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慕管《論文學無新舊之異（節錄智識旬報）》

昔曹孟德嘗言。「老而能學。惟吾與袁伯業。」東坡以論語解寄文潞公書云。「就使無取。亦足見其窮不忘道。老而能學也。」年齒寖高。而能留意於學。此固非易事。但非所語於年富力强之人耳。毛西河集。「生文人百。不及生讀書人一。大抵千萬人中必得一文人。而讀書人有千百年不一見者。」古人之重讀書如是夫。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新文學者。以「有什麽話說什麽話」「要怎樣說就怎樣說」爲科律。上焉者義理考訂。頗有發揮。文筆淸堅。足以達其所見。已爲麟角。下焉者思而不學。學而不精。毀譽之勢眩於外。利鈍之見惑其中。惟逐風氣之所趨。而狥當世之所尙者比比也。修詞鑑衡引麗澤文說云。「文章有三等。 中略下焉者用意庸常。專事造語。」正爲此輩發耳。至其文字漫汗。語氣猖狂。賢愚不辨。是非不問。非古誦今。同符秦皇。滅禮斥經。甚於焚書。其害中於人心。其毒流被四海。豈徒今日南方學者之病而已哉。 顧亭林先生曰。羣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今日南方之學者也。見日知錄。昔者晉人崇尙玄風。任情作達。丈夫則糟粕六藝。婦女亦雅尙淸言。論者以此爲十六國分裂、生靈塗炭之源。 語本文史通義愚爲此懼。爰述茲篇。縱獲罪於新人。雖萬死而奚辭。 本文要旨 退之有言。文無難易。惟其是耳。後周書柳虯傳。時人論文體有今古之異。蚪以爲時有今古。非文有今古。姚惜抱自敍古文辭類纂。亦云。「夫文無所謂古今也。惟其當而已。」愚嘗推闡諸先生之意。亦謂「文學無新舊。惟其眞耳。」眞者何。合乎文學精義者也。愚於文學止涉其樊。根諸舊說。略抒所聞。大雅君子。以是正焉。 一曰學 文辭者、著述之立言者也。 章氏遺書答沈楓墀論學書文章精義云。「易詩書儀禮春秋論語大學中庸孟子。皆聖賢明道經世之書。雖非爲作文設。而千萬文章從是出焉。」此說由今觀之。或嫌陳腐。擴而充之。卽云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雖非爲作文設。而千萬文章從是出焉。亦何不可哉。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恒。」物自何來。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梁溪漫志云。「作詩當以學。不當以才。詩非文比。若不曾學。則終不近詩。略中大凡作詩以才而不以學者。正如揚雄求合六經。費盡工夫。造盡言語。畢竟不似。」故曰文學之本在乎學問。 二曰達。文字有繁簡。無貴賤。所要乃在繁而不厭其多。簡而不遺其意耳。子曰「辭達而已矣。」正義曰。「此章明言語之法也。凡事莫過於實。辭達則足矣。不須文豔也。」然而辭達非易易也。間嘗論之。論辨貴暢。說理大全。辭命宜婉。叙事紀實。狀物維肖。傳神得似。言情興感。是皆孔子所謂辭達者也。苟非積理富。識字多。孰能至於斯者乎。戴東原以文章爲藝而非道。藝也者、卽所以求其辭達之術也。 三曰誠 易曰。「修辭立其誠。」不誠無物。便蹈空言。嚴幾道以信爲譯文三難之一。信卽誠之一端也。然而立其誠則必有待乎修辭。則是文學之用。亦有不可偏廢者矣。實齋所以有「不棄春華愛秋實」之說歟。 丙辰劄記杜工部論文。「不薄今人愛古人。」新文學家。何以獨薄文言而愛白話耶。 四曰易 語體平易。便於普遍。