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力英出差，出差来到一座中等城市，投宿在光明旅社。
五点钟左右，她吃完饭正要离开餐厅，突然见一个乞丐一瘸一拐地闯了进来。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上端着只破碗，将桌上的残羹剩食不分稀稠，一下倒进碗里。这时，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大声呵斥道：“臭叫花子，快放下，我还要喂猪呢！”
说完就去夺那破碗。乞丐两手紧紧护着碗，一个劲地点头哈腰：“女菩萨，行行善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要不是这该死的腿，俺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女菩萨，我给你磕头了。”
乞丐向女服务员连鞠几躬。女服务员满脸鄙夷，也斜着那一大碗残羹剩食，说：“我一头猪也吃不了你这么多哩！”
乞丐悲切地说：“女菩萨，我命苦呀。老婆得病没线治，死了，给我撒下一儿一女。唉。”话未说完，脸上早布满了泪珠。
这时，乞丐周围已围了一大群人，周力英也站在外围看热闹。她觉得乞丐的声音很耳熟，但一时又分辨不出是谁。她绕到乞丐对面，正巧乞丐也拾起头来。她定睛一看，几乎要惊叫起来：哎呀，这不是高中时的同斑同学牛良生吗？天哪！他怎么变成了乞丐？
不错，这个乞丐正是牛良生。他三岁丧父，七岁亡母，是他的光棍叔叔把他抚养成人，并供他念书。牛良生生性聪明，是学校里的学习尖子，老师和同学都说他考大学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稳拿。他不但学习好，棋琴书画也能来得几下。但牛良生有个极坏的毛病：懒惰。他的被子一年到头从不拆洗，一套衣服穿了晒，晒了穿，从不下水，身上常常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酸臭味，是全校闻名的“懒虫”。
高二下学期，重新编座位后，周力英正坐在牛良生的前面，那浑身酸臭味常常熏得她直想呕吐。但她学习成绩差，经常转过身来向牛良生请教，所以，她又离不开他。他很热心，不但给她解答学习上的难题，而且教她许多学习方法：如何听讲，如何记笔记，如何复习等等。在他的帮助辅导下，她的学习成绩一天一个楼梯，步步上升。她很感激他。为了报答他的帮助，她偷偷地把他的被子、衣服抱回家去拆洗，并用父母给她的零用钱给他买了一套中山装。从那以后，他换了个模样，身上穿得清清爽爽，熨熨贴贴，又成了全校的美男子。
为这些事，同学们在背后嘀嘀咕咕，说他们在谈恋爱。开始，周力英感到脸红心跳，但到后来，也就不屑一顾，懒得申辩了。说心里话，她是喜欢上了他。
学校是严禁学生谈恋爱的。班主任知道后，找周力英谈话，、询问她是不是有这种思想。她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牛良生无父无母，无姐无妹，我关心他的生活，他帮助我的学习，这不是同学之间正常的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吗？”班主任无言以对。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临近高考前两个月，一个噩耗传来：牛良生的叔叔上山打柴，不小心踩塌一块悬岩，跌下数十丈深的山谷，当即死亡。
叔叔一死，牛良生失去了经济来源，只得辍学回家。学校为他惋惜，但又无可奈何。周力英更是急得团团转，对他说：“你还是去考大学，考上了再想办法。”
他摇摇头说：“你的好意我一辈子记住。如果真考取了，又有什么办法可想？”
不久，周力英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大学。她把这一喜讯写信告诉他，希望他来年再考，并说给自己的父母说好了，在他大学期间的一切费用由她家贴付，如果他不愿别人怜惜和施舍，就算暂借，等参加工作后再归还。
想不到，她的信被退回，回条上写着四个字：查无此人。她觉得纳闷不解：怎么会“查无此人”呢？于是，她利用假日跋山涉水，到偏远闭塞的牛家庄去找他。她找到村委会，村长明白无误地说：“我们村没有叫牛良生的人。”
她说：“怎么会没有？他在县中读书，他有个光棍汉叔叔，前几个月砍柴挥死的。”
村长这才拍拍脑袋说：“噢，你问他呀。他在家里名字叫牛山仔。可能是到高中时改为'牛良生'的。前十多天我收到了一封寄给'牛良生”的信，认为是寄错了地方，就退回去了。那信可是你写的？”
周力英点点头，又问：“他人呢？”
村长说：“他跟一个广东佬去做生意了。”
从此，周力英和牛良生失去了联系。她大学毕业后，分到了自己的家乡工作。
想不到五年后，她和他在这座城里邂逅相遇。如今，她是坐办公室的，而他却成了流落街头的乞丐。这时，一个又一个问号在她脑海里紫绕盘旋：他是几时结的婚？妻子得什么病死的？他是怎么落下残废的？他两个孩子多大了？他晚上栖身何处？她决心找他问个水落石出，并资助他一些钱粮，尽尽同学加朋友的心情。
牛良生端着那碗残羹剩食，踮着瘸腿急往前走，还不时回头张望一下。周力英在后面紧追不舍。一路上，行人们象躲麻疯病似地躲着牛良生，用厌恶的目光瞥着他，嘴里骂着“臭叫化子”。来到一个转弯处，有几个小学生还用石块砸他，用口水吐他。牛良生一边用手抵挡飞来的石块，一边惊恐地往后退却。周力英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泪水不自主地流了出来。唉！人落到这种地步，真是连猪狗也不如呀！她真想冲上去狠狠地教训那几个不懂事的小学生。
