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不尽英雄恨 夜夜龙泉壁上鸣
国乱当头,他应运而生。他铁骨刚肠,浑身是胆,平生志在收复中原,可谓生亦逢时。然而,历史最会捉弄人,他满腹才略,满腔热血,却请缨无路,报国无门,一生壮志难酬。他只能将对民族命运的关切、忧虑寄寓于词作之中。有人说他是人中之杰,词中之龙,文能执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是的!《苑丛谈词》称“辛稼轩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其词。”虽然,沙场上他只是驰骋了一次身影,他“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在历史的画卷中,他是一个英雄!他就是南宋词人辛弃疾,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别号稼轩,山东济南人。
鹧鸪天 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辛弃疾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许是无奈,自称戏作。“壮岁旌旗拥万夫”,真不是吹牛的。稼轩出生时北方久已沦陷于金人之手。他的祖父辛赞仕于金,却一直希望有机会“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我想,祖父对他是寄以厚望的,取名“辛弃疾”,不知与西汉大将“霍去病”是否有联系,其原字“坦夫”自改为“幼安”,旨在效仿霍去病年轻能为国建功立业。1161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21岁的辛弃疾聚集了两千人,加入了耿京领导的一支声势浩大的义勇军,并担任掌书记。金人内部矛盾爆发,完颜亮在前线为部下所杀,金军向北撤退,辛弃疾奉命南下与南宋朝廷联络。在他归来的途中,听到义军溃散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所杀的消息,即率领五十多人袭击几万人的敌营,活擒叛徒张安国,交给南宋朝廷处决。
“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说金兵夜枕胡䩮,能测听三十里内外的人马声响,义勇军(汉人)一早向其射去了金仆姑名的箭。稼轩惊人的勇敢和谋略名重一时,“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25岁步入仕途,上《美芹十论》,献战守之策,可再也没有给他半点机会施展抱负。“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其间有多少恨多少泪!
朱庸斋先生在《分春管词话》里说,至宋末忧生念乱,抚物兴怀,身世所遭均以入词,词得以宏大,辛稼轩以文入词,而词之气始大始深,位不让于唐诗。在词路春秋中,稼轩作了成功大胆的改革,于翦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是古诗词的一座丰碑。
艺术的力量在于以情感人,以美动人。辛稼轩的词无不情感充沛,运笔厚重,手法巧妙,立意曲折深远,能化腐为新,意出言外。这与其曲折的人生经历分不开的。稼轩幼时亲眼目睹汉人在金人统治下所受的屈辱与痛苦,少年就立下了恢复中原、报国雪耻的志向,他天生有一种燕赵奇士的侠义之气。他写下了著名的《美芹十论》、《九议》等抗金对策,但南宋朝廷怯懦,为主和派所把持,加上他豪迈倔强的性格和执着北伐的热情,难以在官场上立足。先后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福建、浙东等地担任转运使、安抚使一类地方官职,最高达四品,多有建树。仕途中官职一削再削,直到削夺得干干净净,其间几度被罢官又重用,但始终未能践行收复失地的大计。
水龙吟 登建康赏心亭
辛弃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出笔雄健,气象壮阔,起手先声夺人,如鲸鲵拨浪,一击千里。稼轩的词,往往是笔一起就能把人带入他的情感世界中。山河美丽,如美人头上的玉簪螺髻,韩愈有“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诗句,此时在诗人的眼里,无不是向人献愁供恨。情致上的大转折如此自然,真是人间天上,笔墨来去自由,这是何等手段。点出了愁和恨,接下来的抒情一咏三叹,痛快淋漓,每读之俱感慨不已!下片连用几个典故言志。故乡还沦陷在金人的铁蹄下,家国仍在风雨飘摇之中,“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都是稼轩的句子,不列出处了,下同)。我不会象季鹰那样归隐,也不会象许汜一样只顾置地买房,那有何颜以见英雄刘备,可是,树都已经老了,“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壮心不已又有何用!“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 倩谁为我擦干英雄的老泪!此潦倒之情不减其壮怀啊!其声夺人,其志感人,其气袭人,其情痛人!
叶嘉莹先生说,豪放派的词,稼轩是写得最好的。夏承焘《宋词三百首》,入选最多的是苏、辛,各十二首。要知道,以文入词是有极大障碍的,填词与作文章不同,是要受许多约束的。稼轩的词,像一篇篇檄文,有思想,有历史感,深美闳约,典故应用自如,情文并茂。其诗思有文章的凝重,内容丰富,笔酣墨饱,文采飞扬。常人只知道其豪放粗旷,殊不知仅窥见一斑。沈泽棠《忏庵词话》:今人只以粗犷作苏、辛,真隔十重帘幕。古人填词,出律犯规者很多,《分春管词话》说,钦普有许多错误,稼轩纵横驰骤,大气流行,但极少发现有不合律处,虽僻拗难填之调,亦能守律。此由大才,格律纵严,犹能从容不迫,应付自如,使人不觉其守律。可知,稼轩除了真性情,更有大学问,深意蕴,远寄托,雅文辞,奇笔法!还有很多,总之,风格多样,朱庸斋先生说,举凡前人具备者,无一不备,前人所无如诙谐、讽刺、俗语、答问等,无不有之。有种不拘一格的艺术气魄。读稼轩的词,犹如品尝一桌诗词大宴,色香味全。
且听分说。
清陈廷焯说:稼轩有吞吐八荒之慨而机会不来,……故词极豪雄而意极悲郁。其豪迈如万马奔腾,银河泻落,狂风卷浪,势欲滔天!
南乡子 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北固亭:在今镇江市(京口)北固山上,下临长江,三面环水。京口是抵御北方曹操的最后一道防线。兜鍪(dōu móu):原指古代作战时兵士所带的头盔,这里代指士兵。
公元1204年,64岁的稼轩被重用,做镇江知府,登上北固亭遥望,神州风雨飘摇,想孙仲谋曾在此建都,与曹刘抗衡,是何等的英雄!诗人少年时曾身披貂裘跨战马,“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多么渴望像孙仲谋那样做一番扭转乾坤的事业。不料竟沉沦下僚,辗转宦海,43年的风风雨雨,北伐无期,旌旗未展头先白,赢得个“归来华发苍颜”,只能在怀古中寻找寄托。“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可是看到的是“一点凄凉千古意,独倚西风寥郭”,“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落得“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祖国分裂,才能无法施展,政治理想落空,屡遭排挤,多么的无奈。“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三十六宫花溅泪,春声何处说兴亡,燕双双”,“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续。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常常是“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予窄”,“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天地之大,知己难寻,孑然一身,情何以堪!悲凉之感、怅惘之情,不平之气,溢于言表,这些诗句,笔力苍秀,力透纸背。
稼轩才大,神来之笔遍于诗中。其慷慨语,闻之声如裂帛,“万里云霄送君去,不妨风雨破吾庐”,“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其平淡语,读之感慨万千。只一句“这一场寥索”,“闲愁最苦”,心事便有千斤重。“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令人寻味无穷。“莫折荼蘼,且留取、一分春色”,“明月到今宵,长是不如人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籍”,语极淡而情极深。
叶嘉莹《人间词话》说:“苏东坡,还有辛弃疾,他们是把直接的感发跟曲折幽隐的情思结合起来,外表写的非常直接,但是里面的情是非常曲折幽隐的。”“其豪迈之作,佳者也仍贵在有一种曲折含蓄之美。”“豪迈中见精致。”
其精致,其妩媚,其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如何呢,且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