桀骜不驯（1890-1906年）
1 兹莫赐名
公元1890年，在中国为清朝光绪十六年，论干支则为庚寅，属虎。这是一个平静且平淡的年份，大清帝国于四川宁远府的鞭长莫及的控制，仍有赖于当地彝族土司的世袭权威。
凉山彝历称这一年为拿库年，彝语“拿库”谓虎，亦称虎年。就在这一年的阴历十一月十二日，一个初雪后的正午，在汉人称“牦牛徼外”的牦牛山东麓，且在奔腾南下的安宁河[1]东面，一个叫吊鼓堆的小村子那边，太阳正透过初冬的云霭，朦胧着影子仿佛昏昏欲睡，一头身躯硕长的雄虎，正漫不经心地走出河边的树林，走向林边的那几间盖着杉木瓦板的简陋房子。这个地名是汉人起的，相传翼王石达开率太平军闯入凉山后，曾在这里筑台吊鼓并擂鼓练兵，而现在这个村子里，却是一个汉人也没有。
惊愕于虎的出现而失声惊叫的几个男孩，给吓得掉头跳入东面的碉楼里，跳到高高的楼顶上。离碉楼最近的一间屋子里，围着三锅庄的子母火[2]取暖闲聊的几个女人，呼拉一下跑出来。她们见了正在走动着的斑斓虎皮，全给惊呆了。可那头壮年虎仅抬眼看了看这些挂各色漂亮耳坠的女人，仿佛走错了地方，转身返回树林里。奇怪的是，孩子一个也没少，狗也一个都没叫。旁边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位戴瓦帕的老妇人，她手里拿着一把镶了祖母绿的红柄短剑，显然已晓得寨子里来了虎。
隔了一袋烟的工夫，女人们在院子里清查了全村寨的孩子后，正笑话老祖母要持剑搏虎的吓人表情时，屋里竟传出一串哇哇哇哇的哭叫声。这时候，彝族的木武斯兹家，又添了一个男孩。
牦牛山脚下的安宁河湍急汹涌，它由北而南，无羁无縻，日夜奔流不息。古代称其为孙水[3]，《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有“桥孙水以通邛”之句。河对面的安宁场，便是彝家的河东长官司、河西抚彝土千总两署合一的利利土司衙门所在地，且有上衙门、下衙门之分[4]。洛合老祖母一面听着屋后的哗哗流水，一面用那把刃口锋利的短剑，一刀割断这男婴的脐带，随即拿泡水酒将婴儿通身擦了一遍，其手法之熟练，令在场的女人无不惊讶。
而老太太手里的红柄短剑，她们也从未见过。这就是这个彝族家支的神秘吉尔，汉人称其为保佑物；只晓得家里有这样一件东西，却不知平日藏在哪里。在老太太看来，今日虎未伤人是吉尔保佑所致。这把短剑寒光闪闪的刃口、剑柄上乌绿的宝石、被把磨得木纹暗淡的剑柄，都叫人见了害怕。不知它是哪一代传下来的，亦不知它曾结果了多少条性命。
斯兹家支的三代长子，均担任利利土司衙门的首席武官，其子弟及姻亲的子弟，亦自小习武，多为土司武官的马弁。斯兹家世代所住的这个吊鼓堆，就像土司衙门的一道防御性门户，每日扼守着西汉司马相如仗剑而行的、其后被汉武帝称为零关道的且铺了条块麻石的古驿路。
据史书记载，这条古道自战国时期就有，自现在的成都起至昆明止，是我国西南地区重要驿路之一；起初称西夷道，汉朝称零关道，唐朝称清溪道。这绵绵两千余里，于两千余年中，惟凉山段最为险恶，一是过小相岭山路险峻，二是过彝人地区提心吊胆。于是这条古道的各个驿站，皆有汉人军队驻扎。明清时为营为汛[5]，不但设弁带兵，而且军民屯垦，以确保古道于官员、商人往来之畅通。所以，这条古道上的安宁河平坝区，就成了彝汉杂处之地。吊鼓堆而南二十余里，便是零关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即全是汉人的礼州。由礼州而南的下一个更大的驿站，便是宁远府的府治所在地，亦全是汉人的西昌。