見重今世。固其所也。然而以此非古。多亦見其不學耳。沈隱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深以此服之。」 顏氏家訓皇甫湜韓門弟子。而其學流於艱澀怪僻。所謂目瞪舌澀。不能分其句讀者也。章氏遺書、皇甫持正文集書後。則譏其「不知古人初非有意爲奇。而韓氏所得。尤爲平實。不可襲外貌而目爲奇也。」顧亭林先生力攻文人求古之病。嘗曰。「以今日之地爲不古。而借古地名。以今日之官爲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恆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皆古人所以自蓋其俚淺也。」白香山詩。婦孺皆曉。誰謂文學有新舊之異。新易而舊難也哉。 五曰活 文詞只問達不達。不問活不活。死活之說。今之新文學家津津樂道之。其實不然。何則。活從達來。死在於澀。狀物維肖、達也。肖卽栩栩欲生矣。傳神得似、達也。似卽躍躍欲出矣。故知文字死活。關乎。詞之達與不達。修辭尙已。不此之務。專從文體着想。是重形骸而輕神髓者也。誠如是也。木偶土偶皆得謂之活菩薩矣。 六曰法 文成法立。絕無定規。講求文法。祇爲初學計。則可耳。學文如有定法。千篇一律。趣味索然矣。此正新文學家所謂死文字者已。 綜上所述。前之四端。所以論文學無新舊之異。其理一也。後之二者。則專就近說略施批評。未能詳也。新舊一體說 朱次韓先生者。愚初不識其何許人也。讀愚論胡適與新文學。一文而善之。貽書於愚。有所商榷。其言曰。 慕管先生執事。頃於時事新報獲讀尊著論胡適與新文學。一文。謂胡氏所揭櫫之八事。大都出於章實齋文史通義。繁徵博引。良堪欽佩。惟弟以爲此八事者。不第章氏能言之。凡治古文辭者胥能言之。昌黎韓氏曰。「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愼其實。」 答尉遲生書又曰。「養其根而竣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 答李翊書其云有其中、養其根、加其膏。卽胡氏之言之有物也。韓氏又曰。「聖人之道。不用文則已。用則必尙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 答劉正夫書又曰。「惟古於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 樊紹述墓銘其云能自樹立、不因循、必己出。卽胡氏之不摹仿古人也。湘鄉曾氏亦曰。「大抵剽竊前言。句摹字擬。是爲戒律之首。」桐城姚氏曰。「人之學文。其功力所能至者。陳義理必明當。布置取舍。繁簡廉肉。不失於法。吐詞雅馴。不蕪而已。」其云布置取舍、繁簡廉肉、雅馴不蕪。卽胡氏之須講求文法也。 吾國文學家不甚言法。而法亦未嘗不在其中。若必明法而後行文。古人之文。又何法耶。湘鄉曾氏曰。「歸氏所謂抑揚呑吐。情韻不匱者。苟裁之以義。或皆可以不陳。」 歸震川文集書後其云抑揚呑吐、情韻不匱、可以不陳者。卽胡氏之不作無病之呻吟也。韓氏又曰。「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 答李翊書其云陳言務去。卽胡氏之務去爛套熟、語也隴西李氏曰。「建武以還。文卑質喪。氣萎體敗。剽剝不讓。儷花鬭葉。顚倒相上。及兄之爲。思動鬼神。撥去其華。得其本根。」 祭韓侍郞文其云撥去其華、得其本根。卽胡氏之不用典、不講對仗也上元管氏亦曰。