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底看完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深受震撼，后面去翻了埃莱娜·费兰特的原著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几乎是近年来我看过最好的女性主义小说。
豆瓣上有一条评论说：“好到什么程度呢，感觉有人在关心并触摸到了我的童年。”--而那童年却是灰色的伤疤，它的底色是绝望与挣扎。代发帖子
这本书讲的是我（埃莱娜）和好朋友莉拉大半生的友情，从幼年、读书、恋爱到结婚、生子的一路风雨坎坷--用“友情”两个字简单概括，又显得有些苍白浅薄了。它几乎涵盖了女性成长过程中所有真实深刻的欣喜、迷茫、嫉妒、怅惘和悲伤。而且延伸出那不勒斯各色小人物的爱恨情仇，几乎勾勒了一幅史诗般的意大利民间风俗长卷。是一部颇为丰满醇厚的作品。
女人和女人的感情，这些年一直在被反复书写和刻画，古有你死我活的宫斗，现代也有大量爱恨交织的drama剧情。大家爱看女人之间相爱相杀，觉得她们天性善妒、感情复杂。男性情谊写起来大多是坦荡荡、走四方；而有女人在的地方，就一定九曲十八弯，难免落入鸡飞狗跳的剧情里。
鲜少有作者跳脱出来，探索女性情感里受限于时代与社会的枷锁。《我的天才女友》讲的就是底层女性对命运的抗争和无奈。
故事开始于童年时读书的岁月。埃莱娜原本是小学里最努力又聪明的学生，她的优越感被天才少女莉拉的出现打破了。她渐渐对莉拉产生了模糊的感情——不是嫉妒这么简单，更像是一种渴望和向往。直觉告诉她莉拉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气质，这种精神特质，能带她走出母亲带给她的阴影、走出家庭的昏聩和那不勒斯小城区暴力而混乱的一切。
上：埃莱娜，下：莉拉
读书是那个时代底层人民的奢侈品。若你生而贫穷，还是女子，很遗憾，求学这条路必定困难重重。
莉拉作为小学里最聪明的孩子，一位真正的天才，却连参加中学入学考试的资格都没有。求助母亲吗？没用的，母亲农齐亚只能以一捧泪水来回应她的女儿；恳求父亲吗？父亲费尔南多的耐心只有五分钟，莉拉尝试与父亲抗争，结果——“忽然间，争吵声停了下来。过了几秒钟，我看到我的朋友从窗子飞了出来，经过我的头顶，落在了我身后的地上。”父亲将莉拉扔东西一样扔了出去，莉拉流着血摔断了一条胳膊。这是她尝试反抗父权的代价。
在这样黑暗而疼痛的童年里，孩子们唯一共同的渴望是——财富。在她们小小的世界里，财富能靠什么获得呢？能想到的只有读书和写作了。为此，莉拉和埃莱娜一起买了一本《小妇人》，希望以后能靠写书发财，借此逃脱“庶民”的命运。
是的，“庶民”，这个词汇是小学老师奥利维耶罗教导给埃莱娜的：
“在现实生活中，假如一个人想一直做庶民，那他的孩子、孙子，都会命若草芥，不值一提。”
像这样怀揣着美好的向往、一起读《小妇人》、幻想成为作家的时光很快便烟消云散了，这个梦被撕得粉碎无声，现实如同乌云从四面八方夹击。童年虽谈不上多好，但长大了的岁月，只会越来越险恶。
这便是“庶民”的宿命。
譬如刚刚步入青春期的美丽的穷人家女孩，被纨绔子弟随意玩弄。女孩子尚且懵懂无知，只知道索拉拉兄弟富有帅气，被他们盯上大概是种荣耀？大家沉默着、纵容着他们的流氓行径，并不反抗——或者清楚反抗了也无用。
又譬如丧夫的中年女人，被假惺惺的邻居“诗人”诱骗，精神失常而疯癫一生。整场出轨事件，只有女人们在楼梯间扭打咒骂；始作俑者“诗人”却能够得意地享受着家庭之欢，甚至将魔爪伸向更年轻的女孩子，不需要承担任何谴责与惩罚。
——这倒是很常见的，绯闻事件中，不分青红皂白，女性总是陷入混沌的角色。
这份属于“庶民”的穷途末路的心绪早早就扎根在孩子们的潜意识里。
小时候的埃莱娜和莉拉，去地窖里捡娃娃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意识：“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我们都觉得我们在走向恐惧。尽管这些恐惧的事情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存在了，但它们一直在等着我们。”这份恐惧也许正是来自贫穷的原罪感，也是生来为女性的身份性不安。
女性身份就好像埃莱娜第一次来月经时，裙子后的那块血色污迹，没有人教她如何面对。她的天才好朋友莉拉甚至恶狠狠地对她说：“这事儿真恶心，那些有这事儿的人也让我恶心”。女孩子一边以此为耻，一边需要穿着它走过大街小巷。
生而为女人，生而为穷人，就是原罪。
埃莱娜和莉拉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像哥哥一样是个男孩子，现在活的会不会轻松得多？”毕竟，埃莱娜作为努力又优秀的少女，依然被父亲警告“好是不够的，你必须成为最好”才值得我们的爱和钱；莉拉几乎是一个全才，15岁就设计出完美的鞋子，为父亲与兄弟争取到了一家鞋店的经营权，却始终被父亲认为是“小女孩随手画的图”，依然没有资格被父亲传授做鞋的手艺。