当年的凉山为多种割据形态，广袤的凉山腹地，即当今的美姑、昭觉、布拖一带，由为数众多的不同黑彝家支所占领，而彝汉杂处的边缘地带，其城镇全是汉人，村寨全是彝人；偶有一个汉人村寨，亦森严壁垒，严防彝人的掠夺；若彝人村寨中偶有汉人居住，其汉人也多为彝人同化或附属于后者。汉彝的泾渭分明，彼此因闭塞而缺乏沟通的鸡对鸭讲，欺骗与反欺骗，抢劫与反抢劫，常因掳人或杀人而割断彼此间脆弱的生活联系。因此在这里，清朝的府县衙门，仅勉强管辖少数的汉人城镇，而彝族村寨的税赋、司法等，全交给所谓被羁縻的各个土司。与此同时，凉山黑彝对各土司的由服从到反抗到驱逐，经历三四百年的血腥争斗，最终反仆为主，形成一个个独立不羁的山头。
木武斯兹家支所服务的这个利利土司，曾是凉山最大的彝族统治者。马长寿教授于1937年经实地考察后，在《彝族古代史》中写道：“传说最初的利利土司衙门就设在今美姑县九口乡利穆甲谷的利利呷上，它的疆域东至云南东北的乌蒙部，西至安宁河，北至大渡河以北的尔知咢甫家地方（今汉源一带），西南到列里河（今布拖县境内），南至阿和穆地（今金阳县，即原沙马土司地方）。这种传说和明代《土夷考》所说建昌卫世袭土指挥使所管的‘四十八个马站、火头，延袤殆千余里’的区域，大致是相符合的。”可谓占据了大半个凉山，有统制全凉山之势。当年有彝族谚语称：“地上的树是利利家的树，地上的水是利利家的水，地上的人是利利家的人。[6]”一若汉人于《诗经》中所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但利利土司于凉山的一统天下，只维持到明朝嘉靖年间，即16世纪中叶。这时候，彼此通婚的黑彝阿陆、马家二家支，联手击败利利沙委土司，把他赶到西面的交特木古去了。利利沙委土司的被逐，是凉山黑彝崛起的标志性事件。清代康熙以后，黑彝自治的地域，即所谓的诺区，由甲谷向四周日益扩张，而土司的个数，以及他们各自管辖的地域，则越发减少。于是，黑彝逐渐形成其独特的社会体系，如森严的等级通婚制度、严厉的民间习惯法、可任意买卖失去人身自由的锅庄娃子等等，以及越发强化的民族性格，如尚武的世代打冤家、简朴的高山生活、强烈的排外心理等等，使整个诺区成了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封闭地域。且再小的黑彝，也不受别个黑彝的辖制。故彝族有“鸡蛋一般大，黑彝一般大”之谚语。在那里，即便中央政府的象征性羁縻，也不复存在。
利利土司被迫迁至昭觉的交特木古，即汉人所称的三湾河，其衙门建筑如今了无痕迹，但仍有一对雄浑雄兽柱头的旗杆石，默然立在稻田中。而祸不单行的是，到了清朝顺治年间，即17世纪中叶，利利土司衙门遭黑彝八且、糯米二家支联手攻击。施歌土司被围于洛鲁河谷[7]，因寡不敌众，吊在河边一棵树上自缢身亡。于是利利土司衙门，又西迁至西面的沙木沟。而到了道光年间，又从西昌河东街迁至安宁河西岸的安宁场，偏安于一隅。
这是一个尚武的民族，其土司与黑彝拿冷兵器相搏的血腥争斗，最终以土司的顽强防御却节节败退，暂停于风调雨顺的拿库年。
跟汉人习俗相同，彝人也以“鼠、牛、虎、兔……”十二生肖纪年，生于拿库年属虎。碰巧的是，偶或有虎进村入寨的这一天，就在那头雄虎懒洋洋走过吊鼓堆时，斯兹家的三媳妇惹兹嫫，生了一个红嘟嘟的男孩儿。在婆婆给孩子拿酒沐浴时，产后的惹兹嫫披了带流苏的察尔瓦，自个走到门外去，看了看那几个留在雪地里的虎掌印子，才相信众人所说的是真事。也是听到了外面有孩子受了惊吓的尖叫声性急慌忙，起身后就给身旁的背水木桶绊了一跤，把足月的男婴给跌出来了。
当年的利利土司，名义上是凉山赫赫有名的宜地斯兹土司夫曲依日，其汉名为岭承恩，民间称他有“七个半印”[8]，一人掌管多处土司衙门；而安宁河边的安宁场这一处，是他晚年待得最久的地方。岭承恩在古籍中的出名，是他协助朝廷围剿入境的太平军，偷袭更有名的石达开，为同治皇帝赐恒勇巴图鲁名号，被封为建威将军，且蒙紫光阁绘像之荣誉。
