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树上的刀疤》

   蓄谋已久，也可能
   只是一次意外的造访
   刀子说，经过这里就顺便
    来看看你
   
   刀子谦逊，说话从来不露锋芒
    “打搅打搅”
   刀子离去，明亮的刃
   投来一道抱歉的目光
   
   就这样，一枚刀子进入你
   粗枝大叶的生活。刀痕
   和树一起慢慢长大
   一滴痛，在岁月里洇开
   
    一块伤疤
   是你当初的一声尖叫，一辈子
   无法合上的嘴

读胡弦《树上的刀疤》——文/古筝

        这首仅有十五行的短诗，发表于《人民文学》2004年第9期。三年后，又被作者收录诗集《十年灯》第一辑的第一篇。作为一本浓缩一位已成名的青年诗人，十年间（1996－2006）诗歌作品精选集的首篇，它所占的重要醒目位置，足以使我深信那肯定是作者得意捧出示人的精品。我在认真细读这首诗歌三遍后，一股来源诗歌内部的震撼力，促使我成为一首好诗的推广者。
   
        象征和隐喻，构成这首诗歌最显著的艺术特征。

       胡弦以最经济节俭的笔墨，快速将读者引入拟人化的场景中，并用复制的日常生活实景实事和口语生动逼真的再现。让一株“植物”与一种“兵器”在诗歌中邂逅，并演绎了一场“弱肉强食”的悲剧。这虽是存在于两种不同属性分类的物质，但在已被拟人化的世界里，它们又因为具备了人类的智商和情感在意识中变异后出现，从而存在于事物之间有不经意的微妙关联。作为一首诗歌，作者尽量平静的处理尖锐的部分，语言以冷色调贯穿全文，仅以客观冷静的陈述，揭开“树”的一段苦痛经历和记忆。
   作品抛开无节制的铺陈或平面简单式的构架，回避了明白畅晓的直线性抒发，弃置借景抒情的套路和泛情的陈词滥调，专注于陈述一个事件和一个心灵经历苦难历程的事实。迂回的借用一棵“树”和一把“刀子”的意象，作为感情的触发物和宣泄物，以及人与人之间交锋的替代品。诗的象征和隐喻的本质，使得诗的言外繁衍出无穷之意，皆在此呈现。

蓄谋已久，也可能

只是一次意外的造访

刀子说，经过这里就顺便

来看看你

   首节采用猜测意图的手段直接切入，并以道白的方式让“刀子”轻松出场。“刀子”的粉墨亮相，一招一式都透出道行的深厚和经验的丰足。作为一把刀子，本身就具有侵略性和锋利无比的攻击性，何况那或许还是“蓄谋已久”的“造访”。它的到来，必将会给“树”带来灭顶的灾难，或者一件永久的“纪念品”――“刀伤”。这也是这首诗歌的标题《树上的刀疤》。
   让我们反复再来体味咀嚼一下“刀子”的这句开场白：

刀子说，经过这里就顺便

来看看你

   这话说的多么亲切自然，难以察觉有一丝心怀鬼胎的蛛丝马迹。在这里，不速之客“刀子”的出场，就像一个熟络的老朋友偶然路过你的家门，顺便好心的来看望你。“刀子”的到来似乎就是顺应自然，仿佛那是一种与你缘分的相遇。这多像我们周边的某些人在蓄意接近你时，对你敞开心扉的表白。我们太熟悉这样的语言和声调了，它来源于生活中真实的原型，又被作者独特的经验总结成一把“刀子”的外包装。
   很多时候，最深的伤害更多的来自熟人和朋友。对刀子的贸然“拜访”，作者给出两种可能，却不做出抉择。但无论哪种可能，都不能改变“刀子”已经逼近的事实。这种含混不确定的猜测又造就了诗歌悬念的技巧。就像一个冷静老练的心理医生，面对病人所采取的诱导性叙述方式。
   在整首诗歌中，作者均没有明显的提及“树”，仅有的四处还小心的用了第二人称“你”来替代。这种技法的妙用，暗示了一种张扬和另一种低调的个性。同时为“刀子”提供了更为宽大的空间可充分表演。从头至尾，我们只看到“刀子”在自圆其说，“树”仿佛就是一个隐身者，却随处可感知受害者“树”的在场感，因为“刀子”并非在自言自语，和“一无所获”的“来”和“去”。
   读者仿佛就是台下的看众，屏气看着舞台上“刀子”淋漓尽致的表演。所有的意图和企图都通过“刀子”的手势、眼神、身段和语言在传递。我们仿佛看见“刀子”最终心醉沉迷的“舔血”扬长而去。
   作者让“刀子”展现出尘俗的声音和阴暗的嘴脸。它的锋刃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存在，刀子有它存活世间的理论基础，它是“刀子”，天生便是嗜血的“动物”。如果简单的看待这种写法，它们都属于被拟人化了。但是，这里呈现的并非顾城诗歌中那个理想主义的童话世界，而是一个冷酷不容回避和忽略的现实生活场景。这不是一个美丽、纯净的童话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多种来源于外部的挤压和挫伤，这是诗人的生活体验，也是缘于受伤害太多，现实的“刀子”总在有形和无形中逼近诗人的内心深处。其实，这首诗歌从技术上真正可以说，是采用了象征和隐喻的手法，还是从拟人上升到现实不确定境界的象征，是超越了个人体验的更普泛的人生意义上的象征，隐喻出多种可能性的人物。
　　刀子谦逊，说话从来不露锋芒

