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允祥《读史随笔》1933

洪允祥《读史随笔》，《国风(南京)》1933年第3卷 11期第1-16页。悲华经舎杂箸之一 慈溪洪樵舲先生，精硏乙部，譔述甚富，遗稿多未流布，国风社从其家得读史随笔一种，载之杂志，窥豹一斑，亦可以知先生治史之义法，其疑周官，扬墨学，实开近日风气，非持论矜愼，要非率尔操觚者可比，癸酉九月柳诒征识。

◎【治史】 考四库史部总目，曰正史类，曰编年类，曰纪事本末类，曰别史类，曰杂史类，曰诏令奏议类，曰传记类，曰史钞类，曰载籍类，曰时令类，曰地理类，曰职官类，曰政书类，曰目录类，曰史评类，为部二千七十四，为卷三万七千四十九，其多若此，此外经子集部，足为史料者，尙不在此数，况以今日新史家眼光观之，眞的史料，固在载籍之中，亦多出载籍之外，今硏究历史而欲改造之者，断非一二人之所能为功，然方法不能不异于前人，目光宜注于全体，未有历史之前，人类未尝无活动，文字之外，人类共同活动之成绩，实较历史所谓英雄豪杰者，为伟大而深厚。质而言之，匹夫匹妇之一言一动，一飮一食，皆与社会之共业，有相互之关系，而旧日史家所大书特书，以为褒贬义例之所在者，其事乃等于邻家之产猫，而问其雌雄黑白。苟明乎此，吾人读一卷之书观古人之一事，而推想其时之环境，所以使此人此事发现于其间者，皆社会共业有以酿成之。苟易其时地，则此人此事，必不能发生，卽偶或发生，而其成绩必大异。例如刘项之雄，必不生于春秋之世，程朱之学，必不显于汉魏之际，元淸入主之局，何以不见于东晋，天台贤首法相诸宗之佛学。何以骤衰于五代，最近之项城，何以不能为曹马，庚子辛丑之间，吾国何以不遘瓜分之惨，观其然矣，更观其所以不然者，则吾人之史识，乃渐造于精微邃密，而当非当世所谓文学家考据家之所与知矣。呜呼，吾国民族，于此区域之内，数千年来，备尝艰难险阻，至今日俨然与世界诸民族，竞存立于地球之上，所赖者亦吾人共同活动之智力而已，若夫目前障碍，人人所视为不可不去者，乃转属偶现之幻影，偶一沉思，卽可推而知之矣。

◎【西周】 汤武其圣人乎，后世如汉光武唐太宗，吾何以名之，桀纣其恶人乎，后世如隋炀帝金海陵，吾又何以名之，光武诛莽，致建武之治，太宗代隋，致贞观之治，其威德所及，较之汤武，区域尤广矣，桀纣之恶，未弑君父，酗风所播，限于畿内，观其所为，正如南齐之东昏，北周之天元耳，鸣条誓师，商人谓舍我穑事以割夏正，则孟子所谓百姓望之如大旱之望云霓者，未必然也，泰誓三篇，历数辛纣之恶，使商人反詈，必有甚于孤竹二子以暴易暴之咏矣，然此不足论也，吾所致疑于西周之事者，则别有在，夫周初挟西方民众之力，以陵东方，东方久而后定，而西方之戎狄，旋卽与周为难，西周卒以此而衰亡，此寻之诗书，而可见也，苟明乎此，则所谓文武周公之圣，其分量亦有限矣，公刘太王，起于邠歧之间，迁徙避戎自保不暇，太王何以遽萌剪商之志，至季历而力能征讨西戎，诸侯顺之，至文王首服昆夷，旣而伐密须，伐崇，作邑于丰，戡黎之役商臣震怒，盖周人之兵力，自西徂东矣，至其暮年，大邦畏威，小邦怀德，三分天下有其二盖太公阴谋之效哉，牧野之战，或以流血漂杵，或谓纣之前徒，倒戈以迎周师，未知孰可信也，然吾观是役之众，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三万六千人，诸侯咸会，而庸蜀羗髳微卢彭濮之人与焉，是巴西汉南之蛮夷，亦为周所用矣，率外族以残同族，武王其作俑之人乎，武王旣殂，商人遽畔，周公东征，用兵三年，灭国五十，而顽民之心不服周者，终不可尽杀，乃作大诰以慰抚之，广树屛藩，以卫王室，定鼎洛邑，示天命有归，与召公分陜而治，而自任陜东之事，盖其经营东土，如是其劳也，行政七年，卽反政于成王，周礼繁博，不知作于何时，恐与太公六韬三略，同为后人作假托耳，成康之际，刑措不用，然康王晏朝，诗人刺之，至昭王南征不复，周人不敢声讨，穆王之世，徐偃称王，假楚人之力而始平，西伐犬戎，祭公谋父，谓先王耀德而不观兵，其惮于用武如此，何其与开国之史，适相反也，至夷王而下堂见诸侯矣，至厉王而国人作难流王于彘矣，宣王中兴，诗人美之，而尙书不载，季年败绩于姜戎，至料民于太原，幽王骊山之祸，其启于此哉，夫武王周公，竭全力以事东方，而不知西方之戎患，久伏于公刘太王之世，积久而必发也，大业甫定，卽事文治，王畿裂为方罫，侯国小于弹丸，寓兵于农，而兵怯于战争，养士于学，而士习于文弱，儒者所谓有周之盛，如此而已，然而观于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之诗，亦可为当日之民众悲矣。

