞧不起。只不过那个事件就是个导火线,给他的变态提供了一个理由和快捷的机会,男人的弱点彻底暴露了,与其说是弱点,不如说是短处。可这个短处到底还得有多长?小婵不知道。男人也不知道。小婵看清了自己的男人,一个心胸狭隘无比自私的品行,令小婵悔恨自己当初的草率,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打死也不嫁。但这个世界没有如果一说。看清了这一点,小婵开始给那男人反抗斗争,可每天在无休无止地打闹争吵之中,身体垮了精神衰了,实在顶不住这番身心消耗这是真的。这么多年的打打闹闹从没停息,这次丈夫大刀阔斧地追她出来,小婵实在又恨又气没地儿去……

小婵给我说到这里,我不知怎样安慰她,我真想告诉小婵这样的婚姻不要也罢,可“离婚”两字我对小婵说不出口。离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婵疾病缠身离婚不起。况且小婵很爱面子,不属于那种敢于与婚姻决裂的女人,不管好歹的婚姻,对她来说,都是终身。何况她一直都在背着一个十字架——那个被自己闷死的小婴孩。尽管她恨透那个男人,但也可怜那个男人.这个复杂且矛盾的情愫从那个死去的孩子开始。劝好好给男人过,可这样不懂人性、没完没了的男人谁都没法过。我为小婵葬送自己的青春感到很不值。左右难言的我只是紧紧拥着小婵。但我知道一向发自内心清高的小婵已经自卑了怯弱了认命了,这是一个有心里创伤和身体疾病的女人再加上缺少爱和呵护所产生的心里。逃,对的,她只能选择逃,短暂的逃避或许也能让她暂时忘记一切。因为她逃过几次,都没能逃出命运这道门槛……我到站了,和小婵依依不舍地道别,她含着泪水点点头,我的心隐隐作疼。

可住女儿家是长法吗?我和小婵在不同的居住环境里都默默思考这个问题,尽管我们没有再见面,可作为女人作为朋友,我们的想法几乎不一而同:她身归何处?情归何处?

的确,小婵在女儿家不是办法。她在思量,她在选择。尽管她这次很决绝,可对婚姻的决绝不是小婵的性格,她是一个考虑周全的人,何况是身负“重债”的人。正是因为这两个原因,她三十年来一直用忍受和健康理赔这个婚姻。那个男婴是母亲的魔鬼,父子俩都是。

闺女家也不是长期的蜗居,看看女儿过得好好的,新婚燕儿不久,做娘的黏糊孩子们侵占孩子的二人世界实在不是个理。跟那个男人离婚吧,可快要当老娘的人了,也让孩子们蒙受羞辱。女儿有爹没娘的,将来死了烧封纸也不在一个地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这本经有时必须是打打闹闹,即使打打闹闹也未必能念懂。唉!都五十多的人了,不能再想外物法了……出来都四个月了,也不知那个挨千刀的男人这几个月怎么过的?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是可怜。小婵边想心就软了,曾经发自心底的信誓旦旦早已抛到脑后,还是回家吧,不能再给孩子们添乱了,即使这个男人不给自己台阶下不把自己接回家,可那张结婚证在手里,家就还是自己的家……

小婵的男人是卖水果的。一生没有啥本事,也没有苦力,改革开放后给了他一个自由改变命运的出路,他不想做一个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他不耐苦力。于是买了三轮车干起了卖水果的生意。虽然刚开始挣不了几个钱,但时间长了也就熟能生巧,有了回头客。可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是登个三轮车,奔走在大街小巷。即使如此,也比太阳底下灰头垢面汗把苦把强多了——他自认为如此,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商人”的命运。吃着商品粮也就少了庄稼人蔬菜瓜果农作的田园味道,反而显得贫寒。

话说那男人被女人“抛弃”了四个月吃尽了苦头。不免苦思冥想费了不少脑筋从头到尾挖掘自己这场婚姻。咱这女人曾经也是一朵花,人见人爱。要不是人家挑三拣四岁数大了,再加上她妈劝说:那村有水有煤有芦苇有学校,又离妈近,男子岁数合适……这一番好话,女人那股不情愿,怎么也看不上咱。尽管女人打心眼里瞧不上自己,可当初自己一见人家就特别喜欢。唉!也活该这种缘分。至于死去的那个孩子,女人疏忽大意,当然有错,可毕竟年轻不经事。唉!说来说去是那孩子命该那样绝,这是老天夺命,谁也无法抗拒。该过去这道坎了……这么多年了,怎这道坎就死死锈在心里了呢?过的啥光景?再说女人这么多年跟上咱也不好过。咱一个大爷们怎这一朵花栽到咱家就枯枝叶败呢?看看左邻右舍哪家不是过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就连瓢盆的磕碰也唱出悠扬的歌来。再看看咱这片土壤,不但缺了营养还盐碱超标苛刻了人家,闹得百病缠身,穷困潦倒不成摊场。可现在女人成了这个样子也够可怜。女人再不顺眼也是咱造成的。如果当初好好善待她,这场婚姻对我来说也是人上人的结果。可我现在……这女人一走家不是家院不是院,灶房不是灶房。自己更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像一个没有老婆的人,叫什么来着?对,光棍。自己怎就沦落成光棍了呢?这次自己感冒了,连个人影都没有,更不要说有人端茶倒水了。但凡那女人在,自己也不至于心跳眼黑地将握在手里的暖瓶打碎,溅出玻璃碎片刮伤自己的手,多亏水不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唉!就算自己悄悄死了也没人察觉。尽管女人做不下口顺口饭,可最起码亮着灯开着门,回到家里干干净净,至少晚上有滚烫滚烫的小米稀饭等着自己。唉!离了这丑女人还真不能过,习惯了吵吵嚷嚷,忽然静下来还真不习惯,回到家里一关街门,就像一个囚徒,铁门冷窗就连出气儿也打着寒颤。男人越想越懊恼越想越后悔,五十多岁了这半辈子算个啥呢?到底算个啥?算个啥?忽然,他的眼眶一阵潮湿,一串眼泪顺着干瘪的脸颊破天荒地地流了下来。自从那个孩子死去,自己就再也没有眼泪。今个儿是怎么了?自己怎么流泪了?他问谁?他问自己。可他的心忽然颤抖地厉害,连嘴唇都开始抖动了,一场泪水决堤已经不知不觉在心底自发膨胀,就差一根煽情的导火线点着猛烈地爆发,排山倒海一般。男人想憋忍着,毕竟是“男人有泪不轻弹”,可怎憋不住呢?他想着想着,女人的好处一条条连接起来猛然直达他内心膨胀的部分,“呼”一下点燃,“喷一声”炸开了,终于男人像那年失去那个小男婴一样“哇”的一声,泪水如一条决堤的河流,冲出了岸边,伴随着撕心裂肺地嚎啕,捶顿。“失去”这两个可恶的字眼似乎再次让他濒临绝望。

