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海水深, 不抵相思半
这人世间,解不开的奥妙很多很多,别说探索宇宙万物,人类的情感世界就够感慨唏嘘了,比如爱情,谁能说的清道的明。或是踏破铁鞋无处寻,不再寻时偏又来;或是鬼使神差的一眼便生生不能忘怀,不能放下。这真是个奇怪的东东,再加上那莫名其妙缘分,演绎出一出出悲欢离合,然而有情人常常终不成眷属。好在这样的相遇还真不多,否则,这世上哪来的幸福呢!
陆游和唐婉,很多诗人比我更了解,还是忍不住想说。
那个“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铁血男儿,为何在儿女情上缠绵缱绻了一辈子。
陆游和表妹唐婉从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唐婉文静灵秀,颇有才华。古人不懂近亲结婚有害的科学,只知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陆家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与唐家订亲。两人真是在最好的年岁遇上了最想遇见的人,约公元1145年,20岁与唐婉成亲,婚后两人诗书相和,琴瑟相鸣,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但人世间偏偏就能拆散。陆母担心儿子情深倦学,误了仕途功名,加之唐琬婚后未能生育,误了宗祀香火,从大局谋略,逼迫儿子休妻。古人的字典里不孝是罪该万死的,无奈,陆游唯有忍痛割爱。陆母挑选了大贤大德大慧的王氏与儿子成亲。此夫人幼有淑质,李清照曾经想收其为徒,被拒绝了,言“才藻非女子事也。”可想而知,王夫人非寻常人也。再说,唐婉被休后,在父亲安排下,再嫁给了倾慕其已久的皇室宗亲赵士程,也是痴情男儿一枚。按理说,陆母这一着棋很高明的。然而,一场旷世情缘才刚刚拉开帷幕。
休唐婉后,陆游忙于考取功名,多年苦读赴临安应试进士,两次取为第一,排名在秦桧的孙子秦埙之前,招惹了秦桧,被除名,仕途无望,寥落在家。31岁那年春天,一个人在离家不远的沈家花园排遣心中愁闷。此时春风徐来,水波微澜,行至桥上,居然与唐婉不期而遇,一瞬间陆游恍如梦中,那日夜思念的身影就在眼前。然而,回过神来,看到的是唐婉与其丈夫赵士程双双而来,唐婉也眼中突然放出光彩很快又复忧郁。三人礼节性寒暄,两个男人,一个是落魄书生,一个可谓高富帅。陆游望着远去的两人,想到自己目前的境遇,想到那曾经神仙眷侣的日子一去不复,旧愁郁郁未解又添无限新愁,一个人独自喝起闷酒。唐婉经得赵士程同意,炒了四碟菜,提了一壶酒送来,陆游合泪饮下了这深情的黄縢酒。一腔无奈之情借着诗句喷薄而出,在墙上写下了流传千古的“钗头凤”。一个情痴也罢了,偏偏唐婉也是。她把那份爱情珍藏在心底当作了生命的全部,看了陆游留下的诗句,知他亦是。安慰、绝望、悲伤、痛苦、负疚,万千情愫交织一起,唐婉也和了一首“钗头凤”,从此她一病不起,不到30岁郁郁而终。沈园成了他们永诀之地。
许是天公巧安排,这一场千古重逢,荡起的涟漪,至今未能褪去。因为这两首“钗头凤”。(很多人倒背如流了,就跳过去吧)
钗头凤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 唐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有说不全是唐婉作的,这里就不作评论了。这个让陆游终生魂牵梦绕的女子,绝非只有姿色,可惜她没有留下其他的诗作让世人略知其才华。
就诗论诗,这两首“钗头凤”不相上下,各造其极,至臻至美,合而读之,有珠联璧合、相映生辉之妙。顾随先生说陆游的诗很真,热烈爽直,虽然手法看似不高明,但是一腔血泼出来就能动人。他这首钗头凤,将满腹的无奈之情挥洒得淋漓尽致。
一首好词,不论表现手法如何,其情致须曲折内美。从情致上来说,后一首更打动人,那千种愁恨,万般委屈,深婉、曲折又无奈的情感,恰到好处表达了,哀而不怨,苦而不恨。这是怎样的一个唐婉呢?
这绕不过赵士程了。赵士程跟陆游是文友,皇室后裔,非常倾慕唐婉的才情和美貌。古时被休女子很难再嫁,可赵士程只喜欢她,为了迎娶意中人,谁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阻碍,那除了不孝更是给宗室蒙羞的事啊。婚后几年里,他眼里只有唐婉,虽然也知道唐婉心里只有陆游,他依然一往情深。按说,唐婉是嫁的相当体面了,照现代的标准,该是扬眉吐气的事。可她是一个别类,有些女人的心就是这么小,只能容纳一个人。她清楚自己心理放不下陆游,但又不忍伤害对自己千般好的丈夫,再说,也没有为他生个一儿半女,心想,自己去了,也许赵士程可以再娶个女人起码能生儿育女。她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心灵深处情感的纠葛,理智终究赢不了情感。那无形的压力和内心的孤独,怎么能快乐呢?她表现得逆来顺受,但又是三从四德的叛逆者,也是一个血性女子的。她的魅力及光彩也在于此吧,世间有几人能走出物质与名利的花园呢?她一病不起,只因为忠实自己的内心。
唐婉去世时,赵士程还挺年轻,但他就是不妻不妾,最后战死沙场。也是千古伤心人!
再说陆游,闻知唐婉离世,悲痛欲绝,终生难以释怀,沈园从此成了他梦魂萦绕的地方,唐婉是他终生眷念的。其后,陆游北上抗金,又转川蜀任职,二十余年的风雨生涯,依然无法排遣诗人心中的眷恋,他说,人生只有情难死,六十三岁,写了“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哀怨的诗。六十七岁时重游沈园,看到当年题《钗头凤》的半面破壁,感慨万千,写有七律感怀“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依旧感伤怀念。
七十五岁后,住在沈园附近。每年春天,必往沈园凭吊唐婉,怀念的诗词更多了。唐琬逝去四十年,重游故园,挥笔和泪作著名的《沈园》二首:
其一: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四十年了,沈园已三易其主,面目全非,诗人依然执着地寻觅玉人的芳踪,在哪呢?伤心桥下,碧波上,她如《洛神赋》中的“翩若惊鸿”的仙子,每每想起她梦断香消,诗人老泪纵横。《沈园》其一笔法曲折,多钟修饰方法,读来尤为隽永动人。
八十一岁作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其一: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写情固然要真挚热烈,但一笔直下却难动人。文似看山喜不平,有波澜,有曲折回旋才有深味。往往是矛盾纠结的感情最感染人。“已怕行”虽然“怕”而仍然要去,知道去沈园也不能挽回什么,但是情感不听使唤,衬托出他对唐婉难以忘怀,思念深重。陆游此人非常坚韧,这份感情已经过了将近60年,还念念不忘,这种深情和坚持最能打动人。城南的那株香如故的白梅,已不是开无主了,是诗人自己,是眷侣唐婉。
诗人八十四岁,离逝世只一年,再次重游沈园,写下“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自知不久于人世,仍然念念不忘当日眷侣,虽然仍自感匆匆,却赢得了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