◎【孔子】 西汉纬书，言孔子事，异闻颇多，似深奥而实至浅陋，言史学者，愼毋信焉，孔子人也，非超人之神也，凡言孔子事而涉于神秘性者，皆断然不足信，岂独对于孔子为然哉，凡古今所谓圣贤，所谓英雄豪杰，其事之涉于神怪者，皆断然不足信也，历史非神话，而犹有刺取旧说，以为古人之所信仰，则固如此，而不知同时之人，原不知有此事也，例如颜渊子贡之徙，岂知孔子为黑龙之精，继周而王，为汉制法哉，汉儒之说，于孔子何与，于七十子何与焉。

◎【墨家】夫挟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之精神，拥有赴汤蹈火之弟子，有天鬼之说，以坚社会之信仰实行弭兵主义，以疗当时一般人民之苦痛，组织团体，使继墨子后者，代为巨子，使其计划得行，安知墨家之巨子，不为罗马之教皇，使有枭雄者，出于其间，利用禁攻寝兵之敎义，以杀止杀，安知不能为谟罕默德之哈利发哉，然而不能者，当时强国争衡，专制主义，盛行于世，必不容宗敎团体，夺其权力而有之，且墨子卒后，其弟子分散各方，倍谲不同，而争为巨子之嗣，势分则力弱，所以不振也，要之黑子兼爱之说，自不可厚非， 与佛敎慈悲不同佛氏同体大悲普及一切众生并不谓天帝欲人之相爱相利也 而明鬼一篇之价値，仅等于后汉人所依托之太上感应篇，明人所假造之文昌帝君阴骘文耳。

◎【庄子】 庄子出于老子，而于宇宙论人生观，皆别有所得，其学皆自守静致虚入，老子颇有意用世，故有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之语，虽不欲为天下先，而欲以柔弱胜刚强，庄子则曰，在宥天下，未闻治天下也，此其不同处，其处乱世以自隐旡名为务，一也，天下篇极尊老子，而又自别于老子，竟不及孔门一语，实则篇首云，其在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已括孔门在内矣，韩昌黎言卜子夏之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有庄周，其语无所本，然庄子意未尝不以孔子为贤人君子，其呵斥儒家者，深恶诗礼发冢之伪儒，故幷其所托之迹而扫之，至骂孔子，不过曰游方之内耳，孔子是世法中人，庄子则近乎佛氏之出世法，故不能和会，若推其本，必能出世者，方能入世，彼斤斤于一日之功利者，欲以治天下，适以乱天下也。

◎【法家】 战国之初，社会变迁，尤剧于春秋，儒者之学，多见为迂阔，道家之学，自恣其放旷，其有功利之见存者，则渐移而为法家之学，盖儒者本有隐居求志一派，如颜渊原宪辈，道家如庄周列御寇，放言自恣，亦无恶于天下，不幸有急于求用者，上慕管仲，旁羡商鞅，遂以法术二字，为救世之良剂，世主利用之，遂使诸家之学尽废，而法家独盛，其时墨家之后裔，亦附和焉，此虽当时社会趋势使然，而诸子不知有求已之实学，好为投时之政论，亦其弊。

