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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下的西北花儿

昨晚做梦在火车上带了好几件行李走。一个带小孩的女人要拿我的皮箱当小床用。我由她把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是她还是她小孩躺在里面,就像躺在棺材里一样,就不记得了。不知怎么就去了一家博物馆。我跟戴遐玉说,墙上的那三条宽印子,可以拿海绵拖把刷出来。他不以为然,不搭这个话头。后来就醒了。天还没亮。于是躺在床上想想写稿的事。感觉手头要写的七首西北花儿,每一章都应该有一幅画来固定它的布局和风格。要在眼帘上把它看到,结果就真的能够出现;这在心理学上叫遗觉像,五岁到十岁的孩子多数有这种生理现象,可能我是少数看得到遗觉像的成年人之一。这些画面全是黑白的,图形是抽象的,其结构非常复杂,空间也处理得好。有的像波浪但从没见过那样的波浪,决非自然却自然得奇怪。在我的印象中,从没看到过这样奇怪的抽象画。它不是康定斯基的,不是蒙德里安的,不是波洛克的,不是梵高的(在我眼里,梵高的星星、云朵、黑柏等等,都可以理解为一种抽象的东西而不是它们本身),但不会比他们的差。好像照像机照出来的,不是画家画出来的。要画它们,不知道拿什么画。单用拖把是不行的。很多的色块、线条等基本元素,用排笔,用毛笔,拿颜料桶往画布上洒或滴,都不会有那样的效果。如果自己坚持学画的话,可能会尝试着画一回,努力达到那个效果(舞蹈家孙冰老师开始学画画了,第一幅就画得相当不错,我在朋友圈里看到的第二幅,就把眼睛、眉毛及表情画出来了,我学画的那个短暂日子里,最怕画人的脸,很容易把眼睛画到四不像)。那是一下子在眼前闪了四五十幅出来,每一幅都非常好。我说的好,至少抵得上波洛克、梵高他们的中等水平以上的那些画。可惜一幅也固定不下来,只是一幅一幅地闪过去。脑子越来越清醒的时候,画面就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神智完全清楚时,只有两三个局部还记得。也是突然想到,可能梵高就是这样画他的画的,就像我早年写梦故事的时候,意识到卡夫卡就写的是他的梦。梵高有神经质,夜里做梦也好,白天画画也好,最终落到画布上的,都不是他眼睛看到的寻常事物,而是脑子里冒出来的东西。可能也是我这种情况,一幅幅遗觉像出现在闭着的眼帘上。很多人认为梵高有巨大的想象力,若按弗洛伊德的说法来说,那只是潜意识起了作用。而这种作用,是可以出现在眼帘上给自己看到的,而且比梦里看到的更清晰,而且细节更丰富。我所说的好,这幅画特别好,这首歌特别好,应该是可以拿大段的话把它说出来,或大段的文字把它写出来。受众可以拿自己的诠释来讲一通,而且每个人的诠释不会一样,不会三言两语就讲完。我从七百余首西北花儿中挑出来的这七首,就像我以前写过的“红朵朵花”,都是可以越讲越多越讲越细的;我曾拿14124字来阐释这首23行的溧阳童谣,后为《常州日报》分七次连载,又为溧阳史志办录入前年的《溧阳年鉴》。我至今都认为当年我收集的这个乡间童谣,是我看到的最好的现代诗之一,它最晚出现在1930年代。现在我来阐释花儿,会拿桑塔格的文章作参考,而桑塔格最出名的一篇文章,就是“反对阐释”。她的这种反对,是反对某一种机械的阐释,反对固化或僵化阐释对象,使它失去其本身在艺术上或文学上的活力,而不是反对哪个来阐释。