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的朝阳火气旺，孙玉在水果摊前堪堪站了一小会，额间已染上一层细汗。
犹豫再三，她还是选择了红壳饱满的白糖罂，放弃了价格便宜一半的妃子笑。张惠爱吃荔枝，对此比她懂，既是有心讨好，便不能给对方留下挑刺的机会。
付完钱，孙玉拎着沉甸甸的一袋水果，心里很不是滋味。本就手头拮据，还要掏腰包上赶着去讨好一个和自己不对付的人，谁能好受到哪里去？
那条回娘家的路，走了千百回的路，十来分钟的脚程，此时却走出了万水千山的惶恐。她莫名害怕，这一趟，会失望而归。
可是，丈夫刚做完手术，家里的奶茶店因为疫情倒闭在即，孩子上学开销大，处处需要用钱。好不容易眼前有笔天降巨款，她不能不尽力抓住。
说起来，还真是幸运。当初结婚，孙玉因为舍不得跟父母分开，户口一直没迁走。老家拆迁，便是按照户口人头来算的。也就是说，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同样有份。
想到这里，孙玉心里生出淡淡的悲哀。
家里祖宅拆迁的消息，她竟是从一个堂妹的嘴里知道的。
由于孙玉有朋友从事房地产行业，一日堂妹忽然找她咨询买房的事。她很意外，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哪来钱买房？堂妹的语气得意而幸福：老家拆迁，我爸妈说把我的那份直接折成钱款，他们再凑点，给我在城市里买套小房子，以后就不用租房了......
那一刻，孙玉听着堂妹兴奋的嗓音，心里直冒酸水。她没想到，严肃刻板的堂叔夫妇，居然会给未婚的女儿提前买房子。
一个女人，有没有房子，那感觉简直天差地别。孙玉对此曾经毫无触动，直到结婚后，发现身边的闺蜜几乎都有自己名下的房产，谈论自家男人时可以潇洒地说：哼，我自己有房有工作，又不是离了他没去处！
孙玉的丈夫是个老实人，他们的婚姻还算和谐。但是她很清楚，要是手上有套房子，她的底气会更足。
只是，她当初结婚的陪嫁就是彩礼。
犹记得，当初父母一直跟她说：那谁谁谁收了多少彩礼，跟卖女儿似的，我们可做不来那种缺德事，爸妈将彩礼都给你做体己钱，一分不留！
彼时，她泪眼汪汪的，只觉得自己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父母。后来，经人提醒，发现自己带来小家的也仅仅只是夫家给的彩礼，再没有多一分，心里多少有些堵。
然而，很快就释然了。
因为，父母似乎比她更可怜更委屈。
年纪老大不小的哥哥好不容易谈了个对象，人家非要全款车房，不然不嫁。婚礼要在五星级酒店，酒水香烟的档次也不能低。聘礼红包什么的，更是不能小。
二老的底被掏空了，还不敢有怨言，只能在她这个亲生女儿面前发发牢骚。
她望着他们操劳一辈子的沧桑面孔，哪还舍得生出一丝怨气，只恨自己不是摇钱树，帮不了太多。其实帮得不少，那两年的工资，明里暗里都用来接济娘家了。
没办法，她实在看不得他们过得紧巴巴的，不忍心亲眼看父亲吃几块钱一瓶的廉价降压药，不忍心看母亲将空的洗发露瓶反复兑水用，更不忍心看他们因为没钱在媳妇面前伏低做小。
是的，全款买下车房又如何，倾力办下隆重婚礼又如何，他们耗尽一生心血迎进家门的儿媳仍是个外人，压根不会将他们视为亲人。