就职于利利土司家的斯兹武官，当地汉人称其为白彝。而奇怪的是，这个白彝家支竟有自己的管家、毕摩、阿加和呷西，俨然若土司、黑彝一般。毕摩是彝族社会中的神职人员，其所司之职，既与古埃及的祭师相仿，又与北方民族的萨满相似。不用吩咐，闻讯赶来的沙马毕摩已顺手抓了一只公鸡，手法娴熟地拧断鸡头，一面用彝语念咒鬼经：“妖魔鬼怪若来纠缠这个孩子，就像这个公鸡一样死！”又拔了两根发亮的尾羽，递给这家长子的二房罗洪媳妇，由她拿到屋里去抹产妇流在地上的血。在彝家眼里，嗜血的鬼神见了鸡要怕。
沙马毕摩做完必要而简洁的法事后，村里的男人已聚拢到这里来。他们又杀猪，又宰羊，忙得不亦乐乎。女人们把猪和羊都剁成一块一块的坨坨肉，并忙着烙荞面饼，烧辣椒水。当晚全村人共进晚餐，主子、娃子一同大快朵颐。这个庆贺新生儿的村民聚餐，被彝人称为“瓜里扎”。
热闹后全家人商量了一番，也请了沙马毕摩来，敲定给孩子起名为拿铁，意指猛虎，以此纪念孩子为虎所惊的奇异出世。想不到次日的下午，河对岸的土司家得了这个消息，令管家传来一道吩咐，给这个招虎的新生儿，取名为斯兹乌果，跟土司家的一个男孩同名同姓，并送来绸缎、丝线等物品道喜。
安宁河平坝自古就彝汉杂处，这里的著名彝族人家，多有汉人耳熟的汉姓，如利利土司姓安，斯兹土司姓岭，黑彝惹兹姓池，白彝斯兹姓孙或孙子……等等等等。而这种汉姓的取得，也往往十分随意，随汉人怎么叫。也是彝家原本就有自己的父子连名家谱，用的是彝名且口口相传，往往十几代甚而几十代，一串串脱口而出，所以无所谓取哪个字为汉姓。
据说利利土司的某个祖先上京城觐见汉人皇帝时有点紧张，说话竟结巴起来。皇帝问他姓什么，传译者虽译得明确，土司也听得明白，可嘴里却“咹……咹……咹……”不知如何回答，结果皇帝以为他姓安，当即颁了印信、号纸[9]给他，号纸上就写的是这个姓。而如此问惹兹黑彝的不是汉族皇帝，而是一个常年在安宁河上摆渡的汉族艄公。那个惹兹黑彝对汉话听不大懂，以为问的是吃饭没有，便答“吃……吃……吃……”。结果这个家支，便姓了“吃”的同音字“池”。而白彝斯兹，则取了与其家支名发音相近的“孙子”为姓，简称“孙”。所以在汉人眼里，安宁场的岭土司跟他的衙门武官是两个姓，前者姓岭，后者姓孙，殊不知他们同为彝族曲涅系的斯兹家支，有密切亲戚关系。
彝人称土司为兹莫。在彝人眼里，兹莫赐名是天大的喜事，求之不得呢，可孙家的洛合老太太却心里不舒服，坐卧不安，再三催她的长子孙念发连夜过河找兹莫去，要兹莫收回成命，讲孙家的孙孙起什么名儿是孙家的事。可少言寡语的孙念发，只叭嗒叭嗒抽草烟[10]，不理睬母亲的絮叨。
谁都晓得，自道光初年起，斯兹兹莫家为仇人诅咒，据说用的是岩鹰血写的彝文《索塔瓦来则》咒经起咒，竟使兹莫家七代单传至今。虽然每代兹莫都身强体壮，都有好几房太太，但太太们的不育，或孩子的夭折，仿佛命悬一线，始终叫人心惊肉跳，生怕突然中断血脉，几代人也摆不脱那个咒经的强大魔力。
同治十三年，即公元1874年，刚去世一年的利利土司安平康，其独子安绍徽竟病故绝嗣，以致凉山最大的河东长官司、河西抚彝土千总两署合一的利利土司衙门，出现权力真空，于是朝廷命“功成告退，养性林间”的岭承恩自甘洛田坝来安宁场，代领利利家的两枚土司印信；已故土司安平康的多房夫人中，有一房名安岭氏，出自甘洛的斯兹土司家，是岭承恩的姑母。
安平康土司的长房是安都氏，出自布拖的阿都土司家。她与岭承恩商量后，决定招岭承恩的侄子岭翰平入赘安氏，袭利利土司职，由宁远府转奏朝廷获准。而时任四川总督的骆秉章，却认为岭承恩是朝廷的功臣，不许岭的侄子改姓，一言九鼎，自此安家土司便成了岭家土司，成了事实上的土司间的吃绝业[11]。