眼泪确实是好东西,流出来了,一切不痛快就随风而去了,心会瞬间敞亮。

醒了,很突然。似乎身体里潜藏了无数年的慧根,一下子开了天眼,看清了一切,看清了自己。

男人再三考虑决定厚着脸皮“突突”着三轮车去闺女家叫回小婵,不,是请回小婵。

小婵心里正盘算,即使自己提出离婚可自己这病恹恹的状态有谁接受?最起码自己在那个家好歹也是孩的亲娘,况且是自己先对不住人家,尽管不是有意,可毕竟灭了人家的香火。这么多年,虽然自己很看不起那个男人,恨透了那个男人,但一旦在晚上,在拉息灯的那一刻,自己又显得如此的卑微,一度如饥似渴地盼望再生个儿子或许能弥补和挽救自己的残缺和不幸,但终究老天不如人愿……小婵准备回心转意,不管那男人怎么对她,她准备好了持战的态度,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正思量这几天给闺女说说要回家。还没等小婵开口就听到女儿街门想起了熟悉而讨厌的脚步声,那死鬼来了,小婵心里一阵窃喜,但突然感觉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又显得那样忙乱而紧张。不知男人这次来是祸是福。不管怎样,不能露在脸上让死鬼看出我想回家心急火燎,必须摆摆普拿出点架子,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开起染坊来。男人灰头鬼脸进门,小婵急忙低头端起一杯刚刚盛起冒着热气的茶水,她没有看他。男人故意咳嗽了一声,可小婵只是看着这杯袅袅升腾的茶水呷了一口,仍旧不抬头。自觉理亏的男人大气不敢出,呆鸡一般坐着,双手不停地摸着膝盖,似乎膝盖能给他壮胆能给他安全,令他不断地盘弄讨好一番。小婵根本就不搭理他,他只得从上衣袋里摸出一盒哈德门香烟,迅速抽出一根夹在嘴里,打火机“喷”地一声对着那根香烟,男人猛烈吸了一口,那烟头就好像涂上了口红,发着耀眼的红光,一缕青烟就从男人的鼻孔里腾云驾雾地冒出。小婵被呛得干咳了几声,习惯性地起身开门驱散这讨厌的烟雾,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男人终于忍不住了,朝地下掐灭了烟头。便磨蹭在小婵身边,唯唯诺诺地捅捅小婵的胳膊问小婵:哎,咱回家哇?

小婵不抬头冷冷地:哎什么哎?谁是你的哎?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不敢回。

男人说:我那不是吓唬吓唬你?你还当真了?

女人说:吓唬我?我又不是小孩,吓唬吓唬就怕了?

男人说:哎,你说对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孩,捧在手里怕化了,含在嘴里怕烫着……

还没等男人贫完,小婵“扑哧”笑了一声。仿佛看一场天方夜谭。今天这男人是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冷血动物怎稀罕地吐出一句人话来?一头倔驴,一根筋,没有血性,冷血动物,该死的,白眼狼,不是人养的,杀人不眨眼……所有能用上的形容这个男人的词汇此刻忽然很暗淡,仿佛一道男子气概的血性从天而降,把这些词汇全部抹杀,注入进小婵心里的是一股暖流,一阵电击般的暖流让小婵不知所措甚至颤抖,似乎每个字都带了温度,令每一粒僵硬的细胞都激动地苏醒复活,这个自己从心底看不上的男人,连喘气都觉得讨厌、走路的声音都不入耳的男人,第一次让小婵感动。余光窥见男人一条脏兮兮的裤子,脚上一双破旅游鞋,忽然心生可怜。小婵慢慢地抬起头,男人乱糟糟的头发长的像一团麻绳绕在一起,而男人却一脸虔诚,像站在菩萨面前,如一个可怜而寒酸的信徒,很是卑微。男人一看女人抬起脸看他,有门了,就差天窗打开了。正要嬉皮笑脸耍些好听点的哄哄老婆,只见小婵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又严肃起来:别屁颠屁颠的额,我可没打算回去。

男人有点尴尬急忙给刚回来的女儿使眼色。女儿心领神会。

女儿这边规劝爹的不是,那边规劝妈的原谅。小婵慢条斯理不瘟不火的口气问男人:你富吗?男人说不富。你贵吗?男人耷拉着脑袋说不贵。你既不富又不贵,我就希望你好好待我,可你这点也做不到,我凭什么跟你回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还债,你拿起刀追我的时候,我欠你的债就在那时就已经还完了。男人完全怯场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小婵的”训话”一下子就击中要害就要把他推到绝境。他的心瞬间有些抖动,脸“刷”的一下红到耳根,恨不得跪倒在地给小婵叩一百个响头,刮自己一万个耳光。只要回家,他什么也肯为她做。这是一场谈判,一场勇气的较量。他再也不能失去她,他绝对不能。男人陡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小婵惊了一下。紧接着一只粗壮的手猛击男人的左脸。爹,这是何苦呢?女儿欲要拽起男人,男人死活不起,很快左脸忽扇扇地肿了起来。小婵看见染缸的颜色浓度差不多了,小婵发话了:男人膝下有黄金,你就这么贱吗?男人羞愧地流下了泪水……男人不停地妥协让步,女人为自己的权利和尊严步步逼近。男人举手对娘俩发誓绝不重蹈覆辙,发誓一定要把小婵的病看好,好好待小婵好好过日子……这台阶下的够圆满,小婵顺阶而下,总算这死男人还有点良心。过去的就过去了,不再计较了,小婵整理了自己的东西,被男人的三轮“突突”回去了……

小婵挽着我不知不觉走到了我家大门外的桃树下面,她慢慢地给我叙述所有经过,像多媒体电影一样,而我是她的唯一的观众,从不同侧面看清了故事的来轮去脉。但我见小婵气色不错,听她说丈夫带她到大医院看病,她向我伸出一双皱巴巴的手,仿佛摊开她触目惊心的岁月:手背如棕色的皱折的树皮,手心却像一张老人的脸抹了粉涂了胭脂。这双手的皮肤虽然奇特,但毕竟成了一双完整的手,她的后半生正期待这双手去重新书写新的篇章。


不能不说时间是一个病灶,又是一副良药。男人的扭曲被治愈了。这最最宝贵的东西让受尽苦难的小婵等着了,虽然小婵对男人始终没有爱情的感觉,但一种温馨的感动和体贴,一种亲情真正的关怀和珍惜,小婵也会高傲地挺起胸膛活下去,活出个女人样来。这是一种回归和圆满的体验,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可以于此相提并论。

沉甸甸的桃子压满枝头,浸出桃的甜味,狗狗早已问声而出,不停地用嘴巴嗅着我的裤脚。父亲刚出来了,让我叫小婵来家里坐坐,小婵说该回家了,改天再来。她与我道别。我把小婵送在老坟口,狗狗也尾随着小婵走了几步,又返了回来。我目送小婵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西面天空挂着的红球不知什么时候地躲进了西山,一抹余晖最后闪进西面的山峦,夜幕毫无声息地拉了下来,一股秋风送过来,我闻到了我家街门外桃子青青的味道,似甜似酸的那种。