昨天开始重读桑塔格的《反对阐释》(这是一本艺术评论文集,书名是它的第一篇的篇名),也把她的《论摄影》和《疾病的隐喻》,从我的十万册电子书库里调出来。译者在序言中说:“《反对阐释》这部文集的重要性,不在于它对具体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分析和评判,而在于它分析和评判的方式。”拿什么样的方式来分析和评判西北花儿,是我首先要考虑的事。至于要不要把自己写进去,写多少及怎样写,是其次的事。其结果是,在惚恍中就有了拿画面来确定各章风格的念头。这可能只是一个念头而已。可这个念头,居然在遗觉像中出现,而且汹涌而来,叫我始料不及并十分惊讶。冒出一个念头或一个构想,看来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把这个念头或构想表达出来;比如画出来,比如写出来,要表达得真实或生动,这就很困难。卡夫卡讲一个人醒来后变成了甲壳虫,这个想法很容易冒出来,可要把这个变为甲壳虫的人,从变形起写到它悲惨去世,难度就大得多。马尔克斯讲一个村子里的人都失去了记忆,也容易有这样的念头,可要把失去记忆的这段时间村子里发生的事写得有声有色,就艰难得多。残雪、莫言、余华、阎连科等人,都是想法上很不错,但在细节上有马虎态度,或者不懂乱写,或者没能力写,虽然有模仿卡夫卡、马尔克斯的痕迹,但在文学水平上则差得远。问题在于,他们写成这样,在中国就非常了不起,而且他们本人也觉得自己了不起,这就没了更上一层楼的想法,就到此为止了。这跟中国电影或中国足球相仿。前一段时间,疫情严重的时候,闲来拿手机在票圈vlog里面,把中国独立电影一部一部看过来,感觉一部比一部差。最好的《活着》,确实在同类电影中有鹤立鸡群的样子,但还是很差,不是演员差,是故事细节不好,或者不够真实,或者敷衍了事。疫情前,影评人徐杰领我去中国丝业博物馆看了一场小众电影,看的是阴郁沉闷的《大象席地而坐》。这是得了台湾金马奖的。导演得奖后因抑郁而自杀谢世。若不追究细节的可信程度,当然有发聋振聩的感觉。假如把那些有瑕疵的细节去掉,就可以成为一部经典之作,甚至是伟大的电影。我则更喜欢这部电影里的几个主要演员,他们不会比葛优、巩俐在《活着》里面的演技差。观看结束,主持人非要我也坐到前面,没有席地而坐,而是坐在硬梆梆的钢管椅子上,要我跟着徐杰也讲几句。我是个怯于在众人面前说话的人,于是结结巴巴地说,如果点着的火柴给扔到门洞上方时,在水泥墙上不出现那个漂亮的焦斑图案,这种经不起推敲的细节如果少一些,可能这部电影会好看得多。就像吃到一颗苍蝇,要把这么好的一顿大餐给吐了。昨晚看完了霍珀导演的《国王的讲演》,知道英国乔治六世也说话结巴,才对自己的不擅言词释然放怀,不再难为情。疫情期间想到写一下西北花儿,是在手机上听了张尕怂的“早知道在家里待了这么久”,明白花儿会有好歌冒出来而不是只会一首比一首差。我是82年在兰州就学会了河州的“尕老汉“。那是河州人喝酒时候教我的。原以为它是野曲花儿,查了若干部花儿专著,才知道它属家曲酒歌,跟花儿不相干。我认为这首歌是马彦虎的部下唱出来的。人老了,还蛮精神,买了马,买了枪,喝着酒,唱着歌,跟着马彦虎往新疆走,往吉尔吉斯走,成了现在的东干人。新疆昌吉的“尕老汉”唱出打墙细节,打的是干打垒的土墙,这是到了新疆以后,一处处筑墙抵抗清军。我早年会唱的河州“尕老汉”里面,没有打墙这件事。去年我在一篇叫“葬礼”的小说里面写到过这首歌。我以为这样的好花儿已被埋葬,成了传说中的事,没想到张尕怂会把它唱出来,就唱这场疫情,唱得比“尕老汉”还好。而就嗓子和调子而言,我则更喜欢张尕怂奶奶坐在炕头上的一句两句的唱。