当年岭翰平才是安宁场有印信、号纸的利利土司，但他温文尔雅，行事低调，一直生活在他的叔叔岭承恩的阴影里。这位土司的长子早已夭折，其次子叫岭镇荣。这个才九岁的男孩，竟背得起数百行的彝族史诗《勒俄特衣》，这连教过他的沙马毕摩也吃惊。岭镇荣的彝名叫斯兹乌果，一副斯文样子，打起架来总是打不过比他小得多的男孩。因此，岭翰平的彭氏兹莫太太成天思虑的一件事情，便是如何阻挡妖魔鬼怪对她的儿子的侵扰，常为此殚精竭虑，入夜无眠。也是长子无端夭折给了她莫大的恐惧，斯兹乌果偶有寒热，便慌不择路，又请苏尼[12]敲鼓，又请毕摩摇铃，逐恶鬼于屋里屋外，把上衙门、下衙门都搅得鸡犬不宁。得知孙家虎年得虎子，且出生时有虎来访，彭氏太太便赶在孙家起名前，以兹莫的名义给这个男孩取彝名，也叫他斯兹乌果，日后好给游荡在山林中的孤魂野鬼布迷魂阵，让孙家的孩子给岭镇荣做挡箭牌。
孙家老祖母一眼就看穿彭氏太太的险恶用心，自恃辈分比岭翰平大，也瞧不起娘家是高山普雄的岭彭氏，常埋怨岭翰平及他的叔叔岭承恩眼力差：“按理讲，土司跟土司开亲，平坝人跟平坝人开亲，可土司家的岭翰平，竟娶了黑彝彭伙家支的女子，降了身份，不合规矩；不过岭翰平的老家在挨着普雄的田坝，也算不上平坝人……”其长子孙念发，不免打断老太太的絮叨：“兹莫娶妻时，没当兹莫呢。”
在孙念发看来，给兹莫家做事，就要舍身忘死，打冤家你得冲在头里，杀黑彝你得一马当先，而你的儿子给兹莫的儿子挡妖挡怪，也理所当然。婴孩的头发是生了九个儿子的拉马太太剪的，剪成一块方形，彝人称其为兹尔，汉人称天菩萨。婴孩的命名仪式，亦由沙马毕摩主持，其彝名为斯兹乌果，汉姓谱名为孙绍福，按字辈排列于大哥孙绍绪、二哥孙绍德之后。
过了若干年，成年的孙绍福将自己的汉名改为孙子文，并取了汉人士绅才有的字，字为仿，仿的是孙文孙中山的名；再后来，又改为雅曲些的孙子汶[13]。至于他的彝名，他本人更喜欢被写成“斯兹伍各”，有异于日后亦袭土司职的岭镇荣的“斯兹乌果”。
[1] 彝语称此河为阿合略依。
[2] 三锅庄：凉山彝族堂屋内用三块石头围成的火塘，可以架锅烧煮食物。子母火：火塘中永不熄灭的塘火。
[3] 安宁河，汉代称孙水，晋代称白沙江，唐代称长江水，元代称泸沽水，明代称宁远河，清代始名安宁河。至今本地人称安宁河上游、在喜德县境内的一条重要支流为孙水河。
[4] 利利土司原上衙门位于西昌市月华乡安宁村，当地人称安宁三队；下衙门位于新星村。
[5] 清朝的绿营完全由汉人组成，被编为标、协、营及汛，为地方戍防部队。
[6] 一译为：“地上有树，是利利家的树；地上有水，是利利家的水；地上有人，是利利家的人。”
[7] 汉人称其为猓猓沟，今称解放沟，位于昭觉县境内。
[8] 实为五个印。民间所称的“七个半印”，一是指北营关防为木质印信，抵不上铜印、铅印，只能算半个印；二是五个印中的“三司”，即邛部宣抚司、河东长官司、河西抚彝土千总，因其名称繁多，被重复计算了一遍。
[9] 明清时代政府所颁记载土司袭位者职衔、世系、承袭年月的书状。
[10] 又名叶子烟。
[11] 若一个阿加即安家娃子家庭中的男性全部亡故，其家产往往被管辖这个家庭的黑彝所占有，这被称为吃绝业。
[12] 相当于巫师的神职人员，多以跳神治病为主业。
[13] 在清政府的官方文件中，皆称孙中山为孙汶。古文“汶汶”二字，有“昏暗不明”或“蒙被垢尘”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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