「人有哀樂者面也。今以玉冠之。雖美。失其面矣。此駢文之失也。大抵用典及對仗。惟駢文爲然。古人絕少此二弊也。」上元梅氏曰。「文章之事。莫大乎因時立言。吾言於此。而時事之至微。物之甚小。朝野之風俗好尙。皆可因吾言而見之。」 答朱朝丹書其云因時立言。卽胡氏之不避俗字俗語也。曾氏亦曰。「或乃競爲僻字澀句。以駭庸衆。斯又戒律之所必嚴。」夫僻字卽不經見之字。澀字卽不常用之句。古文學家早已戒之。胡氏欲以古文學家之攻駢文者。轉攻古文。毋怪其爲姚叔節、馬通伯諸人所呵也。要之。胡氏所揭櫫之八事。在新、文學家奉爲金科玉律。而在古文學家。早已家喩戶曉。胡氏之自矜創獲。炫耀不已。祗能欺不學無術。若夫己氏之徒而已。 中略弟朱次韓頓首。 朱先生之說。誠美善矣。且可與鄙作互相發明。外此桐城文與新派文之比較論斷。具詳學衡雜誌。不具錄。文學無新舊之異。不其然乎。 白話詩抉微 文學無新舊之異。旣如上述。則新文學一名詞。根本不能成立。應在廢置之列。蓋可知矣。近數年來。談新文學者。往往推陳胡爲鉅子。陳惟膽大。卑之無甚高論。胡氏論文。較有條理。而主張新文學亦最力。然胡氏固專治哲學。其餘文學。特視作娛樂已爾。 語見努力週報愚嘗論胡氏文學八事。本諸章氏。說見「論胡適與新文學。」不贅。茲試溯其白話詩之起源而一評論之。民國五年八月四日。胡氏答任叔永書云。 我自信頗能用白話作散文。但尙未能用之於韻文。私心頗欲以數年之力。實地練習之。倘數年之後。竟能用文言白話作文作詩。無不隨心所欲。豈非一大快事。（中略）倘此新國盡是沙磧不毛之地。則我或終歸老於文言詩國。亦未可知。倘幸而有成。則闢除荆棘之後。當開放門戶。迎公等同來蒞止耳。（下略） 此爲民國九年嘗試集初版自序之一節。至十一年增訂版。用此代序。觀此、足徵胡氏不廢文言作詩。其以白話作詩也者。祗是試驗而已。練習而已。所以然者。凡爲學校出身。自初多攻散文。少讀詩詞。學作對聯。更係外行。人情於其所不慣者。興味自爲之銳減。韻文少讀。律詩少做。偶爾覿面。遂覺難識。亦事之常。至若豔詩豔詞。但見典故之繁夥。未審代表之情味。意象縱極濃厚。比興縱極允當。而凡爲學校出身者。未能洞悉個中之深味。謹愿者藏拙。倔强者鳴鼓。趨時之士。相與盲從而附和之。天下由是紛紛矣。此白話詩之所由來也。 以上云云。讀者苟披閱嘗試集自序及胡適文存讀沈尹默的舊詩詞。潛心思索。當自得之。 白話詩之末路 愚請忠告世之提倡白話詩者曰。此路不通。徒爲浪費脚力。以公等之才。如取蘇武李陵直至元好問之詩。專讀古詩而多作之。不難有成若拘拘於歷史上詩文幾度變遷之經過。張大其詞。指爲文學革命之事實。無論古代詩家、文家、詞曲家。其骨已朽。其神不靈。不能盡量明吿吾人以當時經過之實情。然依吾人之所知。善古詩者。並善律詩。能詞賦者。兼能駢文。正不乏其人也。卽謂曹雪芹已實地證明作小說之利器在於白話。但終不能掩曹雪芹工詩之事實。而稱彼爲攻打文言詩國之主帥也。今北京之文人。如樊樊山輩。爲北京名伶作戲劇脚本者。又豈文學革命之爲耶。毋亦懷抱利器。不得其用。窮居無聊。發憤宣鬱。或躊踷滿志。不事干祿。退休林泉。養志娛老者之所爲爾。彼其所作劇本。高下勿論。要其所學。不止此端。吾人旣不能執是而言其反對三百篇、離騷、駢文、詩詞。更不得執是而信其盡斥其他各種京腔、徽調也。孟子道先王。荀卿法後王。愚嘗以爲荀卿崇實也。以今爲鑒。推闡陳蹟。其事易明。其理易曉。患在不思耳。以白話作詩爲文學之革命。竊恐命不可革。極其最高限度。於沙磧不毛之地。闢除荆棘。略得水草。僅資休憩。舉凡飮食之本。起居之末。