◎【秦始皇】 秦自孝公之世，已为韩魏诸国所畏惮，惠王时，张仪一出，而六国皆事秦者，其实力足以摄之也，盖商鞅之法旣效，秦人食足于内，兵强于外，故苏秦合纵之策难行，而张仪连横之说易售矣，历武王而至昭王，枭雄相传，在位尤久，魏冉外戚也，而有政略，樗里子甘茂之俦，非客卿也，皆有功于秦，而白起王龁王齮，皆秦人也，俱为悍将，故昭王季年，韩魏楚赵，皆日卽衰弱，而秦地遍于关外矣，孝文庄襄，不久于位，所谓始皇帝者，初十年，吕不韦为政，宫廷虽丑，国势自强，其时积基强固，乘六国之衰，力已足以幷吞之矣，故统一六国，非始皇之功也六国恶秦，斥以虎狼，昭王之世，其陵虐六国，而侮弄之，诚无所不至，故司马迁曰，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然则暴秦之为暴，亦非自始皇而始也，李斯之柄用，乃在吕不韦死后，秦之规模，久已定矣，李斯依附之以取富贵耳，荀卿所传帝王之术，斯盖尽弃之矣，论者谓秦幷天下后所施行政略，多出于儒术，殆不然欤， 汉兴以后，论事者以秦为喩，故始皇为后世所诟厉，甚于桀纣，观于文信侯迁蜀，听茅焦之谏，迎归太后而奉之咸阳，始皇固犹有人心者哉，此事使尧舜处之，应如何，恐孟荀诸子，亦难为之计也，秦人积百五十余年之兵力财力，商鞅久死，重耕战，禁诗书之令未改也，范睢张仪虽死，其权谋之利于秦者犹在也，樗里子甘茂之狡计也，白起王剪之凶锋也，秦人皆崇仰之，欣慕之，久之而成为心习，吕不韦当国十余年，招集流墨诸家，着吕氏春秋，意在调和儒墨名法诸子之学，其意未为非也，人格旣下，则其言不足重；始皇犹以为耻，尉缭子得持阴阳家之说，以抵其隙，李斯得窃韩非之说，以收其功，始皇之个性，受其刺激，故此后种种之施展，皆秦之政俗与其个人所处之环境，酝酿激荡使之然耳，学者不自重而叨富贵，其祸人家国，必为李斯，若荀卿则终身不入秦，而甘以兰陵令终也，呜呼远矣。 若谓秦之政治与荀子有关系，不如谓其与老子有关系，何以故，始皇父子，雅信韩非，李斯上二世之督责书，皆韩非之唾余也，韩非虽尝学于荀子，而非所箸书，未尝引荀子之说，而攻儒特甚，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皆法家所痛绝，然非书有解老喩老诸篇，司马迁论非，谓其惨刻少恩，皆原于老子道德之意，今观秦人以虏使民，欲其愚而从上之令，此实老子刍狗万物之意也，老子言古之治国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此焚书之令所由下欤，夫荀卿之有韩非李斯，犹曾子之门有吴起耳，吴起仕魏仕楚之武功，不足为曾子荣也，李斯之相业，乃以为荀子咎乎，秦人自有其历史，始皇自有其个性，韩非学说，适与之合，李斯从而附会之耳，焚书者战国暴君俱尝为之，而商鞅尤主张之者也，荀子无此说也，坑儒者因方士卢生等诽谤而迁怒耳，并非李斯之议也，知秦之政治，与儒学无与，而王霸杂用之汉代，所以为优于秦也。

◎【王莽】 王莽之帝，全系元后老寿为之内主，至其假托周公，称引符命，后世纂臣，无不袭其故智，而当时号称大儒者，且从而附之，儒家之弊，至于如此，则武帝稽古右文有以启之，而元成之世，无复刚断之君，有以致之也，盖汉家之治，所谓王霸道杂行之，至莽事事法古，儒者且以为六经所载，将于此实现，则相与颂之，及其伪已露，而大局已去矣，于是不得不除之以兵力矣，刘崇翟义，兵败身死，而新市平林铜马赤眉之属，纷纷起矣，而人民又惨遭屠杀，至无可算计，此眞中国历史最不幸之事也，然如此之事，必数百年数十年甚或十数年而一见可以慨已。

