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璐科《最后的夜晚》

回首已是千年，东坡先生走了很远，才找到这个离金陵城挺远的小院，宋朝的金陵无比繁华，忽然进入那个已经凋零的半山园，还是很不适应，满园的花开了，王安石一套湖州长绸坐着，手里还有半杯浑浊的茶。

王安石明显老了，自儿子去世后，他便一个人住在这里，每天在这里散步，足不出户，也没人来找他。 “这辈子你后悔吗？”东坡先生问道：“司马温公已经在五天之内废除了你的所有条陈”。

安石先生看看自己手里的半盏茶，“不废除，你东坡先生如何从那瘴疠之地回中原呐？”

东坡先生苦笑一下，抬起头来，满目星空灿烂，酒残了，几片花瓣落在酒里，“咱们这辈子啊，都吃过苦头了。你做你的新法，得罪了太皇太后；我呢，做那几首词，得罪了小人，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这里。”

安石先生有些苍老的面容看着东坡先生，仿佛是疲倦了，又仿佛是并不在意的看了一眼，然后叹了口气，认真的说：“我累了，官家也累了，做臣子的不能埋怨官家，但是官家与我有知遇之恩，我不忍见官家难过。”

是啊，这两个人说来说去，还是无法说到一处，一个已经释怀了，在南来北往的路上早已看淡了一切，也放弃了一切，他选择了他想要的生活，而另一个，虽已经放弃了个人恩怨，但是，那个逐渐下沉的朝廷还在他的心里，他想起了那些与神宗皇帝共进退的日子，他的眼神有一点迷惘，一时间，整个小院子沉静下来。

神宗皇帝第一次见到安石的时候，虽然王安石在二十二岁那年就中了举人，见过神宗皇帝的爷爷哲宗皇帝，但还是感觉差距太大了，哲宗皇帝那年才四十多岁，却已经苍老的像个老头子了，虽性格温和，但是似乎饱经风霜，而神宗皇帝不同，他神采奕奕的表情，铿锵有力的语气，雷力风行的作风都给已经不再年轻的王安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那慷慨的作风和豪迈的酒风，跟在这样一位神采飞扬的官家身边，王安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王安石又想到那个在洛阳地坑院的司马温公，此刻该是神采飞扬吧，新政人影散去，新法已成了昨日黄花，官家崩后，这太后早已将所有东西付之一炬。

再回头，东坡先生看着满天星斗，安石叹了口气：““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当真写绝了，写到这世间无穷无尽的孤独与寂寞。”东坡先生也笑了：“是啊，朋友走了，这敌人也走了，我们都老了，多少岁月，一笑而罢！”

王安石站起身来，抖抖袖子，看着金陵城里些许的灯火，喃喃的说：“当世人不知，未必后世人不知我，我做这一切，也该放下了，一切都结束了。”

东坡先生的眼泪流了出来，东坡先生悄悄站起身，给安石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小院，没走几步，就听见小院门开了，王安石走了出来，又愣了半天，才说道：“再来吧！没什么朋友了，你来跟我说说话，我心里舒坦。”东坡先生强忍住眼泪，却还笑道：“下次来，我给你带肉，尝尝我的烧肉。”却已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当夜，62岁的王安石终于闭上了眼，他安静的睡去了，仿佛从未来过这世界一样，他平静而安详，睡梦里，他又见到了他那可爱的儿子，也见到了那个依然年轻的神宗皇帝，他还是说话很快，还喜欢笑。

一切，都安静了。宋朝的这个夜晚，似乎一切都已经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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