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馬考

由一至九諸數字，世俗恒以一二三□□□□□□（案苏州码子）諸馬代之，謂之『字馬』或稱『號碼』沿用旣久，自有淵源。顧昔之士夫咸加嗤鄙，未嘗究心，而古今筆記，如宋洪邁容齋隨筆，淸趙翼陔餘叢考，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諸書，雖間加齒及，亦復東鱗西爪，語焉弗詳。夫一物不知，君子之恥，矧斯字馬日接於目，舉凡市井米鹽，簿籍票券之屬，靡不用之。自歐風東漸，改用阿剌伯數字者雖不乏人，而字馬流行民間，仍居十九，明其嬗變，有待鑽硏，竊不自揆，偶成是考。先事釋名，再貢一得。

兩般秋雨盦隨筆有論『馬字』一則，茲錄原文於次： 『馬』字之爲用不一，然不外記數，象形二義。禮、投壺：『請爲勝者立馬』今俗猜枚之物，曰『拳馬』衡銀之物，曰『法馬』，賭博之子，曰『籌馬』又以筆畫一至九數，曰『打馬子』此皆記數之『馬』也。…… 按禮、投壺『立馬』註：『馬，勝算也。』謂取算以爲『馬』表其勝之數。又鄕射禮云：『箭籌八十』註：『籌，算也。』投壺：『算長尺二寸。』而許君說文則云：『長六寸，計歷數者。』『算』之爲物，禮云尺二，許云六寸，逈不相侔；然『算』之與『籌』同爲計數之具，其意可知。『立馬』註所云『勝算』者，蓋在以『算』計數之後，而『馬』實爲記數之符也。今俗『馬』字，或變作『碼』增『石』於旁，義同衡石，『法馬』之稱，蓋□是焉。古者博塞以五木爲子，見於摴蒱經。而五木經有『擊馬』『疊馬』之法。『擊馬』註云：『擊馬，謂打敵人子也。』是『馬』亦可稱爲『子』矣。 投壺，鄕射其禮旣廢，籌算之法爲用獨廣。弘羊運籌，被稱漢代，留侯借箸，見美史遷。至若籌算之製，古則以竹，眎文可知，易竹以牙，或始於魏。（魏文帝彈棊賦：『象籌列植』晉書王戎傳：『每日執牙籌，晝夜算計』）布算之式，分爲縱橫：縱爲『』橫爲『』□一至九，各異其形。