◎【汉光武】 光武尝游学长安，故尊用儒术，建武五年，已起太学，立五经博士，又尝召伏湛为尙书，尊卓茂为太傅，优礼处士严光周党，旣平蜀，表李业之闾，征处士费贻任永冯信，西土归心，尝曰，吾治天下，以柔道行之，盖亦深于黄老之学矣，臧宫马武辈请用兵塞外，而光武引黄石公柔能制刚弱能制强之语以晓之，闭玉门以谢西域之质，卑辞赋以礼匈奴之使，皆此术也，考帝初无大志，因伯升而起兵，当时中国人才，无复有项羽之敌，韩信彭越之臣，延缘际会，遂幷中国大乱之后，与民休息，盖深鉴文景之得，而武帝之几于危也，其尊礼老成名节之士，盖亦有激于元成之际，匡张孔马，身为大儒，谄曲取容之祸天下欤。

◎【三国】 三国之地，魏最大，吴次之，蜀最小，其传祚，吴最久，魏次之，蜀最短，正闰之说，旣不足辨，则考其当时能保安人民，而使之暂得休息者，究属何国乎，则不得不以孙氏为较胜矣，江东立国六十余年，开拓山越，辑宁交广，对于中原，事守而不事攻，吴越之民，赖以生息，卽其臣佐如张昭顾雍阚泽虞翻之徒，蔚然有儒者气象，晋室东迁，中原衣冠文物，藉长江之险，以保障而留存者，亘三百年，孙氏实始之也，诸葛亮之功，不在北伐曹魏，而在南拓蛮土，曹操之罪，不在逼胁献帝，而在不能驱逐匈奴，此均由民族方面列论也。

◎【南北朝】 自周室旣东，封建之局，非复初制，春秋之世，晋楚齐秦，各据形胜之地，其争霸中原相持最久者，北则晋南则楚也，是时已开南北分裂之局，七雄之世，殽函以西为秦，六国皆在其东，时时合纵以抗秦，则又东西对峙之局矣，三国分鼎，魏氏尽有黄河流域之地，广陵襄阳，皆其重鎭，吴恃长江之险，立国最久，其后东晋宋齐梁陈，皆都建业，俨然抗衡中原，而不为之屈，其孙氏启其緖乎，蜀地最小，在东晋李姓之氐据之最久，晋有一桓温而遂灭李势，刘裕有一朱龄石而遂灭焦纵， 晋末据蜀 梁元帝时蜀终为宇文氏所有，而梁亦随之亡矣，宋初拓地颇广，与北魏以河为界，其后尽弃江淮之地，梁武帝欲取中原，转延侯景之祸，至陈而益不振矣，然南人自以正朔相承，谓北为戎虏，竭江南之人才物力，以与强敌相支拒者，几二百七十三年，自东 晋迄陈 则宋高陈武，不可谓无功也，然军人气类，嗜杀成为天性其始诛锄异已其后乃自残骨肉君臣相伺，纂弑演为恒例，士大夫委蛇其间，以保其家族，此皆曹魏司马晋作法之凉也，而北方自魏分东西，其局势又一变矣， 六朝人才，孙权刘裕，定自英雄，东晋之世，权在宰相，王导谢安，有功于司马氏，实亦自保其门第耳，积此习尙，所谓高门大族，不过雍容令仆， 谓中书令尙书仆射 觞咏相高，如王宏王昙首褚渊王俭等，与时推迁为兴朝佐命，赫弈一时，实则当时门资抡官，已成故例，富贵其所自有也，故当时人主，以为风流名士，不堪经国，机要之任，多用寒人，此辈计不及远，岂能经营域外，朱异祸梁，可为殷鉴，而其时将才如檀道济，沈庆之，陈庆之，曹景宗，吴明彻等，寥寥不可多得，至隋师临江，江总孔范，方侍后主飮酒赋诗，名士之祸，至此已极，而施文庆沈客卿辈，皆以寒人用事，亦曰，此常事耳，边臣足以当之，岂知隋之贺若弼韩擒虎，非陈将萧摩诃周罗㬋所能御也，盖江左之武力，不及北人，其来久矣，总之南朝大局，世族名士，巧宦 卽谓寒人 武人，与昏虐之主，以矛盾之形式，相与支持而已。