         2                 

乡下的夜晚很安静,安静地没有一点儿杂音,偶尔一两声狗叫,浓重了乡村的寂静,如同居在一个孤岛。这孤岛只有我和父亲还有父亲的狗狗。狗狗贴在父亲的脚下,打着呼噜。狗狗只有四岁,毛像斑点狗一样黑白相间。是那一年腊月,它的母亲生了它,母亲不知去向,它成了流浪狗,流浪到弟弟的店铺,看它可爱又可怜,弟弟收留了了它,一只手把他拽起来装进了外套大衣的口袋里,兜着它开车回老家送给了父亲。父亲养的第一只狗,活了十二年,十二年零头,狗狗自己从老坟口偷跑出去,碰上了人家的大狼狗被活活咬死,不知谁跑来告诉父亲,父亲看到遍体鳞伤的狗狗悲痛欲绝,他以男人的方式默默地掩埋了狗狗,从此孤单成影。那种想念觉不亚于想念一个亲人,刻骨铭心。他说过,再也不想养类似这些“物件”。言外之意,我明白,在相互分别后,是一件伤心的事。生离死别,自古就是伤心的,他不想再多加一层伤心。可弟弟给兜回来一只狗,说是再给父亲做个伴。父亲一见这可爱的小动物——眼睛透明的如玻璃球,一下子喜欢上了,他忘记了先前那只狗狗给他带来的伤痛,只想着要让这只狗狗有个家不在流浪。很快,它有了名字——乐乐。它拥有了第一只狗一样的头衔和宠爱。狗狗打起了轻微的呼噜,父亲躺在靠椅上丢下了他看过几次的综艺节目《向幸福出发》,很快迷糊起来。他的呼噜声渐渐盖过了狗狗,他们就像爷俩或亲兄弟,同时一个声音一个动作,配合的十分协调,一种亲密关系的协调。我知道父亲这一觉很快就醒了——十几分钟。醒了之后,他会洗刷,然后上床睡觉。于是我趁这十几分钟自己赶紧洗刷。洗刷完,我轻轻地开门倒洗脚水,想要把这些用过的水倒在父亲院里种植的植物园。这是父亲要求我的。他说今年天旱,老天爷雨点不滴,植物园的长势全凭用自来水或用过的废水浇灌,所以每一盆废水都不要轻易浪费掉,必须全部用武到这些植物园里。由此,每棵植物虽逢旱年却非常茂盛,遮天盖日足以让人产生一种联想,仿佛走进一个低矮森林里的茂密,植物紧挨着植物,叶子靠着叶子,亲密的连脚都插不进去,你得用手掀起它硕大的叶子——西葫芦的叶子,或竹叶青的叶子顺着根部浇下去,否则,一滴水也无法准确到达它的根系。半亩地长的院落里,父亲种满了各种蔬菜,尖椒菜椒茄子西红柿胡萝卜西葫芦和吊葫芦……除了院里月台下的花池,那些早年的陶瓷管外,把家里所有能盛下土壤生存的器皿全部用上,泡沫箱、塑料编织袋就连几只喝盛的小纸杯都有了用武之地。这是父亲九月的画廊。白天,五彩缤纷,白色的菊花夹在中间亭亭玉立,分外妖娆。棚架下的宝葫芦圆圆地垂掉下来,看那枝蔓实在挂不住了,父亲用布绳加固了它们的身体。晚上似魅影,没有月亮的照耀高矮错落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婆娑成魅,或张牙舞爪,或千娇百媚……此刻我在黑夜穿梭在父亲描画的植物园里,猛一抬头,满地黑压压的植物形成了无数奇型怪石,忽然有点心怵。再看那一排站在阳台的番茄架就像几个人影,暗暗窥视我。对,就是一个人影,没有脸的人影。这让我想起了这几天刚刚看过的一本小说——《天眼寺》,女作家郎芳大量泼墨无数不可想象的神秘叵测。一个没有脸的女鬼常常哭泣,先有冤魂后有厉鬼,常常出现在夜半寺庙的井台,她的出现是一种昭示,昭示活着的与之相关的人,她要索命,她要正义,她要讨债,于是,与她有关的人都害怕的仿佛掉进地狱,似乎也包括我,我“窥视”了她的秘密,窥视了她的全部,甚至她没有脸极其丑陋和恐怖的模样,但我和她无冤无仇,素不相识,可我明明听到了那支支吾吾的哭泣。听到了郎芳在她的案前不屑一顾的朗朗笑声,她们看着我畏缩,看着我惊恐的狼狈,看着我滑稽地转进她们虚构的圈套一定很得意也很激动。在她们的面前——一个女子胆小的弱点暴露无遗。全身的汗毛从头顶竖到脚底,半根都不拉地漱漱抖动。毛骨悚然的我像破了胆一样的逃亡。逃,这三十六计里最后的一计被我这个小胆的女子贪上,唯一的信念指示我拿着脸盆跌跌撞撞逃回父亲的屋里,“哐当”一开门,父亲醒了,狗狗跳起来抖抖身体惊讶地看着我。“爹,你醒了?”我故意掩饰自己的慌乱。父亲一点也不怀疑我浅浅打了个呵欠:“嗯,又眯了一会儿”。真就一会儿,父亲站起来穿好外套出去了,狗狗摆着尾巴也跟着出去了,他们亲密的如同兄弟。

我的生物钟紊乱了。秋天昼短夜长,才刚刚九点,父亲上床睡觉了,我也得跟上父亲的节奏,早早上了床。但睡不着,父亲的鼾声立刻响起来,我好羡慕父亲有一个好的睡眠状态,瞬间即睡。我只能在羡慕中蜷曲在被窝里想一些心事。今晚那一幕,又在脑海里反复倒腾。仿佛走进梦游,把自己重新放在阴森森的夜色。那苍白的衣衫,一袭黑幽幽的头发长长地披散下来遮住了没有五官的苍白的脸,没有嘴却能发出“嘤嘤”的泣声……郎芳啊郎芳,亏你想的出来,这出其不意的想法,让女鬼也与众不同,好像这没有脸比青面獠牙更让人觉的诡异。让我这个天真的忠实的读者跟着你天才的想象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是一个高明作家的目的,而这个目的把我明目张胆地劫持了。郎芳的高明就在于先“唬住”你,然后让你一步一步地走进去,走进那些迷魂阵,去见孤岛上一个金色的孩童,去听一些奇怪的叫声,那些被施了魔法半人半物的为了讨主人喜欢,为了躲避一场惨无人道的毒打,他们互相追逐,相互撕咬,然后在晚上被关进了囚笼里。他们同样披头散发,挨冻受饿,他们为自己的不人不物默默流泪,他们甚至失去了人类的语言只会发出兽般的大嚎。可他们也会设法逃跑去找救援,但他们是揭开层层谜雾的勇士……这些都是女鬼引出的谜雾。在不断地蜿蜒曲折情结跌宕中扒开层层谜雾之后,郎芳还原了女鬼的原型——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子,只是被她的师兄——一个爱她的人,会施魔法的人误用刀削去了她的面孔,悲惨的死去,而她的皮囊被另一个冤情的女子借用讨债,这只是故事的一个侧面但却是整个故事的主线………作家的思维不简单哪!天文、地理、幻界、虚界任意驰骋,无所不能。但不管是哪个界,邪污永远是弃甲而逃的,正义永远是人间亲和与崇尚的。也只有正义才能顺应天道,才能慰藉人类的精神和灵魂。然而,这种暗流涌动的精神就潜在一本书一些文字,让世人感觉一种振作的亢奋。具备这种能力的显然是写作的高手。我有点想笑自己——这个小女人额!我何时又将故事里的诡异嫁接到父亲的植物园呢?

父亲神奇的画廊很修长,色彩鲜明,充满立体层次感。农作物郁郁葱葱探枝摇叶美丽地仿佛走进了世外桃源。有一种婆娑叫做癫狂,父亲的植物在他的尽心培育下,丰盈茂密而癫狂,叶子的各种形状在夜里尤其离奇古怪,黑咕隆咚没有月色的夜晚,这种癫狂就到了极致,像各种动物猛兽,又像人影,他们藏匿,他们动作,会发出声音,若有若无。它们癫狂着疯长,絮絮叨叨,相互推搡,好像时光将它们带进女人的中年,再深刻一点悠远一点准确一点说是带进了更年期,它们即将天葵衰竭,地道不通,水不能涵木,肝阳上亢,神志跳跃而不安。对,它们已走到了深秋——预示极其成熟的年龄,稳定的年龄,它们即将收获岁月的馈赠。它们同样遇上了贪婪惊恐、心魂不定的我,一旦相遇便胆战心惊,魂飞魄散。这是生命的运动,是最最明显的身体超越,超越了稚嫩,超越了从前。谁也阻挡不了………渐渐有点睡意了,偶有“噗通噗通”的声音敲击我的心灵,我知道那是一些不成驹子的桃子过早地从枝头夭折,落在了院里的水泥地面。……柏树里的鸟已经鸦雀无声。偶有秋虫穿越植物神圣的鸣叫……

        3                   


乡下的清晨很安静。安静的如同醒在清晨的孤岛迎接着朝阳的升起,迎接远处的风吹和近处的鸟鸣。只为迎接这些生机,乡下在此刻尤其这巷里显得分外寂静,寂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父亲的呼吸和瓜果熟透落地的声音。