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日苦其不足。月嫌其欠缺。其終必爲文言詩國之附庸。仰其保育。以生以養以長以敎。而不可須臾或離也。須臾可離非道也。至於力求互韻。好用詞調。則彼新詩之所謂解放者。愚亦見其有限耳。 歐化之白話 小說月報者。今世所稱爲提倡新文學之重要機關也。然讀之使人昏昏欲睡。原白話文學催眠之魔力奚自乎。以其爲歐化的白話而已矣。愚觀近今所謂新文學者。無異卽指白話文而言。而論壇通行之白話文。蓋分二派。一爲文言化。二爲歐化。前者我國固有之物也。謂之曰新。毌甯云舊。信筆塗抹。人皆爲之。僭號文學。則吾豈敢。後者造句用字。取法歐西。言語支離。極不自然。新潮作俑。小說揚波。吾儕生願讀西文。不願見此妙文也。 聞者疑吾言乎。請舉例以明之。今歲印度詩人泰戈爾北來。上海學界。開會歡迎。當場散布特刋之小册。述歡迎之緣起。 小說月報社撰其文曰。 他的在世界文學上的供獻、他的在中國現在的文壇的影響、是我們所已十分知道的。他的特異的祈禱、他的創造的新聲、他的甜蜜的戀歌。一切□如淸晨的曙光、照耀於灰閽的舊的詩歌中國裏、使讀之者激起新的激動與新的愉快。 他的在哲學上與在敎育上的供獻、也有許多人在中國的報紙上已經說過的。他的理想是東方的理想、能使我們超出於現代的物質的以及其他種種的束縛。他勇敢的發揚東方的文明、東方的精□、以反抗西方的物質的、現實的、商賈的文明與精神。他預言一個靜默的美麗的夜天、將覆蓋於現在的擾亂的世界的白晝。他預言國家的自私的心將死去、而東方的文明將於忍耐的黑暗之中、顯出他的淸晨、乳白而且靜寂。 他是反對戰爭的、反對自由的壓迫者的。他實是現代最偉大的反抗者之一。他在彭加爾文學上、曾把固有的彭加爾的詩的韻律破壞了。在敎育上、哲學上、也都顯出他的反抗的精神。他曾熱烈的從事過愛國運動、他曾唱過爲印度的愛國主義者最好的安慰的歌。此文之妙。約有三點。（一）凡屬主物之位皆加「的」字。（二）凡區別或疏狀字。亦各加「的」而顯示之。（三）凡遇複牒稱代。又必加有「的」字也。總之、不離乎新文學者近是。以故每讀必有一的。甚至每句二十餘的。可謂盡歐化的白話文之能事者已。昔東坡敎人讀檀弓。山谷謹守其言。傳之後學。檀弓者、或數句書一事。或三句書一事。至有兩句而書一事者。語極簡而味長。事不相涉。而意脈貫穿。經緯錯綜。成自然之文。此所以爲可法也。文字用語助太多。則文氣卑弱。不可爲訓。韓退之祭十二郞文。自其信然邪以下。至幾何不從汝而死也一段。僅三十句。凡句尾連用邪字者三。連用乎字者三。連用也字者四。連用矣字者七。幾於句句用助辭矣。而反覆出沒。如怒濤驚湍。變化不測。其後歐陽公作醉翁亭記。繼之。又特盡紆徐不迫之態。昔人謂此非大手筆不能也。曾是一句二十餘的。方足當新文學之雅號者乎。彼泰戈爾如通華文。讀此篇。愚不知其感喟若何也噫。 政客之文學論。愚嘗論歐化白話文有五病。鸚鵡學語。口訥莫伸。辭不達也。病一。東施效顰。醜惡益彰。格不同也。病二。南蠻鴂舌。言語支離。法不一也。病三。委巷相爾汝。俚鄙厭聞。調不工也。病四。時裝婦人。着高底皮鞋。而舉步絕不自由。毫無精神。體不健也。病五。顧今之主白話文學者。不分皂白。不辨是非。貴奇之極。失其法度。矯枉過正。競尙歐化。甚至排斥古文。諡曰貴族。崇獎白話。譬喩平民。此則非徒偏見。抑涉政論也已。何哉。國號共和。五族平等。貴族王室。不合時論。平民百姓。驟躋高位。新文學家。非古文而不得其當。則用政客挑撥手段。設淫辭而助之攻。遂至於斯也。此說倡自陳獨秀。雲南徐氏推波助瀾。衍文學論。刋行於世云。 愚按徐氏緖論。謂叙述中國文學之先。首需明白兩種觀念。