◎【五代文化】 今试取新旧五代史及通鉴梁纪以后之书读之，大都皆战史也，其人物大都勇悍凶狡之尤也，虽然，有不尽然者矣唐，庄宗尝自矜其手钞左氏春秋，则较之朱温不甚识字者为胜矣，明宗亦不识字者也，而喜诵唐聂夷中之诗，长兴二年，初令国子监校定九经雕印，至周广顺三年，版成印行，其实于当时文化，最有裨益者也，周世宗时，召儒者读前史，商榷大义，允为英主，其臣王朴，尝造钦天历，正雅乐，至宋而仍用之，其间又有刘昫之史学，和凝之文学，固不得以冯道之兎园册子，该尔时之人才也，唐季诗人，韩渥入闽，罗隐之吴越，韦庄仕于前蜀，其流风余韵，沾被东南，而南汉刘隐，称好贤礼士，唐名臣世家，依之者多获礼用，而南唐之李升，尤以好学礼儒着于史，故其子璟孙煜，皆有文学，中国文化，自北而南方者，此时实为关键，其尤足纪者，古者书皆写本，唐末益州，始有墨板，多术数字学小书，蜀相母昭裔请刻板印九经，蜀主从之，昭裔又尝雕印诸史，文选，初学记，诸书，厥功可谓伟矣，至南唐徐锴徐鉣之流，传说文，至今日之嗜古者，尤硏索不置，固不仅李后主之词，与花蕊宫词并传艺苑而已也，其方外之侣，若后唐释齐已之白莲集，蜀释贯休之禅月集，盖释氏之能诗者，与蜀道士杜光庭之广成集，并列于四库集部，是又五代时文化之特色也，若夫治禅学者，有所谓云门宗，则文偃禅师倡于韶州云门山者也，有所谓法眼宗，则文益禅师倡于金陵淸凉寺者也，稍后吴越有永明禅师，招集天台贤首慈恩之学侣，融以禅学，着宗镜一百卷，为禅学最巨之著述，由斯以观，五代之文化，盖深有影响于后世者也。

◎【北宋党争】 宋人经晚唐五代战争之祸，以用兵为大戒，一意以文治为事，朝臣疆吏，尽用文人，而中央之权，集于中书，凡大臣同平章事与参知政事者，皆有宰相之实权者也，其人深于文学，然心术不同，政见或异，彼此倾轧，每假一事端，以为口实而争论以起，台谏侍从之官，各有所左右袒，则门户遂分矣，或有言官之有声誉者，对于执政有所不满，号召其同类，以与执政争，执政者且因之去位，宫廷庇执政，逐言官，恶名归于执政，而全国之议论滋甚，盖自寇准，李迪，王钦若，丁谓，彼进此退朝，局为之不靖，其后士大夫，门户水火，日以滋甚，而不复知有国家百年之忧，实以澶渊盟后，敌国外患，最足令宋人警畏者，不过岁费三十万金缯，已足消弭于无形，于是人才物力，皆耗于无谓之党争，自后人观之，当日若者为君子，若者为小人，其人格似至不齐矣，质而言之，皆欲据中书一席地，而不知四境之外，形势若何，各尊其所谓学术文章者，相角于汴京一区之内，岂知有徽钦北狩之祸，其贻患于中国者，较石重贵之亡国为尤烈也，故澶渊盟后，卽有天书之笑柄，其所以致此者，王钦若欲排寇准而计出于此也，其时东封西祀，以为太平之盛举，而不知契丹实力之发展，方远驾长驭，东征高句丽而臣之矣，今取双方而较之，此竞尙于虚文，彼扩张其实力，宋之于辽，难乎为兄矣，而况继乎此者，士大夫所争，宫闱问题也，典礼问题也，争其不必争，其所必争者，仍狃于澶渊之盟，以为立国之上策，其可哀也已，虽然，此亦晚唐五季羣众心理反动之现象，易军人弓马之争，而为文人笔舌之争，其心目所及，皆各有所囿也，然而北宋之历史，则以此种心理造成之矣。