一连几个早晨,我都无所顾忌地睡个醒,睡个够。睡到朝阳升起来,父亲都不想叫醒我。

直到有一天。                        

清晨,我还在梦里遨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父亲突如其来地叫醒了。宝妮,还没睡醒?快醒醒!父亲的声音是如此温柔,我陡然感觉是母亲的呼唤,一阵亲切。我便不能说自己还多想睡一会儿,但我只是闭着眼睛答应父亲:额,我睡醒了。父亲一听我说睡醒了,便不再迟疑不再犹豫:咱一起去地里把那些南瓜弄回来吧,熟透了,再不弄就崩开了,父亲说。

嗯。我答应着马上起床。穿好运动衣,一双服帖的旅游鞋穿在脚上。简单地漱了一下口,将头发轻轻挽起,拿了遮阳帽和一双手套准备出发。父亲又说南瓜多,还的拉上小平车。拉小平车?我迟疑了一下。从来没有干过农活的我能否拉得了平车?回来时又是重车。身体单薄瘦弱的我能否驾驭了这个任务?可父亲毫不犹豫的口气没有半点余地。他今天索性要将一个孱孱素素的女儿身变为一个势不可挡的女汉子。女汉子就女汉子呗,变变身份似乎离乡村人间烟火更近一些。

父亲本没有农田。可他越老越闲不住。把人家慌了几年的草地硬是掏了五十元钱让人家的拖拉机除草翻地,赤溜溜地开垦出了一亩农田,又是打药又是施肥,萝卜白菜小葱黄豆南瓜小豆玉米种了个满地开花。虽然今年天汗缺雨水,可父亲说南瓜一个赛一个,收成不赖。父亲老了,他一股勤快种上了,可却没力气收回来。弟弟在外忙做生意又不值当叫回,没有男劳力唯有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能胜此任。于是,将秋收战略目标瞄准了女儿。只可惜女儿从来没有干过这农活,更不要说拉平车。要叫女儿掌握这平车的方向盘是一种刁难和苛刻。看着女儿一脸的秀气和孱弱,这哪是干农活的人?从小娇生惯养,好吃好穿,舍不得骂更舍不得打,捧在手里怕化了,含在嘴里怕烫着,活脱脱地宝贝疙瘩,明珠一颗。可眼下没办法,瓜一天比一天熟了,真难为这孩子了,不叫也得叫。于是,左一个宝妮,右一个俺孩,生怕让女儿拒绝。

于是,这个女汉子带着手套的双手握紧铁平车的辕杆,挎上了拉绳。“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有劲没劲先带起样来。走了几步,却感觉车子像泄了气一样怎么也不肯起步。爹——怎车拉不动呢?我大声喊叫父亲。父亲闻声一看,右边车轮胎还真的泄气了,瘪的两张皮贴在一起。去阿庆家借个气管来,我被父亲调遣着。气管拿回来了,打吧,我使出来吃奶的力气,就是不见轮胎被吹起来。爹——怎回事?怎就吹不起来呢?我对爹说。爹试了几下也没成功。叫兰庆来看看。爹又指挥我。我叫来了兰庆,人家试了几下,左看右看摁了一下胎,扒出了气门针吹了吹,不出气。是气门针眼堵死了,拿个针来,兰庆说。我拿来了针,看着兰庆一系列熟练的操作,我不由地佩服兰庆这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到底是经验丰富,一下子就把稳了脉象,找出了病根。兰庆拿过汽筒“蹭蹭”几把就把轮胎吹起来了。谢过兰庆我拉起平车就上路了。车跟着我轻快而缓悠悠地走出了大门外的平地。可没走几步就是一道小坡。我的双脚开始不停自己使唤,脚步越来越快,两腿有点颤抖。有风从耳边擦过发出“呼呼”的声响,直至不由自主地被车推着跑起来,铁皮平车的夹缝处“咣当咣当”不停地锣鼓紧密地敲击着,像在呐喊又像在耻笑。我六神无主,双臂被车左右摆动,双腿被车推着疯狂向前奔跑。父亲在后面不知大声喊着什么我已听不清楚。遮阳帽被一路颠簸吹散,我哪里顾得这些,不知不觉已被平车疯了似地带到接近公路的平地才慢悠悠地停下来。我脸红脖子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褪儿还打颤。这哪里是我在拉车,分明是车在拉我。心里有点慌乱。幸亏是清晨路上没人,否则我还得赔上我足不出户的优雅嗓门,大喊“闪——开,生——手——驾——驶”,这是一件多么现眼而靓丽的事情。心里正在暗暗咕叨着,父亲在这时已走到我身旁关切地问到,没事吧,闺女?我听出了父亲的语气带着很大的歉意。哪里没事?我都快让车拽到沟里了,您就当你娇弱的闺女是拉车的大把式?可我只在心里说没有出口,我不能说,我怕父亲更加内疚,怕父亲放弃用我,更怕父亲感觉自己老了是在求人,求他的女儿。我不能放弃辕杆,一旦放弃就意味着放弃了父亲放弃了父亲对我的重托和厚望。遇到坡路要抬起辕杆,让后面的磨胎磨擦地面,加大车与地面的摩擦力,车就没有那么滑溜了,你再试试看,父亲安慰我说。哎?对额,怎我就不懂呢?我被父亲又激将起来,喘息过后从新拉起平车,试着把辕杆抬起,真灵,车子果然慢下来,磨胎发出了“擦啦擦啦”的响声。

我拉着平车平静地过了了长满水草的流水小桥,小桥呈一孔拱型的水泥桥。桥下是潺潺流水,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中间这里被人工开启微深的河道,两边摆了几块平整的沙石,倾斜到水里,供村妇们洗衣洗菜。水清澈见底,,深秋看不到青蛙和游族之类的。附近长满金黄的水草,水在草里穿行,像一尾很滑溜的长长的游鱼,欢快地发出歌唱般的奔腾。

这是一条永恒傍村的小溪,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终于在我面前出现了一条羊场小路。只有走它才可以通往田地,再无捷径。路径弯曲的两旁土楞长满了野草,枝叶茂密相互勾肩搭背似乎有拦截路人之势,密密匝匝。枝叶眼看就要撞上我的脸庞,我只好腾出一只手将一边的草撩开,让我和车穿梭而过。左边的养猪场散发着猪粪极其难闻的味道,令人反胃的想要呕吐。我拉着车极速地走了一段,总算这股味道驱散而尽。父亲在我的后面,我每走一段会回头瞧瞧父亲,是否跟我而来。我放慢了脚步,可再慢也比父亲走的快。这就是我比父亲年轻很多很多的资本。父亲说,让我拉车在前面走,能走多快走多快,他在后面跟着,不要管他。可我看不到父亲的踪影,老不放心,我便停下车来等他,直到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父亲老了,腿部有些供血不足,走的时间长了,小腿有憋的感觉,所以他走一段会歇一歇,喘一喘。但我总担心父亲在后面有什么闪失,直到远远地看到父亲好端端地跟上来,我便放下心拉上车继续向前走。

