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来临的幸福时代

人类为什么受苦？       `

 对这个问题，古今中外有无数回答。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比较熟悉的是孟子的版本：“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及其结论：“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也就说，受苦是好事，说明你可能有天命在肩。当然他老人家论证时举的都是舜、管、傅说、百里奚之类的大人物，肩负的都是天下兴亡之类的大命。但就算对于我们普通人，他们也给我们安排了修身齐家、至不济也得传宗接代的天命，这样我们受起苦来也才心安理得。

 

另一种常见的回答是佛给的：人类的苦，起于自己心里的执着、分别、妄想。“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只要能破除掉一份执着、分别、妄想，就能得到一份自在、智觉，少受一份苦。执着、分别、妄想都破除了，我们也就完全恢复了佛性，从此圆满喜乐，不再受苦。

 

这两种回答，代表着对苦痛的两种对立的态度。儒家认为苦痛是为了达到更高目的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益大于害，佛家认为苦痛是人类自身错误认识所致，可以也应该去除。世间其他各种宗教、哲学，对苦痛的立场也大多不出此外。那到底受苦好不好？要不要受苦？

 

如果我们继续从宗教、哲学的角度来讨论，估计双方永远也争论不出个胜负。对这类话题，我的个人爱好是从科学的角度来切一刀。

 

今年2月12日是达尔文诞辰200周年，英国著名生物学家、《自私的基因》作者理查德·道金斯一向被称为“当代达尔文斗犬”，自然不甘人后，拍了一部《达尔文的天才》致敬。其中他在采访密歇根大学的进化生物学家Randolph Nesse时问：人类为何痛苦？

 

Nesse说：人类的各种负面情绪，都有它们的进化原因。比如焦虑。你如果不焦虑，早就被老虎吃掉了，轮不到你的基因传到今天。但是，从心理学的研究来看，人类实在是过于多愁善感，负面情绪远多于必要的数量。Nesse认为，这是由于负面情绪其实是人类的一种防御机制，你为鸡毛蒜皮的事忧郁一番，虽然不值得，但也没什么太大损失（注意，你的不快乐对基因并不重要，你的生存对它才真正重要），可如果你整天傻乐，有朝一日大事真的来临，那你就哭也来不及了。所以进化使得负面情绪宁滥勿缺。

 

但是，负面情绪确实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不必要的。更不用说在现代，人的生存环境已比远古时代大为松弛，可在我们体内几乎没变的生物机制，还是让我们害怕失业，仿佛害怕饥荒，在一次考试前的紧张，仿佛明天要去围猎老虎一样。当然你也可以说，在各人之间相比较时，失业确实相当于饥荒，考试的危险也不下于围猎，可从生物学的角度说，你总是反应过度，所带来的损失恐怕还要超过反应不足，你本来可以把那些时间、精力和资源用在其他地方的。

 

那么，看来科学也没象我希望的那样，在这个问题上干净利落地切上一刀，而简直是和稀泥，一方面说痛苦有好处，一方面又说痛苦可以去除。我猜有人大概又要说了，这个问题本来就不是科学所该染指的。人文，让科学走开。

 

但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积极心理中心主席马丁·塞利格曼博士（Martin E. P. Seligman）在《真正的幸福》（Authentic Happiness）一书中提出了一个新的看法：幸福将是未来的主题。他明确认为，我们可以而且应该减少痛苦，增多幸福。

 

 

塞利格曼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心理系，执教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在心理学界耕耘多年，是“习得性无助”的发现者，在1998年以史上最高票及史上最悬殊得票当选为美国心理学协会主席。他在当选演讲里说：心理学在二十世纪里取得了巨大进展，现在人们已能治疗很多心理疾病，但心理学不应当仅仅关注人的心理问题，也应当关注人的心理优点。换句话说，他希望心理学不仅仅能减少人的心理负值，比如抑郁、恐惧，也能增加正值，比如快乐、自信。

 

他的这番话让全场的心理学家起立鼓掌。其实此前也有少数心理学家在研究人类的正面心理，但直到塞利格曼旗帜鲜明的一番高调呐喊，心理学才正式诞生了一个新分支：积极心理学，塞利格曼也被认为是“积极心理学之父”。他本人身先士卒，全力投身到积极心理学的研究之中，并在2002年出版了《真正的幸福》一书，向大众系统介绍了积极心理学的成果。

 

 

塞利格曼在书中回顾了负面情绪的进化原因：

 

“负面情绪——恐惧、难过、愤怒——是我们抵御外在威胁的第一道防线，动员我们进入战斗状态。恐惧意味着危险临近，难过意味着损失发生，愤怒意味着有人要侵犯我们。在进化中，危险、损失、侵犯都是对生存本身的真实威胁，并且都是零和博弈(win-lose (or zero-sum) games)，一方有所得，另一方则必然有所失，最后的净和是零。”

 

（注：塞利格曼这里其实可能用非正和博弈（non-positive sum）更恰当，比如为亲人逝去而产生的难过，并不能对谁产生好处，总和为负。）

 