◎【明代诗文】 自淸代桐城之说出，而有明一代，惟归震川一人，得与文章之事，而不知其言之陋也，明初如宋潜溪之宏雅，实足以冠冕一代，而护敎一编，博涉三藏，湛深佛理，实为前古所希有，其后阳明以理学大儒，为文亦浏亮透脱，而不失渊雅之致，丘琼山唐荆川喜谈经济，文亦深博有气调，前后七子之文，自以王凤洲为最，论者訾其摹拟秦汉，然震川之于欧曾，独非摹拟乎，至凤洲祭震川云，余岂异趋，久而自伤，正以凤洲胸襟之广，毫不以震川庸妄巨子之讥，而有介于中也，至茅鹿门唐宋八家之选，谓本于荆川，所见殊狭，唐代文章最盛，惟取韩柳二人，宋代文之可诵者，亦不止欧曾苏王也，且其所取于八家者，特取其近于时文者耳，于古人根本命脉，毫无所发明，岂荆川之意哉，震川较鹿门为深入，而犹有八家之见存焉，欲以此上掩潜溪，靑田，目空升庵，凤洲，吾知其不能也，明人之诗，自靑邱以至东阳，皆尙风调，而择言必雅，遂开前后七子之途径，特李崆峒才力尤桀鸷，乐府选体，硏练最深，复古之功，驯使学子读古书，识古字，不肯自囿于八股之学，其功不可没也，明季诗人，如陈卧子，实本李何王李，而顾亭林之诗，雅正至矣，然犹是大复于鳞之遗响也，淸初如王阮亭朱竹坨，皆隐用七子之格调，而略变其面目，其时有学宋人诗者，犹不敢轻非七子，至袁随园赵瓯北诸人出，袭钱牧斋之余唾，狂斤李何王李为伪体，而其诗遂为戏场丑角之诨语矣。

◎【 明代经籍】 历代正史所志艺文经籍，大抵兼举前代及当时所有之书籍，明史不志前代之书，第述明代之箸作，其总数为十万零四千四百六十九卷，观其一朝之人，箸述之富，则其时之文化，可以推想，至于储书之富，亦过于前代，史称宣宗时秘阁贮书约二万余部，近百万卷，刻本十三，钞本十七，盖宋辽金元之书，悉萃其中焉，秘阁之外，行人司藏书亦富，盖古者太史釆风陈诗之遗也，其它贵族缙绅，儒流士庶，藏书之家，尤指不胜屈，若宗室鎭国中尉睦㮮，若昆山叶盛，吴县杨循吉，东海何良俊，婺州胡应麟，太仓王世贞，邵武谢兆申，曁虞黄稷徐□等，皆收藏至二三万卷以上，至如姑苏毛晋，少为诸生，性嗜卷轴，湖州书舶，云集其门，邑中为之谚曰，三百六行生意，不如卖书于毛氏，前后积至八万四千册，构汲古阁目耕楼以贮之，好刊行巨部要籍，至若四明范东明之天一阁虞，山钱牧齐之绛云楼，尤为目录家所艳称，士大夫咸以嗜书殖为为务，所涉猎者广博，淸人有以媕陋嗤明儒者，皆浅人也，淸儒之学，皆启自明人，观于明季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之著述，可以见矣，盖我国固有之文化，无时不在进化之途，明淸不过朝代之记号，何足为学术史之鸿沟哉， 明代官修之书，部帙最巨者，为永乐大典，考明史艺文志，永乐大典二万二千九百卷，盖成祖永乐初，解缙等奉勅编文献大成，旣竣，帝以为未备，复勑姚广孝等重修，四阅寒暑而成，更定是名，成祖制序，然以卷帙太繁，不及刊布，嘉靖中复加缮写，以韵为纲，而以古书字句排列于下，以便检寻，而体例不，一至有举全部大书，悉纳于一韵之一字中者，与前此类书割裂原文以事相次者有别，故元以前佚文秘典，世所不传者，转赖其全部收入，得以复见于世，当明之世，南北二京，仅有写本三部，南京国子监祭酒陆可敎曾请镌印颁发，讫未实行，至淸仅存残本一部， 缺二千四百二十卷 修四库时，曾就其中辑录古书数百种，然其可采者尙多，翰林之嗜古者，往往从而钞辑，至庚子之变，毁于兵燹，今祇存六十四册，尙有另册散入外国，颇为外人所珍重焉，永乐时又尝钦定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时谓之三大全，此则当时士大夫所共习也，一代学术思想，悉根柢于此，然其后王学盛行，而学风大变，至淸代汉学者出，所谓三大全者，尤为已陈之刍狗矣。