我们也曾制止父亲不要再下地养种,可父亲不听,他说,只要扔进一把种子,总有果实,俺孩们就可以吃上这些纯绿色的蔬菜瓜果。再说还可以抽扭抽扭僵硬的身体。面对黄土,他心情会愉悦很多。我们看不住父亲也拗不过他老人家。他有很多很多理由反驳你对他的制止。可慢慢地,父亲离我越来越近,我遇到了上坡路。虽然坡缓,但它呈现向上的姿势,不管什么事物,向上预示着积极和前进,预示着必须付出很多,才能看到前进中的向上。不能想象的是路面极其凹凸,坑坑洼洼,还有各种石头横亘在凹凸间。我最大限度地躬下身子,用单薄纤细的肩膀拽着拉绳,两手死死地握紧辕杆不放松,我和后面的铁壳艰难地一步一步挪动。我的脸快要碰到地面,那些色彩斑斓的鹅卵石似乎就要强吻我的嘴唇,它们温柔而热烈。绿的黄的,紫的蓝的红的白的,具备了七彩的颜色不规则地排列在沙土上,很好看,像千年不衰的花朵盛开在一条干涸的河床。我忽然想起来“沧海桑田”这个词,大概这里曾经是一片水域,在经过时间地理的变迁,遗留下这些可以证明它前世的东西……我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越来越重,不时有点卡顿,就像这些美丽的鹅卵石温柔却劲道,死死地卡着车轮。我憋足了力气,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肩膀和双臂和脸上。我咬紧牙关,努着毕生的力气,一次两次,终于,仿佛,最终跋涉了人生的又一道坎。此刻,我好像看见那年那个白色的产房,那个孕妇临产前疼的死去活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她咬着牙用手扶着床沿铁框,双目紧闭一声不吭,直至这一阵疼痛过去,才睁开眼睛。折腾到骨盆逢全开了,产床上的孕妇毫无“努症”,却硬凭自己“努”出体内的全部气息,汗泪滚滚,接近窒息,终于听到了一个嘹亮的哭声响彻天籁。这是一个新生命的到来,一切美好从此开始,一切欲罢不能的黑暗都柳暗花明。此刻的现在就有柳暗花明的感觉。一种重生的感觉。回头低览,那些鹅卵石仿佛对我微笑,发着熠熠生辉的光泽。我对这些鹅卵石的美丽还是有点恨意,如果没有它们,我至少不会如此吃力,吃力的有点痛苦。这种痛苦无人替代——一种挑战女人气力和力量极限的痛苦。像一个没有经过专门正规训练的举重队员,硬要凭自己仅有的一点点力气强迫性地举起几百斤超负荷的重量,谈何容易?然而,世界就怕“然而”这两个具有转折意义的字眼,或许,这比举重容易的多,我超越了。心剧烈跳动想要飞出胸膛,酸胀的褪接近痉挛。喘息如一个小型的吹风机,“呼呼”地从我的胸膛我的喉咙吹出。脸被憋的几乎冒血。这是我的代价。我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在变形,身体脸庞,每个细胞每根血管,它们都不在属于原先的我。它们离一个淑女的形象非常遥远,遥不可及。可我也感谢鹅卵石的存在,如果没有它们设陷,我不会知道自己的能量到底库存多少,到底可以超越多少自己认为的不可能。闺女,歇一歇吧!父亲在不远处后面心疼地喊。我把车子放好,等父亲赶上来,心魂未定的我,随着一口气流长长地从丹田呼出,稍感轻松的我便扶父亲一起坐在土楞边歇歇。父亲嘱咐我说:前面还有一段路就到了,看到一片小豆地,就是咱的。我说:爹,我知道了。


太阳刚刚露出东山,光芒四射。我望见了一片发着油光的豆田。往里瞧还有郁郁葱葱的大葱,而四周都是玉米地,齐刷刷的像部队的方阵一样守护着这片豆田。这些都不是这次收割的目标,那滚在地棱边的发着白光的南瓜才是这次的猎物。然而,这些猎物早已被毫不相干的其他“猎人”的那一双老鹰般的眼睛瞄上了,瞄准了我家的南瓜——“大白”,他们早已暗暗地隐藏在角落与我们分享父亲的果实。

一只到达目的地的“蜗牛”抬头仰望浩瀚的天空,无边无垠,一只黑鸟从东边飞过,不知道它是否看得到我。我一直目送它飞往西边,经过一轮弯弯的发白的月牙,像小船。月牙静静地仰望着太阳。两个星球终于见面了,

在一个空间的同一个时间,至少我是它们的见证……父亲赶上来了,我们一起迈过高高的长满露珠的蒿草,经过一小片快要成熟的黄豆田,向里走去。

咦?有点不对。父亲自言自语。

怎不对了,爹?我问。

明明有好几个大白南瓜在这里滚着,怎不见了呢?父亲向是问我。

爹,不就是这个吗?好大额!我指着脚底下草丛里躺着闪闪发光的“大白”说。

不是那个,有四五个足有二十多斤的,定是被别人摘走了,你看这新茬。父亲指着零乱的瓜蔓给我看。顿时,愤怒和惋惜交织的火焰涌上我的心头:怎这些人就长着一双贼眼呢?想吃自己种呗,怎下得了手?吃下去也会噎死。爹明显感觉我生气的态度。安慰我说:偷就偷吧,反正谁吃了都一样。咱这么多的瓜,够咱吃了。爹,我是为你感到气愤和不值,你付出那么多,可到头来让别人偷了,这些人真该死。别说那么难听,拿就拿了,说明咱们的瓜长势好。今年咱选了优质品种,那么大的白南瓜,人家没见过稀罕里。父亲进一步安慰我。拿,拿,拿,明明是偷盗的行为,我在心里咕叨着没有再出声。我蹲下身把那个“大白”从草丛里扒开,真的好大唉,我好像有生以来就没亲眼见过一个南瓜会长这么大,可在父亲的眼里这个不算大可见那几个……?我扭头看看父亲弯曲在田埂的背影,忽然眼睛有点湿漉漉的感觉,酸酸的。

摘下那些大小不一的瓜装进袋里,搬出去,倒在车壳里。满满一车瓜,被父亲安插的稳稳当当,我看到父亲流着汗水的脸上荡漾着喜悦的笑容,我也开心起来。爷俩忘记了一切,只享受丰硕的开心。有了点拉车的经验,又是下坡路,重车,还有鹅卵石的阻碍,它们和我彼此配合的很融洽,反而我觉得比来时的空车还轻松许多……

我是有力气的,父亲确信,我也确信。一车南瓜被我平平安安地拉回家里时,我们对这一点都深信不疑。于是,父亲乐不可支地说:全凭俺孩哩!我为父亲这一句由衷的赞誉很自豪,我可以为父亲分担一些体力活,那刻,我像他的另一个儿子。

仅仅几天时间,我终于跟上父亲的生物钟,似乎从这一天开始。或许因为白天的劳累,晚上早早就进入了梦乡。

4

那天中午,大风不断,院里的柏树枝叶和柏籽哗哗地大片落下,顷刻间院里一片狼藉。天空的雷声一个接着一个,仿佛一场大雨马上来临。可吝啬的天空连一个雨点也没有滴。一会儿便有放晴的迹象。父亲坐在离柏树不远的石桌前捡着簸箕里的红豆子。这时消停了一会的麻雀在柏树里叽叽喳喳地叫着,大声地连篇地没完没了。父亲低着头似乎对着鸟儿们说,看看这叫的麻烦里,想吃就下来吃。我这才明白在树里的鸟儿们是看见了父亲簸箕里的豆子了,一阵开锅似的热闹。可鸟儿们没有下来吃,还在不断鸣叫。我对父亲说,它们这是在互相扯闲话呢,哪里是饿了?父亲也说保不中也是,要不早就飞下来了。父亲捡完豆子,我给父亲端去了午饭。一阵狂风而来,噼里啪啦的柏树叶和柏籽又落了一地,鸟儿们的热闹又瞬间停了下来。我走到柏树下,好奇地抬头向叶子略微稀疏的柏树枝丫上望了望,一群麻雀分布在不同的枝条上,还有一只喜鹊,翘着尾巴在高高的枝头上和麻雀们和睦共处。再往高处瞧一瞧,就仿佛它们在幽静的树林里,幽暗处有光明的缝隙供它们演说玩耍和呼吸。天又阴下来,父亲吃完饭睡着了,柏树上的麻雀此刻很安静,大致也睡着了。噼里啪啦,又一阵风吹落了盘节在柏树上的枯叶和老籽,它们脆脆生生地打在院落的水泥地上,仿佛宣告一生的终结。那只喜鹊被惊醒了,喳喳喳叫了几声,那些麻雀也被喜鹊叫醒了,又开始叽叽喳喳瞅瞅啾啾没完没了。父亲醒了,倒了杯水走到院子里坐在凳子上,边喝边说,听听这麻烦里,想吃想喝就下来,叫什么?