胜过男性是不可能的，因此通过同性间的算计而争斗到一点好处才是合理常见的。命运早就写好答案，女孩子们多半也会成为她们曾经美丽而如今面目可憎的母亲。
提到母亲，《我的天才女友》里对母亲这一形象的描摹简直是极度恶劣的。她们或丑陋或残疾，斜眼歪嘴，疯疯癫癫，没有灵魂，比男人更会压榨欺凌同性。（在另一部意大利作品《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也有着这样一帮类似的女性群体）
这些女人们在出嫁前多半也有过少女金闪闪的绮梦。讽刺的是，在她们嫁人后很大一部分人会由受害者转变成加害者。她们的身上，几乎都有着曹七巧的影子，可怜也可恨。对这些深陷不幸的女人来说，女儿的年轻是刺眼的，是令人嫉妒而想要摧毁的，因为它还意味着希望。
在埃莱娜的想象里，有一种看不见的动物，微小又肮脏，会在夜晚时候进入食物和空气，会让我们的祖母和母亲像“恶狗一样易怒”。她们表面会安静，内心的愤怒却永不停息。--这种看不见的动物是什么？我们的心中自有答案。
唯一的一线光明是，在女性成长道路上，会有另一批心存希冀的女性在鼓舞着她们前进。比如赏识埃莱娜和莉拉的老师奥利维耶罗，她不遗余力地鼓励着女孩子们读书、继续上学。虽然她的方法是极端而残酷的--在莉拉早早结婚而放弃梦想的时候，她装作不认识这位曾经最爱的学生，恶狠狠地批判莉拉无法做主的命运。
值得注意的是，书中这些善良的有知识眼界的尚存灵魂的女性都是终身未婚--作者有意无意，留下了这样意味深长的一笔。
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走出这样的悲剧、奔向属于自己的新世界的。在《我的天才女友》里，埃莱娜走出了，莉拉却没有。在莉拉婚礼的早上，埃莱娜答应莉拉要一直替她读下去，而“我的天才朋友”也在此刻完成了讽刺性的转变——从前的对象是莉拉，现在到以后却是埃莱娜。埃莱娜最终上了大学、成为了作家，逃离了旧世界；但莉拉却困在原地，只能以出走作结。
就像童年时代，莉拉执意要带着埃莱娜逃课去看海，埃莱娜懵懂但无畏，满腹心思的莉拉却成为半途而废的那个。那一天错过的大海，命运是否在彼时已经留下了沉重的伏笔。
上世纪的女性困境已经发生了改变，而如今也有如今的困惑。性别刻板印象不正是其中之一吗？把女孩子从小贴上“爱漂亮”、“感性”、“文科好理科差”、“早熟但后劲不如男孩子”“女人天生更会带孩子”的标签……这些在男权文化浸淫的标签很多甚至内化成了女性共同的认同，并不断自我洗脑、自我说服。
很多显而易见的男权陷阱已经可以被大众所识别了，但还有更“隐秘”的易容后的陷阱。比如影视剧作品里烘托“母亲”这一形象的极度伟岸无私，当大家把女性的奉献视为理所应当，那么丁克、剖腹产、不母乳这样正常的选择也会被冠以自私之名。
《人间世》里有一位原本已有了两个女儿的妈妈，但是却仍不惜冒着高龄生产的危险非要生下一个男孩。最后生是生了，还没下手术台就大出血，紧急输送了10000cc的血液才醒过来。被问到为什么这么拼命时，这位妈妈哽咽着说：“没办法，我们那边就是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其实我还是觉得做男的好。”
听到这里不觉得难过吗？一代的性别歧视传给下一代，刚刚九死一生的新妈妈说出这样的话，谁能忍心在这时候斥责她？两个女儿有一天是否也会这样为了生男孩而赌上性命呢？答案只能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这些年备受瞩目的“家暴案”、“离婚案”还少吗？我们虽无权评判谁是谁非，但不可否认的是，对女性的道德审判比对男性要严苛的多，“荡妇羞辱”以一种预判的形式先给女性盖了帽子。比如去年年末著名的某男星“家暴案”，事实未白前，女生的历史先被翻了底朝天，并被冠以“荡妇”之名。各种怀疑论和羞辱倒是纷纷被顶上热评。实在看得人脊背发凉。
这样的女性困境也许将在未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存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始终会有如同埃莱娜和莉拉手拉手走下漆黑地窖的那个时刻，恐惧和不安一直如影随形，地窖里会出现可怕的阿奇诺还是一束烛光，没有人知道。但是我希望，这一刻我们手拉着手，一步一步勇敢地向更深处前进，将我们丢失的珍贵娃娃捡起。过去是黑暗，而未来会有大海吧。
我想，这是埃莱娜·费兰特写下四部曲的期待，也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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