近人呂炯君著中國珠算之起源一文，（見東方雜誌第二十五卷第十四號。）論及籌算，以爲始於西漢以前。詳審籌算縱橫諸馬，與籀文頗相近似，（詳後）流傳遠古，無可置疑。今考世俗所用九馬，與籌算同者，爲馬凡六，異者三馬：『四』字一馬，□籀省變，或省隸而譌；『五』字一馬，乃□隸變；『九』字一馬，借『久』爲『九，』亦存隸法。竊謂六書之道，大抵自緐趨約，故篆籀遞嬗，繼以隸楷，揆諸字馬，其理不殊。『四』字一馬，籌算作俗馬作省畫凡二。『五』字一馬，籌算作俗馬作省畫凡四。『九』字一馬，籌算作俗馬作□，省畫凡二。律以字例，籌算宜先。表之如下： #註：（1）師遽方尊；（2）盂鼎；（3）汗簡；（4）盂鼎；（5）格仲尊；（6）明刀背文；（7）丁□尊；（8）□敦；（9）石鼓；（10）明刀背文；（11）尖首刀；（12）齊太僕歸父盤；（13）盂鼎；（14）奇字；（15）明刀背文；（16）奎父鼎；（17）齊刀笵；（18）尖首刀；（19）散季敦；（20）漢曹全碑，同网；（21）景北海碑陰，同久。# 字馬與籌算同者凡六字，一，二三六七，八是也。□籀文省變，或□隸書省變從譌者凡一字，四是也。□隸體省變者凡一字，五是也。叚借隸書者凡一字，久是也。 籌算橫式與籀文同者凡五字，一二三四，五是也。同而省下者凡一字，六是也。（六，籀文作介，隸作六，省下皆如丄。）從六而變者凡三字七八，九是也。（以丄爲六，丄加一爲七，丄加二爲八，丄加三爲九，揆諸字例，如建首然。）縱式與籀文同者凡一字，三是也。相近者凡一字，四是也。同而省下之倒文凡一字，六是也，從六倒文而變者凡三字七八，九是也。 綜上觀之，籌算諸馬，蓋出籀文，今世字馬頗同籌算，稍雜隸迹，當又次焉。而明刀背文，齊刀笵等，『四』作『五』作『六』作『七』作由籀省變，用以紀數，（明刀背文等古籀補稱爲紀數文。）字馬濫觴，斯爲最古。今將四，五，九諸馬，詳繹於后。餘馬與籌算同，不復論列。 說俗馬『四』也。與籌算異。按『五』之籀文作（明刀背文）與俗馬同。『四』之與『五，』其數各殊，不應借用。或謂此馬蓋取四出之形，故以爲『四，』恐未必然。籀文『四』字作明刀背文或變作又作左右兩側，絕與同。字馬『四』字，□篆省變，此□證也。至其實例莫如隸書。考隸書『四』字作四，（孔龢牌）變作四。（五鳳二年專，張遷碑。）其字從目者或亦作（武榮碑德作德）或作四。（鄭季宣碑德作德。）兩字及從网者作亦作□。（曹全碑网作□，張壽碑作尹寅碑綱作□，魏大饗記殘碑羅作羅，孔耽神祠碑作羅）□□相混無別。竊疑漢人旣以□爲□，相混，而復作□，遂省外緣，用以爲馬也。『四』又作□，見於繆篆，與此益近。淸趙之謙嘗以入印，（『同孟子四月二日生』一印，見趙撝叔手刻印存。）當有所本，容再考之。 說俗馬『五』也，與籌算異，與篆隸同。按『五』之古文作□，又作（□敦）與馬較，筆迹小異。隸書作五，（韓勑碑）五，（圉令趙君碑）繆篆作（漢印反文，見漢印分韻）若以隸書，省上縮下，其形如□，則與馬，絕相近似。是馬雖存篆意，仍□隸變也。 說□□，俗馬『九』也。以『久』爲『九』，叚借也，筆致小變，厥字如『攵，』與籌算異。按叚借之例，列於六書，許君所舉『令』『長』二文，蓋其義類。數字叚借，例亦綦古。宋陸游老學庵筆記云：『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字書皆有之。「參」正是「三」字，或讀作七南反耳。「柒」字晉唐人書或作「漆，」亦取同音也。』唐寫本公牘契約考云：『「一」之與「壹」，「二」之與「貳，」「三」之與「叁，」古本已通用。如鳲鳩序，剌不壹也，而詩作「其儀一兮；」孟子「市價不貳，」趙云無二價也，經作「貳」而註從「二。」繫詞「叁天兩地，」釋文，「叁」音「三。」後人以錢穀之數，懼有改移，遂悉用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以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陸容菽園雜記，以爲始於宋人，不知唐代固已然矣。』（考古學零簡）菽園雜記之說，陔餘叢考亦引之。所舉壹，貳，叁諸字，論固精當，顧餘文叚借，斷自晉唐，似未盡然。王莽候鉦銘曰：『重五十桼斤。』『桼』作来。隸續云：『「說文，桼，象形，如水滴而下。……」此云重五十来斤者，隸法小變，而借用作「七」也。』金石文字記云：『「桼，」古「七」字。太玄經玄攡曰：「運諸桼政，」玄棿曰：「棿擬之二桼。」方言曰：「吳有桼娥之臺，」王莽候鉦銘：「重五十桼片，」是也。』『七』又作□，見漢李翊夫人碑。隸辨云：『卽「桼」字，亦借用作「七」也。廣韻云：「漆，俗作柒。」碑蓋去水爲□耳。』又孫叔敖碑云：『繼高陽重藜五舉子文之統，』隸釋云：『以五舉爲伍舉』。以『五』爲『伍』氏，雖非數字，叚借則同。觀上所引，借『柒』爲『七，』借『五』爲『伍，』實始於漢，迺在晉唐以前，惟肆，捌，玖，拾諸字，或後起耳。至借『久』爲『九』之說，始見於宋人。（容齋隨筆）然竊疑『久』之叚借，不自宋始，按柩字，漢費鳳碑作柩，而夏堪碑作□，變『久』從『九。』究字，鄭固碑作究，而樊敏碑作□，隸釋云：『卽究字；』復變『九』從『久，』則是『九』『久』二文，漢已叚借，久馬之作，當在此時。數字多筆，或完成於唐代，而『玖』之叚借，旁仍從『久，』得古誼矣。茲以字馬源流一表爲殿，用結本文。

梁岵廬:《字馬考》，《东方杂志》1931年第28卷第17期新語林页码: 97-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