但麻雀们并没有因为父亲的话停下来,密密匝匝的群音一声接一声,似乎更强烈。“听听这,这群鸟们不得了啦,有什么闲话可拉里?”我不由地笑了,笑着每天给父亲作伴的这些热闹的邻居,也笑着父亲可爱的童趣。

父亲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说,你怡姑回来了,下午去看看她吧。

嗯。我用一个字爽快地回答了父亲。

怡姑在老坟口最边边住,她是我二奶奶前夫的女儿,二奶奶改嫁二爷爷后带过来的。来到我家的时候只有两岁。我长大后的记忆里,她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农村改建,她才在老坟盖了新房,从村里最高的垴上搬下来住。

下午,怡姑的街门开着,我走了进去。我遇上了怡姑的抱着孩子的二女儿:姐,来了?额,萧萧,你在额?

嗯,这不是回来伺候俺妈来了?姐,快进家吧!

妈——你看谁来了?萧萧边撩门帘边对她妈大声喊去。

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几乎将我冲出了门外。怡姑在一张破旧的单人床上蜷曲着,再看屋里的四周,没有什么时样和贵重的摆饰,一个单门条柜和一张长方形桌子又旧又黑,仿佛刚刚出土。怡姑一听有人来了,勉强地挣扎着坐起来,看着我傻笑。

怡姑,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那我是谁?

我忘了。

再想想。

你是……

我是谁?

反正我见过你,可你是谁?

此时她失控了,双手拼命地陷进头发里不停地抓挠,头发便混乱地一根根竖起来。她似乎潜意识用这个动作强迫自己的记忆,想快点认出我。但她越这样越无望。我看到她实在可怜,敢忙伸手按住她的双手,她才停止静下来。否则她会把自己的头皮抓破。

怡姑,我是你侄女阿梅。

阿梅?我侄女?

对额。

额——我侄女是阿梅,阿梅是我侄女,我侄女是阿梅,阿梅是我侄女……她的样子仿佛拾到了丢掉的回忆一瞬间表情温柔,眼睛放光。反复低声唠叨,怕忘了阿梅忘了侄女,其实,怡姑早已不认得并且忘记我了。我看着她一头乱糟糟有点魔的头发,心里酸酸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怡姑年轻时其实长得很美,只是她随母亲的遗传早早就白了头发,一头雪白的发丝常让我想起白发魔女——雪白的飘逸的长发,浓妆艳抹,很仙很美,魔气十足。怡姑姑虽一头白发,但性情柔弱,说话温和,气质神态断然是贤妻良母,是一个特别善良朴实的女人,和“魔”毫不沾边!

此刻的怡姑因为脑部疾病使她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萎缩到一岁半的孩童,连她的笑容都露出满口的空洞,似乎被岁月淘尽了一生的智慧和光阴,幼稚的不着边际。只是和孩童比起来,她是一种病态的痴呆和衰老的僵硬——一个僵硬的婴儿,可笑也可怜。可是谁又不老呢?老弱病残是人生的常态,又有谁可以逃避?

饿——哩!饿——哩!怡姑拉长了声音,像没有吃饱的孩子一样,向自己的爹娘讨食。

你就知道说饿,好像我不给你吃似的。萧萧没好气地说。随后,马上换成了笑脸:姐,你说才刚刚吃了一个小时,又饿,我妈她就这样。

怡姑三个女儿,大女儿在村里,二女儿在阳泉,小女儿萧萧在平定。怡姑病了,她们三个轮流伺候,每个人四个月。二女儿刚刚把怡姑送回来,轮着萧萧伺候了。不知什么原因,萧萧没有接怡姑回她家里。

怡姑大约四十多岁死了男人。那时萧萧还特别小,小胳膊小腿小模样特别可爱,但头上发着一层厚厚的胎毒。一不小心,萧萧会用小手去不停地挠痒痒,挠破了,血和脓水顺着脸留下来。怡姑于是寸步不离。春天是生发季节,萧萧的胎毒越发厉害,怡姑抱进来抱出去,特别小心。那时听怡姑说,晚上萧萧因为痒痒不睡觉。除非躺在怡姑身上怀里,才在凌晨勉强睡一会。这样怡姑一个晚上几乎都不合眼,怕不小心把萧萧从身体上跌落下来,又怕孩子把结了痂的胎毒抓破……

饿——哩——,饿——哩——怡姑又在喊。

于是,萧萧没好气地把孩子递给了她的男人,萧萧端出了半碗土豆拨烂,一大口一大口地灌进了怡姑似乎无穷无尽的嘴窟里。但我看到怡姑在没有牙齿的嘴里用舌头搅动几下,然后下咽,仿佛喉咙被什么卡着,咽的异常困难……

二十几天之后,当我再去老坟口看望怡姑时,怡姑的两扇铁街门被一把铁锁紧紧地铐起来,囚禁了一个毫无生机的小小的破旧的院落,连同怡姑。

从前的锁也很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我想起了一首《从前慢》的几句歌词,很美的从前——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此刻,人家锁了,我没有懂了,我不懂。一天,两天,三天……一月,两月……一把铁锁一动不动,像钉在了铁门上。没有一丝人间烟火的缝隙。

萧萧带着孩子走了,听说离开的原因是天凉了,怕孩子着凉。临走的时候告诉她村里的大姐,她要回去给妈找个养老院,该吃饭的时候替她给妈递进一碗饭去。可是,萧萧再也没有回来!

饿——哩!饿——哩……

每每我走到老坟口,不由地看看紧锁的大门。仿佛听到怡姑一声又一声把人间的有生的凄苦丢在坡口上……

5

时间飞转,转眼就到了大收秋的一个清晨,大约六点半左右,我还在梦里畅游,朦胧中,我又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很像母亲:宝妮,睡醒了没有?起哇?咱再去地里把那些山药刨会来,不多。嗯。睡醒了。我迷糊着眼很含糊地答应着父亲。我伸伸懒腰,把自己弄清醒了,赶快起床,因为早去就可以早完工早回来。

上一次丰富的经验奠定了这次出行的轻车熟路。山野,天空,飞鸟,沙沙作响的玉米地,坡坡的红酸枣,脚下的鹅卵石,一湾流水般弯曲的羊场小路在这个无人的清晨显得十分美好,这些美好只有在一个闲情不浮躁的心境才可以进入眼底,抵达灵魂。这是一个无人的旷野,无人的清晨,因为离村较远,这些玉米地农户还不曾将这里作为收割的首站……

爹——,中间有一条被水冲开的沟渠,这怎么过?我在前面急急地喊着后面的父亲。

你走沟渠,走劣道,让车走好道——父亲在后面喊我。额,我知道了!