“打搅打搅”

刀子离去，明亮的刃

投来一道抱歉的目光

   其次，冷峻和不动声色，也是这首诗歌技术上不可忽略的成熟技巧。

   在常人眼里，一棵树的刀疤极易被忽略。但经历过苦难磨砺，天生具有一颗敏感心灵的诗人却与众不同。它能够从日常生活最普通的事物和事例中，体察到人与人，人与社会不同寻常的根源和渊源，并赋予这些物体具有人类的弱点、晦暗或敏感的心灵。诗歌中不仅表达了受挫的情感在复杂的生活中饱受磨砺，也传达了相类似的生活体验。《树上的刀疤》传达的就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经常可遇到并被隐蔽起来的一种刺痛的经验。
   在这首诗歌中，“树”给人的直觉是被动的被欺凌的“老实人”形象，而“刀子”则以一个老谋深算，擅长掩饰内心的阴暗，又心有城府的狡诈者面目逼近“树”和读者。不管是“树”还是“刀子”，都具有了多层面更为广泛的象征和引申意义。
   犹如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种人和另一种人，一个人和一个世界，一群人和一个世界。一棵植物的生存和它所身处的环境，以及必须面对随时逼近的各种兵器的威胁。虽然这首诗歌所揭示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的创伤如此沉重，但给我的感觉作品并没带有多少悲观主义色彩。诗人非常清醒的看到这一切，揭开这一切，并在一种“痛”中把那些在岁月中“洇开”的痛聚拢起来，以戏剧人生的悲剧力量震撼人心。
   诗歌同时给出一种理性启迪：诗的感人和深度，不仅来源内伤血淋淋的被揭开、阴暗面的呈现和技巧的高超，它更是在生活的经验和磨砺中提炼出来的智慧结晶。这首十分冷静又错综的小诗，但非纯理性，其丰厚的情感都潜移默化在文字当中。细细品读，仍可读出其中潜藏一种渴望，呼唤一种平等互爱的人际关系，反对持强欺弱的卑劣品质，从而造就了他人的心灵在时间长河中无法弥补的创伤。
   以“刀子”一个简单的意象却勾勒出生活中一部分人的形象，个体中表现出共性，有限中表现出无限。这便构成了胡弦诗歌特质的冷峻和不动声色，以及在追寻诗性向本体的复归。
   我在试想，如果在这里换成“一把刀子”和另“一把刀子”相遇，那会是怎样的情景？应该则是短兵相接，血与火的疯狂场面。也许这样的碰撞会更激烈和强硬一些，但绝对不会有“树”和“刀子”的相遇，在“弱”和“强”的对比和抗衡下，产生的强烈视觉反差效果，所带来的悲悯更易刺痛和引发人类本能的同情心。一首好诗就是这样能够带给你很多联想的功效，并以多触角多视角的深度深入人类的内心领域。
   
   第三，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诗歌理性思考的深度、广度和高度。

   诗歌不仅揭示出人与人之间蓄意和无意的相互伤害，并挖掘出当下复杂社会的复杂的人际关系，一种历史伤害造就的不可复员的旷久的疼痛感。从这个层面和角度来看，这首诗歌具有不可小觑的现实主义意义和价值。
　　就这样，一枚刀子进入你

粗枝大叶的生活。刀痕

和树一起慢慢长大

一滴痛，在岁月里洇开

   这首小诗还体现了一种现代美的风格。它打破了传统抒情格局的和谐构图，以内敛的刺痛感和不和谐的意象组合，造成触目惊心的艺术效果，迫使人对生活中的苦难和生存环境进行反思和审视。诗歌很自然的接近生活的真实和本质。整体构架和意境，呈现多元性、社会性、戏剧性、悲剧性，偶然性和必然性、对话语言生活性和生动性，收尾回忆中刺耳不绝的尖叫和苦难变形的形象性。
   诗歌从中还展示出生活的多个层面。“树”和“刀子”在这里已不再表达一个确定的含义，它所触动和代表了诗人对生活的多重感受。这种感受既不是单纯的疼痛，又不是单纯的揭开旧疤的刺痛，而是“噩梦”、“沧桑”、“挫折”、“苦难”、“回忆”，这些不同生活阶段的不同影像和体验的复杂聚合。是诗人抚摸往事在反思中惊醒，更是对复杂现实的正视。这是饱经生活磨难而终未麻木的心灵的写照。

一块伤疤

是你当初的一声尖叫，一辈子

无法合上的嘴

       我在给胡弦诗集《十年灯》，所写的书评《在寒冷中手持苦难的灯盏》一文中，曾简单的谈及这首诗：“从这些诗歌中可以清晰的感知，胡弦在一付大镜片后闪烁着一对睿智的眼睛，那也是一盏聚焦后向世界敞亮的灯，对天空、大地、树木和苦痛的季节开放，不仅照亮脚下延伸的曲折小径，也照亮身后深深浅浅的脚印。这盏灯在黑暗中滚动着抚摸《树上的刀疤》，‘一块伤疤/是你当初的一声尖叫’，并因为‘一枚刀子进入你/粗枝大叶的生活’，从而呈上‘一辈子无法合上的嘴’。这仿佛便是胡弦的一张‘印象派’肖像，它是抽象的，同时也是可感的。”
                                                                                        —— 2007-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