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代的康定
对于凉山彝族军官孙子汶居留三年之久的1930年代的康定，我们有俄国流亡青年顾彼得所写的不无文采的描述文字。这个先到康定后到凉山、对凉山彝族有特殊兴趣、尤其对黑彝的贵族气质格外赞赏的俄国贵族子弟，在《彝人首领》一书中写道：
这里的确是一个小地方，据说这里的人口不超过四万，除了朝北面还有可能扩张外，这个城镇无论从哪个方向都不可能有可供扩张的空间。陡峭的山峰把整个城镇封闭起来，不是形成一个山谷，而是被压成一个椭圆形的或者是一个稍稍宽敞一点的山峡。达曲 咆哮着从南边穿过山峡，与从北边稍宽一点的山峡里奔流直下的折曲 在地势最低的地方汇合。这个城市的藏名达折多 ，便因之而得名，其意思是达曲与折曲的交汇处。这个地方仅仅能容得下两条街，这两条街都沿着达曲河的等高线走。另外有一条宽阔的大路沿着折曲河在北边分成岔路，有四五座桥横跨在湍急的河流之上。滔滔的河水震撼着邻近的房屋，河水咆哮的声音回响在整个城镇。其中的一座桥紧挨着几个小饭馆，在那里可以吃到可口的饺子，还可以买到苞谷酒，一种用玉米酿成的烈酒。此外，还有那些窄窄的街巷，像微型的迷宫，走不了几步就到了尽头，并且几乎紧紧地贴着壁立千仞的大山。
到温泉的路大约有两英里远，沿着商路而行，要经过一片被人们遗忘的墓地，那里有英国将军、也是著名探险家佩雷拉的坟墓。由于路途的艰辛、旅行的劳累与疾病，佩雷拉在打箭炉倒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死后被埋葬在这里。
洗澡的地方紧挨着河边，由一幢长长的像谷仓一样的房子和几间整洁的小木屋组成。如果需要保留隐私，后者随时向公众开放，有些时候则专门为过境的省长和他的随从保留。我常常步行去洗澡，从来不坐那几辆破破烂烂的人力车，那是专门为体弱者和有钱人准备的。
我的朋友劝我不要在公共澡堂里洗澡，认为这有失体统，但我却置之不理，常常跑到大谷仓一样的澡堂里去洗澡。大澡堂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的水池，四边是男人脱衣服和放衣服的长凳，脱完衣服后沿着台阶可进到水池的最里面。水下面放了一张木板长凳，我们坐在上面时，水一直漫到了脖子。水池底部石头很多，石头之间有很细的沙子，热热的水流从石孔里喷涌而出。我喜欢坐在这些石孔上，看着一个个的大气泡从底下冒出来，它使整个大房子充满一股浓浓的硫磺味。
洗澡的人有镇子里来的小店主、政府的雇员、从山下平原带农产品来卖的农夫、军队的军官、水果小贩、从塘坝来的羌族部落的人，还有经常在商道上旅行的藏人。
打箭炉的汉族人口多半是四川人，其中一些已把打箭炉当作永久的定居地，有的人则流动于汉地和西藏做生意，或是从事着流动的行当，有的在高原上淘金，有的在路途上担茶。
由挑夫担到打箭炉的茶被送到离教会不远的一所大房子里，存放在那里由政府官员征税。这是政府最大宗的收入，就像其他重要商品的输出输入一样，茶的贸易也是由省里的军阀所垄断的。
拿到运茶的报酬后，挑夫们步履蹒跚地到桥边他们喜爱的小饭馆里从容不迫地挥霍他们那点可怜的酬劳，用餐后则躺到屋后的席铺去抽他们心爱的鸦片烟。抽烟之后体力恢复了，他们就表情呆滞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经过市场时，期望能被雇用，为商人和店主运送货物到雅安。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幸运地得到回程的货运，于是有的人背着空空的架子，摇摇晃晃地走上漫漫驿路。我注意到，这些人在抽了鸦片烟后精神饱满，背上又没有了重重的负荷，所以在归程时健步如飞；几乎是跑，像山羊一样从一个台阶跳到另外一个台阶上。尽管他们的样子很阴沉，毫无生气，但并非如我最初想象的那么愚蠢，因为他们在做生意上拥有一种很敏锐的直觉。由于归途无货可运，他们充满自信地从熟识的店主和经销商那里买一点麝香和金砂，下山以后卖掉赚上一笔。这是最热门的生意，但十分危险，为了能奢侈地享受鸦片烟，也为了能让平原上的家庭积蓄一点资本，他们宁愿赌上自己的性命。路上一点也不安全，那些亡命之徒比这些苦力还更加穷困，常常抢劫这些挑夫。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许多挑夫看上去一无所有，不名分文，在路上某个寂静的地方却被割断了喉咙。即使在城里，他们处置一个人，其惯用的方法也让人感到不寒而栗：雨后河水猛涨之时，他们把这个人引诱到河边，然后一把推下去。人的喊叫声在奔腾咆哮的急流中一点也听不到，受害者被锋利的岩石撞成碎片，一瞬间便被冲走，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个人都知道，生命在打箭炉是低贱的，这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如果有人结下仇怨，晚上是不敢过河闲逛的。
到打箭炉后不久，坎林汉姆先生就把我引荐给打箭炉最有名的一家锅庄的女主人，瓦萨哈伯夫人，她是城里的贵妇。首先她出身贵族家庭，是甲拉土司 最后一个侄女。打箭炉早先是藏人的小公国甲拉国的首府，汉人兼并了康区的一部分后，这个小国也就丧失了独立地位。藏王被关进了监狱，他们引诱他逃跑，开枪把他打死后，再投入波涛汹涌的河水里。因此，瓦萨哈伯夫人有权被封为汪姆，即有权势的女人，或被称为土司夫人。除了出身名门之外，她还拥有大量的土地和财产，这是惨死的藏王留给她和丈夫的遗产。她的两个儿子都是活佛，其中一个是相当重要的转世灵童，现住在打箭炉附近山上一座美丽的喇嘛寺里。作为一位夫人算不了什么，可作为两位活佛的母亲，那可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在南喀的护送下，我们来到了她的客栈。在第一层楼富丽堂皇的大客厅里，我见到了这位夫人。她是一位中年妇女，身材矮小胖肥，脸上长有麻子，可这个缺陷却被浓妆艳抹所掩饰。她深色的眼睛被仔细地化过妆，嘴唇上的口红也抹得恰到好处。她还戴着气味芬芳的水仙牌的黑纱巾，头上的辫子用红丝带装饰起来，微微地鬈曲在她的前额，丰腴的双手戴满了金戒指。
一个秘书，一个女伴，还有几个仆人围着她。介绍完毕，她便让我坐在她的对面，旁边是一个擦得铮亮的火炉，炉子里烧得红红的木炭在寒冷的冬天散发着丝丝暖意。她对一个仆人下了命令，不一会儿仆人就提了一个精致的大铜壶，把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送了上来。看到我喜欢喝酥油茶，她对我的态度马上变得缓和下来，人也变得非常亲切。我对她讲了我的故事，还有我在打箭炉的打算，她饶有兴趣地听着，并说她把我认作另外一个传教士了。我告诉她我真不是传教士，她的眼睛突然露出一线奇异的光芒。接着又发号施令，几个银盘子又端了上来，里面盛着干巴 、大麦脆饼、西藏泡菜和一大坛子酒。这酒清澈得有点类似英国的杜松子酒，她递给我一个银酒杯，我喝了一口，又尝了尝其他美味食物。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南喀，在她面前显得必恭必敬，甚至不敢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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