沟渠是前几天一场苞雨冲刷下的浅沟,大部分水流从浅沟流出,而两边的窄窄的还稍微平整一些。车的两个轮子刚刚搭在边缘。再一次像蜗牛一样带着一个重壳在天地间的羊场驴道上爬行……

山药的蔓已经蔫的打不起精神,枯黄地毫无筋骨地瘫在那里。我将镢头高高地举过头顶,再用力一甩,一串葡萄胎白白胖胖地就被我用镢头勾了起来,我弯腰提起好看的它,对父亲喊:爹,你看,就这个?还没有下种时的种子大呢?真是白费力气。父亲说:继续刨,虽然今年天旱,可总有收获。我没有再吱声,用足了力气,对准山药蔓的根部,一镢一个,真的如父亲所说,拳头大的山药一个一个地滚出来,怕被遗漏了果实,再添几镢,果然不负众望。我忽然从心底生发一种情愫,忽然很热爱很敬重这片神奇的土地。我扔下镢头,慢慢蹲下身子,抓起一把被我翻出的潮湿的泥土,好柔滑,好细腻,我像盘一个宝贝似的,在我的手里不断地揉搓它,抚摸它。这个平凡而神奇的东西哦,正是它养育着地球上的人类以及一切有生命的物体。“只要种下,就有收获。”多么厚道朴实无华的品格,这个命名泥土的东西,被农民视为宝贝,而被一些人不屑一顾的……一阵感慨在内心里升腾,从来没有如此在意和热爱,却让我对土地有了一种深情膜拜。

太阳露头了,泥土发出了天然的清香。看着一堆山药,父亲说:真不赖,今年的天气没有雨水,长成这样,真够意思,地比人的耐劲大啊……

把山药再次装袋,放在平车壳里。爹,我再回去看看有遗落的没有额。我大声地喊给在车旁刚刚站定的父亲,我便返回去了。咦,还真有一棵被遗落的,就在田埂的边缘,山药槾和杂草草混在一起不易察觉。我拿起旁边的镢头,高高举起,一镢下去,勾起来却啥也没有,正要补第二镢,却发现土在动,一下两下……忽然一闪一闪钻出来一条细细的银色的尾巴,我断定,这是一条没有成精的小蛇,虽并不十分害怕,但还是有点心紧。紧接着,一个四只脚的动物慢慢地爬出来,大约半尺多长,好像发着绿光,还夹着一个小小的尾巴,一步一步地移动,像长了椮毛,调动着我全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起来并发生痉挛。此刻,我条件反射般地撒腿就跑,我不在像风,而是像一个受惊了的疯子,甚至白天见了鬼一样,扔下镢头飞奔起来,歇斯底里地喊着:爹——爹——慌不择路。跌跌撞撞一下跳到发着油光的小豆地里,我听到它们在我的蹦跑中和喊声中哗哗倒下一片。顾不了这些。只觉得后面有什么追赶着我必须奔跑。爹闻声大喊:怎么了?怎么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胳膊和退脚没地方搁置似的,全身不由自主扭捏着:爹,有蛇,还有一个四脚的动物,不知什么,吓死我了。我给父亲比划着。

父亲问:那四脚的长什么样?

我说:有一个小尾巴,发着绿光,

父亲问:头部像不像蛤蟆?

我说:好像是吧?我也没看清。

父亲说:不怕,那是蛇狮,不用理它。

我说:原来是蛇的师傅,怪不得在一个窝里。

父亲说:不是,它是‘蛇狮’,是狮子的狮。

我说:爹,我不敢去拿镢头。

父亲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拿哇。

爹去了……

它们怎么会在一个窝里呢?

父亲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很长时间,那个东西一直在我脑海里,虽然有点槮人,但好奇心促使我没有遗忘它。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在河滩的草边玩,一些男生常常喊:蛇狮,蛇狮。可等我们女生去看,人家早就哧溜哧溜跑开了,串的可快了。而且身体细长,多呈浅棕色花纹。可这个东西是一步一步慢慢悠悠趴着走,颜色和形状完全不一样,不像那时候的蛇狮额。世界之大,地域之大,到底是什么动物呢?这莫大的疑问在我的人生中将是一个“天问”,因为再也不会见到它,再也找不到一个圆满的答案。

5                谢桃

我基本和父亲的作息时间一致了。他九点半上床休息,我也睡觉。一觉睡到天明,六点半他起床我也起床。提水浇他的植物园。提过这里来,再到那边去,我顺从地听父亲调遣。先浇那些蔫了的,怎么不长眼?父亲用运着他的威严。我时常受到父亲的“训斥”,因为我不懂“农事”。那天,我忽然不知怎么就没有忍住,就顶了父亲一句:哪里有蔫了的?我看见都一样,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父亲听了不再啃声,随后父亲长长地“唉”了一声,瞬间,我和父亲都沉默了,漫长的沉默,像走过了一个世纪。我忽然感觉时间在此刻停顿了,岁月一点一点老去,像父亲稀疏的白发,像父亲苍老的背影和蹒跚的脚步,所有的青春所有滋生的不耐烦在此刻沦陷。忽然一滴泪溢在心上,充满怜悯,对父亲老去的时光的怜悯。我知道我错了,我顶撞了父亲。我像欠了债一样突然感觉不安。这是一种来自灵魂的惩罚——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说:爹,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我宁愿您来指责我骂我训斥我,也不要这突然的缄默。

爹,你喝水吗?我去给你端。

爹,该吃饭了,我去给你做饭。

爹,你累了,就歇一歇。

爹,你……

爹这,爹那,当我叫了很多次爹来弥补我的过失

时,爹笑了:这孩子,好像犯什么错事了。爹自顾摇摇头向我喊到:我干一会再哇!看见爹又答腔了,我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我生怕耄耋的老父敏感如我。可大度了一辈子的父亲怎么会呢?尽管我时常会按我的想法打乱他的安排:爹,我先打扮打扮再去额。爹,我先看一会书,误不了做额。他依然始终像一个将军调遣一个士兵:嗯,快点,快点先来。这是做父亲的尊严和威严。我只有服从命令为天职。

那天,天气晴朗,当一阵秋风微微吹过,几颗熟透的桃子“噗通噗通”地落下来,滚到了院中央,父亲躬身捡起来,捏了捏,对我说,八月十五也过了,桃子也该谢了,今天上午把桃子谢了吧!嗯。我又用一个字答应了父亲。我正盘算我一个人怎么也谢不下这么多的桃子。一杆一杆的枝茂桃稠。这是有桃树以来果实最最丰盈的一年。桃子白里透红,浸出了诱人的甜味,见了,没有人不嘴馋的,尽管它是一颗山桃树,可桃子比往年的都大都多。叫上坡口的喜喜和凌美,谢了后分给坡口周围的邻居们尝尝,看烂了!父亲又说。喜喜和凌美都是老坟口最年轻的媳妇,因为相互离得最近,有事可以彼此帮忙照应。我喊上了喜喜,喜喜喊上了凌美。我们都是女人,上不了树。于是凌美拿了一根长长的竹竿。一下,两下……熟透的桃子便“哗哗哗”地离开了母体,像冰雹般不由分说地敲打下来。我们在桃树下快活地捡着桃子,一袋一袋地装成了份,准备分给邻居乡亲。

那年,我还小,去白家沟的小河洗衣服,路过大队的果园,看果园的王昌爷摘了一把桃子扔给我,那几颗桃子楞是滚到玉米地里,我到处找,直到全部找到了在河里洗洗桃上的毛毛,酸甜酸甜地塞进嘴里,感觉那时的桃子非常好吃,我对喜喜她俩说,还有山上的酸枣,一到星期天,几个相好的女生一起跑到白家沟河上面的山坡上摘酸枣。一次无意捅了上面的马蜂窝,吓得我们一路奔跑,跑出白家沟老远老远,那群马蜂才停止追赶我们。

姐,那后来怎么样?凌美问我。没有后来,我们再也不敢上去了,我说,我们就一起玩扔包,扔到很晚父母到处喊我们才肯回家。

姐,你们那时弹拐拐吗?我那时最喜欢这个玩法,常常把邻居那个男孩弹倒在地。我不断逼着问他,还玩不玩?玩不玩?敢不敢玩?认不认输?那个男孩坐在地上对我喊,仙姑姐姐,饶了我吧,我输了我玩不过你,此时,我才兴高采烈地放他一马,要不他在课堂上老是拽我的长辫子。喜喜比划着说,姐,要不咱们玩一个?可过瘾了。

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再说姐腿脚不灵便早弹跳不动了,我调侃。

 姐,玩玩嘛,权当咱练练身子骨,姐,起来,凌美起来,咱三人对阵……

我们被喜喜拉拽起来。渐渐离开街门离开了桃树,一弹弹到离桃树不远的平整地 。拐拐是一种游戏,就是把一条腿抬起,盘在另一条大腿上,用手拉着脚,防止掉下去。然后单腿弹起,几个人碰撞,后退再前进。依此反复。如果被别人碰倒在地,就被淘汰。我们顺应规则游戏起来,其他的放在一边。