牛良生走进一条胡同里，周力英突然发现他不瘸不拐了， 跟正常人一样，走得四平八稳。啊，原来他是伪装的！
一股悲哀涌上她的心头。前不久，她看了一篇报告文学，说一个漂亮的姑娘谎称皮夹子被小偷窃去，在街头嚎啕大哭。好心肠的人们见她这副悲苦样子，纷纷解囊相助，你五角，他一元，一天就“哭”到了四十多元，第二天她换个地方，又哭到了几十元。几个月下来，她用眼泪致“富”，成了半个“万元户”。要不是被一位细心的记者发现，她可能成“百万富翁”。
现在，牛良生的行径，不是同那个“以泪致富”的漂亮姑娘一样，在欺骗那些善良的人们吗？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懒惰”害了他的终生呀！她为以前爱过这种人感到脸红。过去的“牛良生”开始在她心里彻底消逝、死去。她愤愤地转身要走。
“哥儿们，又香又甜的美味佳肴来啦！”牛良生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里，她又忍不住站住了。她望去，不觉又吃了一惊：在一片又脏又黑的瓦砾上，横七竖八躺着五六个浑身破破烂烂的乞丐。听见喊声，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翻身坐起，睁大眼睛望着牛良生手中的大瓷碗。看得出，他们是一群比牛良生还出格的“懒虫”，情愿肚皮唱“空城计”，也懒得外出乞讨。
一个胡子像堆乱草的黑脸老乞丐看着那碗“佳肴”，连连夸奖道：“小老弟，你真行呀！”
牛良生“嘿嘿”地傻笑：“大哥，这是你言教身传的结果呀！”
黑老头说：“都像你，我们就不愁吃不愁用了。过几天，大哥我再教你几招，再有半年，你就能自闯门路了。”
牛良生谦恭地说：“谢谢大哥栽培。”
黑老头转脸对其他乞丐训斥道：“你们要好好向牛老弟学习。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讨饭也得有绝招，像演戏，你越演得可怜，人们越会同情你，施舍你”
听到这里，周力英再也听不下去了，狠狠地朝乞丐们“呸”了一口，转身走了。这天晚上，周力英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牛良生的影子不断在她脑海里涌现。在这改革的时代，一个青年人完全可以施展其聪明才智，为社会创造财富，而牛良生竟会堕落成为一个靠乞讨为生的社会累赘。可悲呀！
谁料几个月后，她突然收到一本大型文学杂志。她拆开封套，想知道是谁寄的，但没见夹任何片言只语的信件。她觉得蹊跷：这是谁寄的？莫不是杂志社张冠李戴寄错了地方？
她满腹狐疑地打开杂志，卷首中篇小说栏中的“乞丐”俩字赫然跳进她的眼帘，作者叫“禾山”。她很自然地回想起几个月前牛良生那伙乞丐的情景，忍不住阅读起来。
小说写得如行云流水，娓娓动听。她只看了前面一小段，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她越看，越觉得与牛良生那伙乞丐的生活相似。这个“禾山”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写得那么逼真，那么动情，那么栩栩如生？她翻到后面，一看作者的简介，不禁呆住了：
禾山，本名牛良生，现年二十六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长篇、中篇小说多部。作者为了写好这篇《乞丐〉，与真正的乞丐一起吃残食、喝剩汤、睡马路，生活了一个多月…
周力英激动地把杂志抱在胸前，不知为什么，泪水涌了出来。
几天以后，周力英收到牛良生的来信，信里说：他辍学回到家后不久，正巧有个广东佬来山里收购兽皮、药材，寄宿在他家里。广东佬把广东吹得天花乱坠，说要赚大钱、发大财只有到广东去。他被迷住了，跟着广东佬去广东做生意。哪晓得广东佬是个诈骗犯，把他带到广东后，诈去他从银行借贷的五百元钱逃之夭夭了。回家后，他走投无路，把自己这次经历写成小说《书呆子做生意》，投寄杂志社。想不到，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编辑部很快给他回信，高度赞扬他这篇小说，并放在头篇，还加上评论。因祸得福，他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从此，他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那天，他在饭店“乞讨”，正与她两目相视，尽管只有一瞬间，他却认出了她，而且知道她一直跟踪到乞丐窝。等她离开后，他又反“跟踪”到她住的旅社，在登记处弄清了她现在的工作单位。
最后，他在信里说：“周力英同学，你送给我那件藏青色中山装，我一直保存着舍不得穿。一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们之间纯真的友情。我创作任务很艰巨，至今还顾不上自己的终生大事。我不愿把时间耗费在谈情说爱上，不知你能否看在老同学的情面上，给我介绍一个，我相信你的眼力”周力英看完信，脸颊一阵发热，心里荡起一股甜蜜的涟漪：“嘿，这个冤家，还怕我忘了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