◎【 熊廷弼】 明末诸臣互争三案之时，正爱新觉罗氏方兴之时也，神宗万历四十四年，卽淸太祖努儿哈赤天命之元年，越三年，明杨镐以四路之师，攻淸而大败，开原铁岭，皆为彼有，于是命熊廷弼经略辽东，光宗之世，易以袁应泰，应泰败死，尽失辽东地，于是又用廷弼，而广宁巡抚王化时不受其节制，为淸所败，与廷弼走入关，皆论死，时天启二年，叶向高当国之时也，向高固东林所崇深之大臣也，然化贞系其门人，意颇庇之，旣败，化贞委罪于廷弼，廷弼竟死，而化贞遣戌，此事关系于当日边事甚大，而枉直之顚倒如此，魏大中者，固东林之矫矫者也，亦疏请诛廷弼，书生误国，至于如此，可叹也已，其后崇祯帝杀袁崇焕，而孙承宗又罢职，死于难，明事不可为矣，吾于东林诸君子，夙钦其风烈，惟于熊廷弼之狱，谓当时论诛廷弼者，与有亡国之罪焉然，而魏阉之党计，杀魏大中，转谓其受廷弼之贿，事之离奇，殊出于常情之外矣，明季事，大都类此也。

◎【 明季诸帝】 观于明季之事。而知晋元帝宋高宗之得保东南，其时中国尙为有人也，使宏光有中主之才，其臣有王导，周顗，赵鼎，李纲，其将有祖逖，陶侃，岳飞，吴玠，韩世忠，刘琦，则画淮而守，东南半壁，固犹可支也，乃君旣昏闇，而其臣如马士英，阮大铖，欲为秦桧而亦不能者也，上流重鎭，如左良玉者，欲为王敦苏峻，而亦不能者也，史可法忠诚类张浚，而将略愈疏，声誉类殷浩，而牵制尤甚，四鎭惟高杰为可法用，旋死于定国，刘泽淸兵败入海，刘良佐降淸，扬州陷，可法死，盖明季所谓忠臣者，多系书生，用兵非其所长，徒以资望位于诸将之上，诸将不受其节制，则束手无策矣，鲁王监国，其势尤窘，其臣如张国维，张名振辈，非不忠烈，然制于武人方国安辈，唐王聿键，最有贤声，大学士黄道周，明季之大儒也，然兵权在郑芝龙，道周知事无可为，自请出师，战败被执，芝龙通款于淸，而闽事去矣，绍武之臣，如苏冠生辈，益不足言，惟永历崎岖滇桂，阅时稍久，其始内恃瞿式耜，外恃何腾蛟，二人非无才略，而所部皆骄将悍卒，苦心调剂，始稍稍为用，至江西金声桓，广东李成栋，叛淸应明，而明势一振然，未几金李先后皆败，而何腾蛟死于湖南，瞿式耜死于桂林矣，永历流离□尾，其文臣严起恒吴贞毓辈，先后俱为孙可望所杀，可望与李定国，皆献忠之余党也，降明之后，定国复桂林。明势为之再振，然可望跋扈谋纂，定国护永历而败可望，可望降淸，定国卒获永历以至死，夫以明季士大夫忠节之盛，而危急之际仰鼻息于武夫，若唯恐失其意，此亦势之无可如何者也，如史可法黄道周，各为督师，而实无兵可用，瞿式耜何腾蛟部下之将，皆临时联络，非其心腹爪牙也，身死之后，国事尽在武人之掌握矣，欲以李定国白文选敌洪承畴吴三桂，固不可得也，然三桂承畴，愧定国多矣，永历仪表甚伟，而柔弱已甚，仅胜宏光，使当日无郑成功其人，则中国之历史，岂不黯然无色而也哉。