她这个做女儿的，看着父母天天受媳妇气，烦透了刻薄自私的嫂子张惠。一个外人，趾高气昂，害得他们原本温馨有爱的一家人吵吵闹闹，好好的日子一团糟。
父母当着儿媳妇的面唯唯诺诺忍气吞声，见到她这个亲生女儿，一肚子怨气便如开闸洪水，总也泄不完。
有时，孙玉的哥哥也会加入其中。小夫妻间的私怨，不好跟外人说，在自家父母妹妹跟前吐吐苦水，总是可以的。
昔日温馨的一家四口，因为两个小的各自成家，难免有了些许疏离。但是只要进行一致对外的言语讨伐，往往又能萌生一家人的那股劲头。
于是，在孙玉的潜意识里，无论自己结婚多久，仍和父母哥哥是骨肉血亲一家人，嫂子张惠才是后加入的那个外人。
而现在，她要去求着这个外人，让对方松口，好允许她从自己的家人手里讨点本来属于自己的福利。
2，
说来奇怪，挂完堂妹的电话，孙玉第一反应就是：老宅拆迁的事，一定是张惠逼着父母哥哥瞒自己的。
否则，都是一家人，这种事怎么会不告诉她。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她特意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旁敲侧击地打听拆迁的事。果然，老太太的语气瞬间结巴起来，无奈而心酸地说自己做不了主，又暗示她最好别想了，免得失望。
孙玉听了母亲一番内疚的剖白，心里同样不好受。可是，比起嫂子一家，她明明才是更需要钱的那一个，而且，她不贪心，只拿自己的部分，也不行么？
从母亲的态度中，孙玉不假思索得出结论，父母哥哥都考虑过自己，无奈被嫂子打了岔。所以，她知道只能从张惠下手。
想到张惠这个人，其实在很早之前，孙玉和她还是一对挺亲密的姑嫂。
孙玉的哥哥太老实，她总担心他被欺负，觉得就该配一个精明点的媳妇。熬到大龄剩男，终于遇到大龄剩女张惠。同样的年纪，女人永远比男人成熟。
张惠精明会过日子，孙玉一见就很满意，觉得哥哥下半辈子不用愁了。为此，她没少给这位嫂子好处，逛街买东西总不忘对方的一份。其中一半是母亲示意她要处好姑嫂关系，一半是她自己打心眼盼着哥嫂好。
结果，自打怀孕，张惠就开始为难自己的婆婆。话里话外嫌弃夫家没有给她订月子会所，即使后来请了月嫂补救，这个仇仍记上了，一吵架就要摆上台面。
孙玉一次次安慰受委屈的母亲，对这个嫂子的好感渐渐磨光，最终在她心里沦为厌烦的路人。
当然，考虑到父母为了带孙子与哥嫂住在一起，即使心里再看不惯，明面上她依旧笑脸相迎，逢年过节的福利一样不少，希望借此让父母的日子好过点。反正，在娘家人面前，她从来就不是个计较钱的人。
唯有这一次，她不得不为了丈夫孩子，计较一回。
开门见到忽然而至的女儿，孙母愣了一瞬，继而堆上满脸笑容，将孙玉迎进来。
孙玉将水果放在桌上，在屋内扫一圈，问道：嫂子不在家么，我买了她喜欢吃的荔枝。
孙母的脸色立刻沉下来，朝张惠的房间不屑地努努嘴，恨恨道：别提了，就为了那拆迁款的事，带小宝回娘家住了，还嚷嚷着要离婚呢！都回去好几天了，你爸你哥去请也请不回来，玩真的呢！
“离婚”二字被她咬得极其重，宛如一道惊雷炸在孙玉心头，恍惚间竟完全开不了口。
毕竟，如果因为她要分拆迁款，弄得哥嫂离婚，这罪过她简直无法想象。
怔愣间，她的耳边已经响起母亲熟悉的抹眼泪声：唉，我和你爸爸是真没法子啊，我们心疼你，倒是想贴贴你，可你侄子还那么小，万一因为这事没了妈妈，我和你爸真没脸活了......