塞利格曼从这些学术界共识出发，用同样的原理对正面情绪进行了分析。他问道：人类的这些负面情绪很好，很强大，可“那为什么我们还会有正面情绪呢？为什么不让一切生活都由负面情绪来驱动呢？如果我们只有负面情绪——恐惧、愤怒、难过——人类的基本行为仍然可以继续。吸引力可以被解释为负面情绪的解除：我们去接近那些我们喜欢的人和物，以避免恐惧和难过……进化为什么还要给我们在一套负面情绪系统上，再来一个正面情绪系统？”

 

塞利格曼经过分析发现，正面情绪几乎总发生在双赢博弈中：“当我们处在一个大家都会受益的情景下——求爱、合猎、抚养小孩、合作、播种、教育和学习——是欢乐、高兴、满足和幸福感在驱动着我们，指引着我们。正面情绪是提醒我们一个潜在的双赢博弈的警报。”他认为，也许“正面情绪是进化出来驱动和指引我们如何进行双赢博弈的”。

 

在《真正的幸福》的最后一章“意义和目的”里，塞利格曼介绍了《道德的动物(The Moral Animal)》作者、科学作家Robert Wright的新书《非零（Nonzero）》的观点：双赢博弈对繁衍所带来的巨大好处，使它逐渐在生存竞争中取得优势，换句话说，被“看不见的手”所自然选择。当然，人类的历史充满反复，但是，从大趋势上看，很明显的是双赢博弈越来越多，单赢博弈越来越少，而且总的来说，赢的人越多，每个人得到的互利越多，这个社会就更繁荣强大。Wright认为，我们正处在一个伟大时代的前夜。“互联网、全球化、核战争并未发生，这些并非偶然”。人类将在自然选择的驱使下，走向越来越多的双赢博弈。

在一次和Wright的谈话里，塞利格曼把Wright的理论和自己对正面情绪的看法相结合，很自然地得到一个推论：即将来临的，不仅是个更多双赢的合作时代，还将是个更多正面情绪的幸福时代。

 

这个结论，大概大部分人都会觉得太过乐观。在我看来，它的大小两个前提也确实都需要更仔细的讨论：

 

负面情绪来源于潜在的单赢博弈不假，但正面情绪肯定不仅来源于双赢博弈。很显然，单赢博弈也能带来正面情绪——只要你是那个赢家，比如占了别人便宜、打赢了官司。对很多人来说，单赢所带来的幸福感说不定还超过了双赢。但是，这里还是有些不同之处。

 

第一，   单赢所能带来的正面情绪的种类较为单一，象友谊、信任、感恩、帮助、依恋、仰慕等正面情绪，只会产生在双赢博弈中。

第二，   单赢博弈不能保证带来正面情绪，因为没有人能在单赢博弈中一直赢下去。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单赢博弈的胜率只有50%，也就是说，只有一半的情况下你能经历到正面情绪，另一半情况下你将经历到相应的负面情绪，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在所有的情况下，不论结果是胜是负，都会有紧张、焦虑、恐惧等负面情绪伴随。双赢博弈则几乎总能带来正面情绪。

第三，   单赢博弈经常伴随着敌意，会带来额外的后遗症。在很多情况下，除了要求你付出额外的精力来应对之外，在心理上也可能会地产生负面影响，比如内疚、担心。

 

人生经常被比喻成体育比赛。体育比赛在这里也确实是个好例子。在比赛中，你和你的队友、教练、支持者当然是双赢博弈，你能从中体验到友谊、感恩等正面情绪，但你和你的对手也不完全是单赢博弈，且不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光看你们在比赛中共同体验到运动的乐趣、技艺的提高，那就是双赢。

 

当然，比赛到最后，总要分出胜负，胜方一般会比负方经历更多的正面情绪（例外是比如我打网球输给了纳达尔）。这时，你可以选择如何看待胜负。你可以看重胜负，尽情享受胜利所带来的欢乐，但代价是下次失败来临时，你必须咽下更多的酸楚。你也可以看淡胜负，看重过程，这可能会减少你的胜率（但也可能提高），但总的计算下来，也许你反而收获了更多的幸福。就象现在很多人以钱作为衡量幸福的唯一标准，这会让你在比你穷的人面前趾高气扬，但也会让你在比你富的人面前自卑羞愧。关于钱和幸福的关系，积极心理学已有定论。不过那就要走大题了。

 

总之，塞利格曼说“正面情绪来源于双赢博弈”，我觉得不太精确，可能更恰当的说法是“双赢博弈比单赢博弈所能产生的正面情绪更多、更大”。

 

至于Wright的观点，很多人可能会觉得一时难以接受，因为我们在生活中还是经常会看到太多的单赢博弈，一方的所得，是来自于一方的所失。但不论是从整个人类发展的历史来看，还是从中国这几十年的变迁来看，商业社会是不可阻挡的趋势，而合作、双赢，正是商业社会的标志。哪怕是互联网这新生事物，我们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自发的变化方向，是合作、双赢。

 

所以，我想塞利格曼的基本结论没有错，即将到来的，一定会是一个更加合作、更多双赢、也更为幸福的时代。

 

那么，对着即将到来的幸福时代，你准备好了吗？

 

不过这篇已经写得太长了。我且歇一歇。现在大家已经知道了目的地在哪里，至于积极心理学对提高人们幸福的具体建议，我们下回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