附张尕怂的”早知道在家里待了这么久”

  • 尕怂:

  • 被子不要叠 我还睡呢

  • 早知道在家待了这么久

  • 我也不会只买两包红兰州

  • 早知道村里封了路口

  • 我就应该多拉拉妹妹的手

  • 早知道在家待了这么久

  • 我也不会过年买身行头

  • 早知道村里封了路口

  • 我就不该租车回家装富有

  • 村长:

  • 你这奔驰车咋打不着了

  • 这啥原因呢

  • 早知道在家待了这么久

  • 我就不该把麻将送朋友

  • 早知道村里封了路口

  • 我也要把大桶灌满酒

  • 早知道在家待了这么久

  • 我也不会花五百去烫头

  • 早知道村里封了路口

  • 我就应该领上妹妹去浪个够

  • 尕怂:

  • 奶奶

  • 你觉得我唱的歌好听不

  • 奶奶:

  • 我听不着


再附阿福小说“葬礼”中的一节

已经过了十点。对面桌子的那个看书女人也走了。她好像要等什么人来人家没来。馆子里没别的食客了,两旁的餐桌都灭了灯,只有这边有说话声音。胖子和作家聊起唱拳来。胖子把他想到的酒曲调调一个一个唱出来。有的作家会唱,就跟着哼一哼。有的只会头两句,就哼这两句。有的从没听过,就随着曲调儿拿筷子敲他的青花茶杯打拍子。胖子嗓子好,也喜欢唱,也唱得上去,也气势雄壮。

一个么就尕老汉哟哟

七呀十七来嘛哟哟

再添上个四岁者叶子儿青呀

八呀十一来嘛哟哟

你问我尕老汉听没听到过?作家呵呵笑起来。跑过董志塬的都会唱尕老汉。唐肃宗李亨是在董志塬扎营寨居高临下发兵收复长安的,那是唐朝至德时候的756年。白彦虎当元帅也是在董志塬,那是清朝同治时候的1866年。白彦虎的营寨子就在彭原镇跟前的鄢旗坳。张随祥在鄢旗坳做过一个别人做不来的测量点。白彦虎节节败退打不过刘锦棠。他一路退到河州,退到库车,退到喀什,最后跑到吉尔吉思的托克马克成了那边的东干人。尕老汉就唱的是白彦虎军营中一个上了年纪的个头不高的老家伙。这老人是董志塬出去的。我知道张随祥早就回河州了。我要跑一趟河州到今天还没去。张随祥已经走了是梁明阳给我讲的。

三十两的白银嘛哟哟

买上个大马来嘛哟哟

怎么样子骑来者叶子儿青呀

怎么样子跑来嘛哟哟

三十两白银眼下值五千块钱。尕老汉在雪地里信马由缰往西走。我猜他的大马是在喀什买的。我在喀什那边的塔什库尔干见过汉朝的汗血马。马脖子上的一串串汗珠子是从血管里渗出来的。骑马刁羊的把羊脖子撕开一个口子冒出羊血来。尕老汉是跟着白彦虎去托克马克的。唐朝时候的史书把它叫碎叶城。李白的祖上是逃难逃到了那个地方。李白是从碎叶回来的。南宋时候哲别奉命追杀屈出律也到过那个地方,当时它叫八剌沙。哲别奉的是成吉思汗之命百折不回。金庸的《射雕英雄传》里面有哲别你是知道的。哲别剁了屈出律的头是在我去走了一遭的瓦罕走廊。白彦虎是从瓦罕走廊逃出去的。唐玄奘是从瓦罕走廊回来的。

四十两的白银嘛哟哟

买上个钢枪来嘛哟哟

怎么样子瞄来者叶子儿青呀 

怎么样子打来嘛哟哟

这唱的是白杨树的“叶子儿青”。这是唱尕老汉百步穿杨一夫当关。尕老汉拿白银买来的钢枪是刘锦棠手下所持的斯宾塞步枪。我带老杜去罗川打兔子拿的是一杆德国双筒霰弹猎枪。太阳刚落到一排白杨树后面。一枪打了两只兔子前面一只跳起三尺高。车子溜下去的时候跑到最前面的老杜没抓住它。当晚我们照样划拳喝酒吃的是野兔肉唱的是尕老汉

八仙里个桌子上哟哟

吃一杯子酒来嘛哟哟

怎么样子吃来者叶子儿青呀

就呀吃不醉来嘛哟哟

两个人一面嘴里唱酒歌,一面拿手指比划着歌词里面的数目字。唱完了一段划一拳,谁输了给谁端酒盅儿。就拿尕老汉的曲调唱拳名唱敬酒词,唱得合拍顺溜没得说。最后一拳是作家伸出一个大拇指喊八仙过海,给胖子看出来,给罚了酒胖子一面双手捧酒盅给作家端了两回酒,一面编歌词笑话他出错了拳:“兄弟你走了神啊,八仙过不了海;吃上两盅子酒啊,好运明朝来。

胖子觉得奇怪,想不到你还唱拳唱得好。

作家解释道,我是没事的时候会一个人唱就唱尕老汉

吧台那边也亮着一盏灯。馆子里只有那个小姑娘还没下班。她已脱了馆子里的蓝印花背心,换上了自己的遮了肚脐眼的碎花连衣裙。她倚着吧台拿手机给闺蜜写微信,讲这两个一高一矮的老酒鬼又说又唱就像唱戏的有板有眼且没完没了。她等最后这两个食客走路等得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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