两个本村的油腔滑调的青年男子路过:哎——弹得不赖啊!喜喜一边弹一边对那两个小伙嚷嚷:去去,关你屁事,也不看姑奶奶我正忙乎着,再咋呼几句,姑奶奶把你轰出老坟口,哈哈哈哈……。我和凌美还没来得及放下另一条腿就相互拥着笑作一团,喜喜问:好笑吗?哈哈哈哈……忽然传来爹的声音:人去哪里了?这几个孩子!爹——来了,来了,马上——我及时刹住了笑声,回应着爹。我赶紧拉上凌美向桃树跑去,喜喜弹着拐拐一看阵势不对:等等我,你们俩等等我……

那天,只留下了桃树顶部的少数桃子留下来看桃树,据说留下看树桃第二年桃子会结的更好。其他落地的桃子分成很多份,装在塑料袋里分给了老坟居住的邻居。那天,老坟口所有的人都嚼着桃子,连说话都泄露出满嘴的桃味。我忽然想起了那些年,队里会在一个晚上给每个社员分一些嫩玉茭,傍晚的时候,老坟口的家家户户都冒出了煮玉茭的香味,那种况味,真好。

那天,我才知道,我的心里潜藏着别人看不到的童趣,甚至我的身体,竟然储备着童年弹跳的能量。那天我才发觉,所谓的老态不过是岁月暗示的烙印,年龄是什么东西?成熟算什么东西?我们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是谁狂妄自大地局限了我们的思维和行为,以至于我们丢失了初心,个个都神秘叵测、疑心诡异地行走在这个世界?

6

日子在平淡和通俗中进入了金色的十月。十月是喜庆的丰收的季节。大地一片欢腾和热闹。山地旷野到处闪耀镰刀的光辉,响彻收割的凯歌。

清晨,照样按父亲的时间起床。院落的植物园也开始萧条,除了竹叶青大白菜一天比一天茁壮,胡萝卜樱的油绿在风中摇摆外,特别是葫芦和西红柿的枝叶大片地老去,呈现枯黄。父亲决定给这些植物拉蔓,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快乐地温馨地过冬。我帮父亲把那些支撑它们们的棚架去掉。整理从土里抽出的竹竿,一根一根垛整齐,然后用绳子把它们捆起来。放在南边的空屋里。忽然,我发现月台下拆去棚架的松软的土壤里有什么东西明晃晃地发着光。是什么呢?我很好奇。走近蹲下仔细一看,圆圆的不锈钢饸饹底子静静地躺在菜地里。这才忽然想起前几天中午吃了饸饹,忘了底子还在洗刷的锅里,就把那些废水泼在了地里。我怎这么粗心呢?,把饸饹底子也浇了菜呢?可这些菜对它根本就不屑一顾。我扭头看看父亲并没有注意我,便悄悄地将在菜地里住了几天的饸饹底子拿起来,揩揩上面的土,像穿山甲一样穿过月亮门,贼似的灰不溜秋地往厨房跑。“知错了不犟嘴”。我听到父亲在我后面悄悄说,那口气很得意,也很欢喜。原来父亲早发现了,只是把这个发现“让”给了我,让我自己感觉粗心粗的离谱。父亲的脸上一定洋溢着笑容,那是一种无言的父爱。但我确实没看父亲……可我在心里说,爹,您是睿智的将军,我,您的女儿,永远是你手下不聪明的兵。

所有倒腾出来的蔓一堆一堆地坠在院里,我一堆一堆地抱起来,像抱孩子一样将它们抱到老坟口的粪堆垃圾坑里。随便地把它们散落在那儿,显得很刺眼很孤单。它们将永远和我和父亲的植物园告别,成为一堆粪土。返回院里,一个长长的院落——父亲的画廊此刻分外单调和寂寞。院落突然显得消瘦,瘦瘦长长的样子,像饿了几个季节。我想起了怡姑,想起了被我丢掉的藤蔓,她俩很相仿。

一股袅袅的烟雾在一个清清的早晨弥漫在院里,生发燃烧的清香。它们大片的,不断地升腾,冲向空中,最后消失殆尽。

我知道,忙完了植物园的农活,父亲又在打理街门外那些凌乱的桃叶,被风吹干了躯体的桃叶,它们一小堆一小堆地寄宿在墙角,或零星几片散落在桃树下的水泥地上,灰色的地面像一页宣纸。而几片落叶躺在上面,像一个个优雅的书签,十分美好,至少在我眼里。

我曾非常喜欢满地飘落的桃叶,看着它们由绿变黄,在时光美丽的瞬间,它们发生了生命的转折。这个秋天给了我一次生命的体验。我想起了桃花,那些曾经溢在院墙上的色彩,在春风还寒中,如此清雅却不失娇艳。我想起了葬它们的那个绝世女子——林妹妹,绝美了每个时代的春天。但我不会悲戚地葬叶,我喜欢叶子零乱地随性撒在院子里,街门口,即使脚步纷纷踏过,这种落叶纷扰的景致是我想要的情致,充盈了无限浪漫。尽管我的血液里有父亲的基因,但父亲做为一个男人,他一生的理性远远胜过他的女儿,虽然父亲已经苍老,但永远不失性格的硬朗。他将一树的叶子扫在一起,绿的,黄的,被风干成瘪塌的,堆成了一大堆,父亲拿打火机点着,“砰”的一声,火焰串的老高老高。浓浓的灰烟串进院落里,我闻到了叶子的体味。很香。

我没有去看一片落叶在汹涌的火海里是如何痛苦的扭曲,是如何发出“滋滋”的呼叫,像一只痛苦挣扎的火蝴蝶。但我感觉这种葬法很“残忍”。父亲说不以这种方式,那些桃叶还会漂泊。不葬了这些叶子,会有一种荒芜衰败的感觉,可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衰败,我不知道。但我从来的感觉都是温馨的,作为女儿的温馨,不管我的年龄有多大,只要父亲在,这种温馨就永远在。

父亲终于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去清理和火葬这些桃叶,然后用铁锨将它们的灰烬一锨一锨地很庄严地埋葬于桃树根部,一系列动作十分自然而完美。桃叶完美了。终于在它有生之年放弃了随处流浪,它化作了春泥守候和奉养了她的母亲——桃树。它们最终有了安稳的归宿,是父亲的功劳。尽管父亲原始的想法不是这样的初衷,但他不知不觉做了一件非常仁慈的事情。父亲是仁慈的。他的精神上,骨头里。我不知何时自己的内心潜藏了不可告人的自私和残忍:我曾宁愿让那些桃叶飘零在街门外古道边,看着它们的躯体由绿变黄变枯,直到它们的经络和骨骼消失在东风猎猎的老坟口。它们最终去了哪里?我不敢想象。我忽然看清了自己:为自己喜欢的情致尽然丧失一些善念。我开始自责:我对不起具有生命力的桃叶,对不起自己曾经吃过的桃子,对不起面前的这棵桃树。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可以不顾一切踏在桃叶的躯体上舞蹈,放纵自己的欢喜和哀愁。

一只麻雀从远处飞来,掠过我的头顶。我仰望着它的飞翔,一种自信和自由诗般地美好。我再不能拒绝对一切生命的虔诚和关注……

目光移向高处/麻雀站在枝上/它的颜色和枝头一样空旷/最后一枚守树的桃子“逃了”/风,路过鸟的羽毛/抖动了几下/……我忽然在心里涌出了这样一些诗句,仿佛一种灵魂的召唤,仿佛来自不衰的信仰,仿佛特意纪念那一刻,纪念那一刻的离痛,纪念那一种刻骨铭心的秋殇。更是一种祭奠,祭奠这个最最难忘的充满怀念的秋天!

这个秋天,为了一个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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