其一爲貴族文學。其二乃平民文學。釋之者曰。貴族文學者。乃智識階級官僚或有名望者、取材書本、用一定方式、作成之文學。不協音律。而無關於音樂者也。今試以此說按之新文學大家最所推尊之紅樓夢、儒林外史二書。而略論之。 紅樓夢乃貴族文學。何以言之。蓋卽依前說。而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善詩賦。智識階級中人也。家故漢軍。其祖若父。代爲江南大官。又以官僚而兼有名望者也。書中載有五言、七言、古體、律絕、詩詞、誄文絕多。大都取材於書本。而紀事亦然。例如黛玉聽曲。至只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石子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纔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凑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流淚。 一段。豈非明證。又况紅樓夢爲章回體。開卷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最後「甄士隱詳說太虛情。」全不脫舊小說窠臼。非一定方式而何。若謂文學須協音律。務使老嫗能聽。是則中國文學。必盡求童謠五更調或無錫調而後可。依是立論。則紅樓夢者。更非所謂平民文學也。儒林外史亦貴族文學也。何以故。試依徐說。作者吳敬梓。明係秀才。自必屬於智識階級。疆吏推重。草章薦舉。雖辭不就。其有名望可知已。其祭泰伯。多取材於書本。又爲章回體小說。所謂一定方式者也。至其不協音律。而無關於音樂。人人能言之矣。故儒林外史者。亦貴族文學也。 論詩經 徐氏云。「應用上列的這種區分法。來區分歷代貴族文學和平民文學。先翻開三百篇看。就知道雅頌是上古的貴族文學。國風是上古的平民文學。」一部詩經。乃勞新文學史家剖而爲二。若者貴族。若者平民。雖曰滑稽。猶無大害。倘有人焉。藉口整理國故之美名。竟删雅頌之全部。獨留國風。用爲讀本。則絕作好品。鹵莽滅裂。文盲者流。風行於世。爾時吾儕平民。絕不反抗。固屬非計。卽持異議。不亦晚乎。此愚所謂杞憂者也。倘有君子。糾彈過失。如日之出。如爝之熄。其於天下。詎無益耶。顧亭林先生曰。文須有益於天下。此類是也。跂予望之。馨香而尸祝之。 論楚辭 徐氏又云。「再翻開楚辭看。就知道離騷九章。 以上屈原作都是上古的貴族文學。九歌 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巫覡之樂。屈原改正其詞。 是上古的平民文學。九章等皆以蘼蕪香草。塡塞字面。九歌眞實明瞭。凡楚詞中之佳句。皆出於九歌。九歌乃當時湘楚民間祀神之樂。經屈原改正其鄙俚者。然鄙俚二字。其中恐湮沒好文字不少也。」由是觀之。大抵新文學家之病根。在乎重實而輕華。而不知華也實也。俱爲組成文學必具之要素也。學而曰文。修辭尙已。實者文之質。華者文之輔也。文勝於質、固不可。質勝於文。又焉得爲美哉。履齋示兒編論作文法。得四字。曰「奇而法。正而葩。文貴乎奇。過於奇則豔。故濟之以法。文貴乎正。過於正則樸。故濟之以葩。奇而有法度。正而有葩華。兩兩相濟。不至偏勝。則古作者不難到。况今文乎。」愚竊以爲後說得之矣。奈新文學不信何。其實此說易明。譬有美人。蓬首垢面。人將掩目而過之。傾城之色。直須晨粧。若塗脂抹粉。失其調勻。妖冶已甚。亦所不取耳。矧楚辭所詠香草。