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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楼金河

这王法给不了我公正,我就自己给。



文丨熄歌   

图丨孤九

音乐 | 洛天依


回眸三生(笛版)-洛天依 来自熄歌 04:15


正文


楔子


他飞快奔跑,越过一层又一层台阶。那高塔的台阶仿佛没有尽头,连绵到了天际。


“爷!您慢点!爷!”


小厮在身后叫他,他停不下来,心跳得飞快,等他冲上塔顶时,就看到那人身着黑衣,坐在围栏上,静静眺望远方。


他不敢动弹,颤抖着声劝他:“你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答应过你……”


“金河,”他转过头来,静静看他,一双眼里没有一点生气:“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一个公道,我是对的,他们错了。然而我现在却知道,这个公道,我一生都等不到了。”


“既然等不到……我又何必这样痛苦地活在这污浊的世间?”


“金河,”他抬眼看他,露出苦涩的笑容:“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说完,他双臂一展,便直直倒了下去。


金河猛地扑了过去,却也只是感受到他的衣角从他手心划过的冰凉。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破开雾气从百丈高楼直坠而下,血与泥土混在一起。


这楚都这么多人看见他坠楼,却没有一个人,有他金河看得清楚。


“秉书……”他沙哑出声,片刻后,那声音转做嘶吼:“秉书!!”


而另一边,一个清静的书房里,女子将一张纸扔入火中,转头同旁人道:“扬州这件事,总算是有了了结,好在大家都没事。”


“林夏,”坐在一旁的女子抬起头,眼中满是担忧:“你就不愧疚吗?为了一己之私,害了这样多的人……”


“是我害的吗?”林夏挑起眉头,摇了摇手指:“谢玉棠,害他们的,是人性。我所做的,只是将这人性展现出来,告诉大家真相而已。”


“林夏……”谢玉堂眼中满是担忧:“所有的一切都会有偿还。”


“因果报应么?”林夏勾起嘴角:“我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命。”




1

世上多有不公

林夏五岁那年,她外婆患了痨病,一病一年,她家中有两个姐妹一个弟弟,连带着父母外公外婆七口人,都靠着她母亲一人在外给镇上人教书写信的收入为生,本来还能勉强过日,外婆这一病,就活生生把这个家庭避垮了。


一天就吃一顿饭,房顶门窗破了也没钱修补,来年秋天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辨认野菜有毒没毒,随着母亲一起艰难照顾着这个家庭。


然而她的父亲终究还是忍不了这样的困苦,一天夜里,卷了家里所有银两偷偷跑了。


她母亲随着学生赶考,她自个儿带着弟妹们饿了两天,饿到极致了,她妹妹躲着悄悄吞了几颗鹅卵石,下午就嚷着肚子疼。


她不得已上街想要偷东西,恰巧瞧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小公子拿着根糖葫芦站在街边。


那小公子看上去就比她大,但她还是拿着菜刀,咬着牙扑了过去。


只是还没近前,就被人一脚踹开。她干脆放开菜刀,跪着给那小公子拼命磕头,那小公子看撇了撇嘴说:“怪可怜的。”


然后就扔了一块银子给她。


她抬起头来,刚好看见那小公子被人抱着上了马车,那马车上镶金嵌玉,看得她心中翻涌。


这世上总是这样多不公平,她生来卑贱如斯,却就有人天生活得这样高贵天真。


那一块银子救了她妹妹。回春堂的大夫出诊向来金贵,妹妹救了,钱也没了,外婆又开始咳血,林夏看着她外婆血喷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绝望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吵嚷了起来。


“发钱了!发钱了!”她冲出去,就看见两个黑衣人手中拿着银票珠宝,漫天挥洒。


“富商金元,为富不仁,我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金家护卫已被我等遣走,众位乡亲们可去金家自行索取!”


那两个黑衣人大声宣扬,所有人拼命去抢那银票珠宝。


林夏知道自己是抢不过这些大人的,于是朝着金家拔腿就跑。


金家是本镇第一富商,回春堂就是他家产业之一。


他家偶尔也会赈灾放粮,义诊施粥,可这些同他从他们这些百姓身上赚的钱相比,真是九牛一毛。


他们这些百姓辛辛苦苦种庄稼,却总比不上这些商人富裕。这些商人的钱,本就来之不义!


