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彝族习惯法案例
我们在海乃拉莫、曲木约质、刘尧汉三人所编撰的《凉山彝族习惯法案列集成》中,选取一个关于凉山彝族习惯法的经典案例。其中除了讲到事主曾袭击邓秀廷的部队并夺得一挺机关枪,这个案子跟本书毫无关联。我们将它全文抄录于此,是认为这个案子充分呈现了黑彝、白彝间的真实关系,这种关系通常被认为是奴役和被奴役,而实际情况比这复杂得多。而且,我们能够从中看到德古和毕摩在调解案子中的地位和作用,也能看到凉山彝族家支同心协力的所作所为,也能看到关于端铧口的生动而真实的情形。在我们看来,这个案例不是一段可有可无的闲笔,而是理解凉山彝族社会生活和彝族传统思维的一个入口。
端铧口裁决盗窃案
1940年1月,今越巂县与喜德县交界处的则峨山头,越巂的几个彝人,潜伏在这里,袭击了国民党军阀邓秀廷派去攻击昭觉县比尔区彝人的一个营的部队。袭击者中有个阿比家支的人英勇善战,缴获了一挺机枪和一箱子弹。彝人称赞他是个英雄,都杀猪宰羊招待他,并封他一个英雄的外号,叫他阿比机关(枪)。
有一天,阿比机关到越巂县上普雄区辜儿乡金污村,在果吉瓦干家做客,主人家杀鸡招待,并让客人吸大烟。瓦干的母亲苏嘎莫阿各是个寡妇,为人贪婪,见到客人带着机枪,她便想设计吞掉客人的机枪。她知道阿比机关出屋到野外解大便,门外的狗叫得很厉害,她便生出一计,跑到屋门外吼叫道;“半夜三更是什么盗贼惹得我的狗狂吠。”阿比机关回答说:“我是阿比机关,我出来走一下。”彝俗对女人不能直言解手,更不能说屙尿屎。阿比机关没讲出外出的原因,这便给了女主人一个借口。她叫了几个人,带着阿比机关,去到一棵核桃树下,指着一个她事先挖好的土洞,说她的六十锭白银埋在这里,被阿比机关偷去了。阿比机关不承认偷了银子,苏嘎莫阿各叫了几个奴隶把他捆绑起来严刑逼供,他的好友瓦干也保不了他。他是果吉 家的属民,在主子的威逼和酷刑之下,承认了贼名。但把他放了之后,他又不承认了。阿比机关的机关枪被苏嘎莫阿各没收了,但她无法让德古判决那支枪归她,作为阿比偷她银子的偿还物,只能拘禁阿比机关。此事得不到调解,激怒了阿比家支,白彝们准备为他们的英雄被非法拘禁而向果吉黑彝主子寻找报复机会。为避免事态恶化,德古果吉拉打约哈到寡妇家,对她说:“你拘禁不了他一辈子,如不能调解,把他整死,那白彝们就会向我们寻仇,我们为了应付内战,国民党军队就能轻易占领我们的地盘。你必须按习惯法来调解这场纠纷,才不会出乱子。”这样,他向寡妇保释了阿比机关。
阿比机关找德古沙马红都控诉他的冤情,说这是寡妇为了谋夺他的枪而设计害他,纯属诬告。许多人对寡妇做工作,劝她放弃指控,但她不同意。经多次调解无效,果吉约哈和沙马红都两个德古商议后说:“这件盗案,双方都只有一面之词,谁是谁非,打荞子经风吹见荞粒,最好是有罪的一方自己承认。不承认,只好让彝族三法神明来公正裁决,到时不要追悔莫及。”双方都同意举行神明判决仪式,以端铧口神判断案。规定拿出六十锭白银作为赌注,双方有谁拿不出银子,谁就是有罪的。寡妇立即拿出了六十锭银子交给德古,她指望对方交不出银子而由德古判决她获胜。阿比硕补德古出于对家支英雄的信任,立即召集阿比家支开会。他说:“阿比家支三十户,每户出两锭银子,帮阿比机关端铧口。如果他输了,大家就不要他归还银子;若是他获胜,赢得的银子大家均分。”于是,阿比家支也交了六十锭银子给德古保管,作为端铧口仪式的赌注。之后,双方都杀一条牛举行仪式,赌咒发誓不准后悔。
在距端铧口的日子还有九天,德古就请好了马比比尔毕摩,届时由他主持仪式。在这九天里,黑彝寡妇手拿一杆黑旗,身着一身黑衣,每天站在村庄后面,在一个山丘上呼喊:“阿比机关住在我家抽大烟时,溜出门到核桃树下盗走了我埋下的六十锭白银,请神明公正裁判,让他端铧口成为黑案,像天上的乌鸦和地上的狗熊一样黑。”阿比机关则举着一杆白旗,身着一身白衣,每天站在高山顶上,挥舞着白旗,呼喊道:“我阿比机关从未做过亏心事,天上的日月啊,你睁开公正的眼睛看一看,我没有偷银子,请神明证明我无罪,让我端铧口成为白案,像山上的白雪一样白。”
在金污村后山山顶,在一个听不见鸡鸣狗叫的地方,举行端铧口仪式。毕摩插神枝设道场,在树旁挖一个铧口形的圆坑,坑底放一把青松叶,坑周围插了神枝。铁匠在距道场九步远的地上挖地炉,用木炭烧铁犁铧。毕摩一边念经一边把四根小树枝放在阿比机关的手里,并在他的双手捧住的树枝上铺一块白布。经德古监督,让铁匠取出烧红的铧口,把它放在阿比机关双手捧着的白布上。他端着铧口走完了规定的九步路,又快步走到那个寡妇面前,在她周围转了一圈。然后他把铧口抛入坑中,坑里的松叶燃了起来,而他手中的白布未着火。他将白布夹在腋下,跑回到他的家支所坐的位置上。他们狂呼自己的胜利,德古把双方交来的一百二十锭白银交给了阿比机关。
德古对那个寡妇说:“我们劝你,你不听,现在立刻退还阿比机关的枪。你把他打伤,诬告他,你必须杀牛买酒向他赔礼道歉。毕摩和德古,还有铁匠,为你举行了一场并非必要的仪式,所以你要拿出一头白公羊(山羊)、一头白公猪、一只白公鸡,给他们做驱邪法事。”毕摩、德古和铁匠,用那个寡妇家提供的祭牲,在山坡上做了驱邪法事。仪式完毕后,众人跟着阿比机关回家去了。
阿比机关退还了所借的银子,并分了三十锭给他的家支,拿出十锭给调解人及仪式主持人。剩下的银子,买了三条牛、二百斤酒, 招待众人吃了好几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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