一句又一句，像一座又一座山，压得孙玉喘不过气。都是一家人，她从来不忍心为难父母哥哥，更何况年幼的侄子。
于是，她挤出轻松潇洒的笑容，安慰母亲说自己从来没打算要拆迁款，也没那个需要。
她永远是最省心孝顺的女儿，她这样说，母亲自然这样信。孙母松了口气，起身去给她做好吃了，嚷嚷着要做她最爱吃的松鼠鱼。
孙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音量开得很大，却压根没听见屏幕里说什么，因为脑海一直在回想来之前和丈夫的对话。
当她说出回娘家分拆迁款时，性情温和的丈夫难得露出讥诮的冷笑，预言她一定会失败。她知道他可能还因为嫁妆的事对她的父母有意见，便解释其实父母很爱她，为了攒钱给哥哥成家没办法，包括拆迁款不告诉她，也是被嫂子逼的。
一模一样的话，说了太多遍，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反正她自己早已深信无疑。
丈夫懒得反驳，只用一种略带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她被那抹眼神刺伤，赌气似的，不管不顾地有了此行。
没想到，到底失望一场。
也许是因为下厨的人错将盐当成了糖，那日的松鼠鱼咸得发苦。
3，
尽管失望，孙玉还是配合着办完了领取拆迁款的流程，哪怕没有一分钱能到她手里。
这天，孙玉的哥哥打电话找她要房地产行业朋友的联系方式，为了给孩子买学区房。兄妹俩聊了一会，孙玉听到厨房水开的声音，便嚷着挂电话了。
结果，从厨房关火出来，她才发现，手机屏幕不知为何仍显示在通话中。
然后，她听到电话那头的哥嫂在闲聊。
她厌烦的嫂子张惠说：你爸妈也是，分点拆迁款给你妹也没什么，反正我们买学区房的钱够了，非要整那一出，你不知道我带孩子躲娘家的那几天，都有人怀疑我真要离婚了！
孙玉爱护的哥哥是这样回答的：爸妈不也是为他们大孙子着想嘛，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才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刹那间，孙玉的心如同被撕破的棉絮，千疮百孔地漏风。即使如此，她却不敢叫人听见，慌慌张张地挂断了电话。
屏幕黑下来的那一刻，她的心，也彻底暗下来。
她在黑暗中想了很久，发现一切早有迹可循。
没有钱给她做嫁妆，转头却能全款给哥哥买车买房。她的婚礼娘家人除了出席宴会，没有参与过任何布置，而哥哥的婚礼，他们拉着她从头忙到尾，为了买到他们满意的烟酒，她动用了不少关系找这个朋友那个同学。她坐月子时，没有月嫂，婆婆生病常常告假，如此艰难，相隔十分钟的距离，娘家母亲却只来看了两次......
作为父母，他们肯定是爱她的。从小到大，吃喝穿用，基本跟哥哥没差别，也好好地供她上了大学。只不过，这爱在根本的利益面前，到底不值一提。
哥哥也一样。从小到大护着她，吃喝上让着她，跟人说不许欺负我妹妹，但是一旦动摇到他的利益，妹妹不过是外人。
只有她，还死心眼地认为，他们才是一家人。
真是一家人，为什么倾倒给她的只有负面情绪，在她面前永远都是卖惨，对她的心疼永远止步于嘴上，分明知道她手头紧仍不忘提醒她逢年过节的孝敬，她的丈夫做手术，她一个人照顾孩子还要跑医院，他们却一家人出去旅游还高调发朋友圈......甚至，不惜合起来演戏骗她这个骨肉亲人。
事已至此，谁是外人，谁是一家人，还不够清楚么？
她第一次非常无情地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你们演的戏我都知道了，嫂子实在没必要躲娘家几天，大大方方地不给我，我也没办法，既然你们都这么针对我这个外人，我这个外人以后也实在顾不上你们太多了，我也有我的小家要奋斗，爸妈你们自己保重。
挂了电话，孙玉的心疼得像被摘了一般，浑身直抖，抖过发现，心静了下来，又冷了下来，冷透之后，她整个人好似重塑了一番。这样冷过，并非全无好处，至少，以后她再也不用上赶着消耗自己，去填那永远填不上的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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