曰蘭、曰蓀、曰茝、曰藥、曰□、曰芷、曰荃、曰蕙、曰薰、曰藦蕪、曰江蘺、曰杜若、曰杜□、曰揭車、曰留夷。儘多寓言。如蘭似君子。蕙似士大夫。蓋山林間十蕙而一蘭也。姑仍徐說。九章曰貴族文學。九歌曰平民文學。於楚辭乎無損。天下文學。若以貴族而貶其聲價。則是作者之祖父。一爲淸吏。將不認其爲祖父也乎。 論文學無平民貴族之別 今之言文學者。平民貴族之辨。洋洋乎盈耳矣。新文學家。果欲用其政客手段。葬送中國古來文學於貴族二字之中。則愚欲無言。苟爲不然。此事應許吾人以討論之餘地。愚敢不加躊躇。直認陳獨秀之說徐氏之論爲無當於眞理也。何、也。古代學問。官爲師法。純乎平民。殊難其選也。國風雖曰里巷男女之所作。何能知其不出智識階級之手。鼓吹二十二曲。旣無姓氏。莫知誰何。更難辨其非出智識階級之手也。孔子弟子三千。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而史記孔子弟子列傳。傳者亦無幾人也。尙書自古稱典謨訓誥之文。而中華國歌。從此揀選。協之音律。初無不合。如謂貴族文學不能協律。而尙書能之。然則尙書亦得與於平民文學之列乎。杜少陵爲詩人冠冕。後世莫及。吐辭不凡。敻出塵表。而湛淵靜語。則云「唐有文選學。故一時文人多宗尙之。少陵亦敎其子宗文宗武熟讀文選。少陵詩多用選語。但善融化、不覺耳。」然則杜詩亦是貴族文學乎。又老杜戲爲詩曰。未及前賢更勿疑。遽相祖述復先誰。廬陵孫季昭。以爲此乃夫子自道也。嘗觀其後出塞曰。「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句法得之郭景純遊仙詩「借問此爲誰。云是鬼谷子。」送十一舅云。「雖有車馬客。而無人世喧。」得之淵明雜。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春日憶李白云。「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卽孟浩然「何時一杯酒。重與李膺傾。」醉歌云。「天開地裂長安陌。寒盡春生洛陽殿。」卽靈運「日映昆明水、春生洛陽殿」之體也。若夫退之「酒食罷無爲、棋槊以相娛」句法。又似少陵今夕行云。「咸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爲歡娛。」祭姪孫湘文云。「情一何長、命一何短」句法。又似少陵石壕吏「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也。 見示兒編卷□詩說石壕吏爲近今新人傾倒之詩。庸詎知其中句法。亦都取材於書本者耶。杜詩句法。雖間有祖述。而亦善以方言里諺。點化入詩。詞人墨客。口不絕談。其曰「吾宗老孫子、質樸古人風。」「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一夜水高二尺强、數日不可更禁當。」「老妻畫紙爲棋局、稚子敲鍼作釣鈎。」「但使殘年飽喫飯、只願無事長相見。」足見眼前事物。皆可取用。能者爲之。無施不可。要在。「平淡不流於淺俗。奇古不流於怪僻。比興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如斯而已。嘉肴弗食。不知其旨。至道弗學。不知其善。顏子亞聖。猶曰博我以文。子夏篤實。則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學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顧亭林先生曰。