◎【淸高宗】 国力之发展，兵威之播远，其由专制帝王一人之力乎，甚不然也，满人入主中国，至乾隆卽位，已及百年，人心无反侧之虞，物力有丰亨之象，故得承康雍余烈，耀兵于外，自乾隆十二年，金川叛乱，迄五十七年尼泊尔定，其间用兵，凡十余次，所谓淸高宗者，遂以十全老人自号，谓两定金川，两定伊犂，一定回部，一入缅甸，一定台湾，一复安南，两胜廓尔喀也，此种武功，岂帝与二三满大臣之所能致哉，实我全国当时人才物力，足以供其发挥也，彼不过尸其名耳，光緖之世，藩属多沦于列强，然蒙古新疆，前后两藏，我犹得以宗主国之名义，与他国交涉者，未尝非乾隆时代历史之留，遗淸室骄而趋于衰，我国之版图，较宋明之世而加广，其故自有由来焉，至考据词章之学，乾隆时号为至盛，此亦我国士大夫之心力，避专制之虐焰，有托而为之，且开其先者，实在明季诸大儒，尤不能以稽古右文为乾隆帝之功也， 然乾隆晚年，四方多故，此后历史，遂为淸室之衰落时代矣，淸室之兴衰，在历史上不过因果互生之像，有明代中叶腐败之政治，自有满淸起而代之，满淸以武力屠戮汉族，旋又愚以利禄荣誉，今日所谓淸代之名臣者，皆当时皇帝之弄臣也，今日所谓淸代之名儒者，皆不得已而托于破碎琐屑之考据训诂，以自藏其身者也，故淸人考据之学，其始与魏晋人之谈老庄，同一用心，其后则盛名所在，人皆附之矣，王士祯之诗，方苞之文，所以为一代正宗者，皆以其不敢直触时事也，经乾隆泰侈，当时朝臣，更无骨硬之老，又以人口增加，生计锐窘，督抚贪墨，病国殃民，见于乾隆晚年内阁学士尹壮图之奏，于是官方益弛，民不聊生，而大乱踵起，法王路易十四世，一世之雄主也，临殁谓左右曰，朕去后，洪水来矣，或以比淸高宗，然高宗未殁之时，洪水固已汹涌矣，特当时歌功颂德之贱儒，不之觉耳。

◎【鸦片之役】 林则徐中国之伟人也，其在广东，日译西报，探求海外形势，未尝欲轻于一战，以徼功于旦暮也，而其后激动全局，几至不可收拾，此当日淸流，所以愤慨于江浙诸大吏之不能尽如则徐也，然自西力东渐以来，中国之所自立者，断不在闭关之策，机缘所迫，不得不开放门户，特于鸦片一役，引其端耳，其时江浙诸大吏，固属庸懦，中央之柄政者，亦无远见，至耆英，伊里布，议约于南京，又惛然闇于外情，条约束缚，遂贻此后无穷之祸，呜呼，时势所囿，贤者犹或贻祸于国，而况碌碌者乎，则世界知识之不可不广求也。

◎【洪杨之役】 我国自秦汉以来，朝廷政治旣病，民受其毒，则必有草泽之雄，挺戈而起，以反抗朝廷之虐焰，其或异族之主，防制密迫，其势旣衰，则人思持梃以逐之，此我历史恒有之事也，政治革命，种族革命，盖为公理之所许，然我历史所载，汉唐宋明之季，如张角，如黄巢，如宋江，如方腊，如李自成，张献忠，其人果有政治革命之理想耶，元季之刘福通，陈友谅辈，其人果有种族革命之理想耶，洪杨起于金田，越桂林而趋岳州，循江而下，遂据金陵，西取武汉，北撼燕赵，其势盛矣，尔时所以号召者，未尝不以政治种族为言，然其所以失败者，江湖气类，旣非当时上流社会之所乐与，而其所揭橥之上帝敎尤与我国本有之信仰，格不相入，至其淫掠惨酷，故老犹能言之，今或以嫉淸之故，有取于洪杨，而转以曾左彭李诸人为吠尧之犬者，未为笃论也，然自洪杨旣败，湘淮诸师，遂为淸廷所倚重，内政外交，藉汉人支持者，埀三十年，满人仰成而已，积重之势，不在彼而在此，所以致此者，未尝不由于洪杨之役，历史因果之例，往往若兹，固不得泥于粗迹，而肆其妄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