讀書不多。輕言著述。必誤後學。 亭林餘集與潘次耕札。自言凡在彼處舊作。可一字不存。自量精力未衰。或不遽死。遲遲自有定本也。其撝謙有如是者。其陳徐之謂歟。 抑愚提倡抵貨有年矣。爲灌輸平民思想利便計。撰印五更無錫等調。以分致於各社會者。先後無盧數十萬張。因是推知。里巷韻言。無非智識階級有爲之作。其傳與不傳。不盡關乎作品之優劣。其中蓋有天焉。新人不察。摭其華而不食其實。輒曰、此平民文學也。此平民文學也。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盡信書者。學而不思也。凡考訂家恆患此病。其言雖若有徵。實不足信。學者不可不辨也。 愚間翻閱徐書。嘗戲爲之說曰。誠依徐氏之論。天下無絕對之平民文學。但有平。貴文學耳。平貴文學者。仍徐氏之說。例如水滸作者。從未受宋江之聘。爲其秘書。其資料大致採自宣和遺事。其形式又係章回小說。應稱貴族文學。而其文體純用國語。又可稱爲平民文學。一部水滸。兼有貴族文學、平民文學兩種特點。依理當名平貴文學。獨憾施耐菴泉下有知。以嘗撰著一部盜賊小說。民國新人。論功行賞。特授爵位。受寵若驚。能毌逃匿否爾。又舊劇紅鬃劣馬。平貴征番。招駙馬。登王位。返故國。算糧登殿。兼攝中原。其實蠢物也。今日遽以其名名文學。揆之史書人同姓氏之例。得毋有所誤會。然而薛氏之後。有霸王者。馮家行令。眼如銅鈴。所說悲愁喜樂。句句押韻。雅俗共賞。衆人聽之。笑得灣腰。文學情感。古罕其匹。所製新鮮歌曲。名曰哼哼韻兒。其詞曰。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生動寫眞。更極自然。眞所謂老嫗能聽、有井水處能唱也者。文心如斯。洵不愧爲平民之本色。毫無貴族之習氣求之新文學。非惟西還、草兒、冬夜、超人諸集。難與同語。卽「如帶着纒脚血腥氣」之嘗試集。亦正恐其不敵耳。偉哉霸王。眞千古之英雄也哉。然而愚聞之紅樓夢。霸王、獃也。其歌曲蓋出於文言詩國老將曹雪芹先生之手筆云。噫、異已。 結論 拙作三篇。 本誌編者註。今節錄合爲一篇。上篇論文學無分新舊，各有其應守之規例。規例者何。學一、達二、誠三、易四也。學者何。學得其物也。並得其意也。達亦多端。一言以蔽之。寫實以動人也。誠非妄誕之謂。不立其誠。愼毋修辭。何也。修辭愈工。而所言愈虛也。易者所以圖其普遍世間也。中篇論文言化之白話、爲中國之固有物。不得云新。而歐化之白話。體例新矣。奈不適用。下篇論文學無貴族平民之別。凡是者。要歸於文學無新舊之異。惟其眞焉耳。執着於新。妄言非古。愚無取焉。吾文緣起。以顧亭林先生始。今請再引顧亭林先生日知錄語。以結吾論焉。 嘉靖以後。從王氏而詆朱子者。始接踵於人間。而王尙書發策。謂「今之學者。偶有所窺。則欲發先儒之說。而出其上。不學、則借一貫之言以文其陋。無行、則逃之性命之鄕。以使人不可詰。」此三言者。盡當日之情事矣。 中略 韓退之文起八代之衰。於駢偶聲律之文。宜不屑爲。而其滕王閣記、推許王勃所爲序。且曰。竊喜載名其上。詞列三王之次。有榮耀焉。李太白黃鶴樓詩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詩在上頭。所謂自古在昔。先民有作者也。今之好譏訶古人。翻駁舊作者。其人之宅心可知矣。

曹慕管《論文學無新舊之異（節錄智識旬報）》，《学衡》1924年第32期页码: 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