林夏一面想着,一面冲进了金家。金家此时人还不多,屋里全是尸体,来的乡亲们早已开始抢东西,还有人在刮墙上的金粉。


林夏赶紧往内院冲去,拼命翻银票银子,珠宝这些她不敢带,就只能带些贴身的。


收了足足三万两,她冲到一个极其漂亮的房间,房间里全是玩具,一个男孩在内室里,死死抱着一个匣子,惊恐的看着她。


是那天赏了她银两的小公子,此刻他狼狈极了,脸上溅着血,明明比她大,却满眼惊恐瞧着她,想来这么多年,被他人保护得很好。


他紧紧抱着那个匣子,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东西,很多钱。


林夏毫不犹豫扑了过去,同他争抢那个匣子。然而那个明明看上去这么软弱的小公子,却死活不肯放手,含着眼泪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求求你……不要拿走它。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求求你……”


她打他,骂他,听见外面人声越来越多,她发了狠,一刀割上了小公子的手,又往他脚上戳了几刀。


小公子终于因痛放手,她踉跄着赶紧跑了出去,在他人来内院前,寻了个狗洞钻了出去。


2

对或错,重要吗?

她拿了碎银去给她外婆开了药,买了好吃的,等她母亲回来,她交了一半钱给她母亲。


她母亲怕这样多的银两招来灾祸,赶紧带她离开了这个镇子,赶去扬州。


到了扬州,她家有了宅子,母亲送她上了学,外婆的痨病也得以有效治疗,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时候,她终于有时间打开那个匣子。


她以为匣子里会有很多重要的东西,然而打开之后才发现,不过就是几张银票和一些玩具,还有一只珠花。


那珠花明显是女人的东西,大约是那小公子的母亲留给他的。


她摩挲着珠花,想起那个小公子的哭喊,突然有了那么几分心虚,便将匣子收进了她放重要物品的格子,想着哪一日若再相见,就归还给他。


在扬州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她母亲又当起了教书先生,他们家不善经营,就只能把钱都收起来,坐吃山空。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过得比以前好多了,她总是穿得干净,打扮得妥帖,再没有人看不起她,再没有人践踏她。


她十二岁时,常与在学堂里认识的好友谢玉堂一道在扬州周边游历,乡间兴起了一个青天党,以“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为名,组织起人来帮老百姓伸冤。


他们常常就是在报官后组织人去拉横条,几百个人声势浩荡堵在官府门口喊冤,官员往往不堪民情舆论,便草率将富商重判。


林夏毫不犹豫加入了这个组织,彼时青天党人数不多,每次都是全员出动,她在煽动民意上颇有造诣,又总是身先士卒,很快就得到青天党老大的信任,成了副首领。


不久后,青天党因为资金不足面临解散,林夏寻着机会谏言:“其实也不一定要把富商重判,重要的是让他们出血不是吗?”


于是青天党就开始学会了恐吓富商,每次都狮子大开口要钱勒索,富商们不堪其扰,总是花钱消灾。


有了那么几个硬气的,林夏干脆就组织起村民来将砸抢富商家。


法不责众,林夏擅长踩着官府底线做事,一次两次,也没见什么大事。


反倒是有个富商家硬气,趁乱拼死杀了青天党的老大,刚好给了林夏机会,接任青天党,成为新一届的老大。


天庆十九年,皇帝驾崩,大皇女将备受拥戴的三皇女魏芸曦设计斩于宫中,三皇女部下转而拥护二皇女于各地起兵,战乱四起,各州府自顾不暇。


青天党左护法白青青给林夏出了主意,让青天党组织村民以“勤王护主”之名攻占了原三皇女党所掌管的州府,然后迅速锁死扬州城大门,所有人不得进出,接着让百姓们前来告状,严惩扬州城所有恶人。


白青青满眼清亮,她想,必要借此机会,替天行道。


而林夏勾起嘴角,她想,乡野那些富商,哪里有扬州的肥?她林夏要做人上人,只要一乱,她就是扬州土皇帝,扬州第一人!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林夏满脸正气同青天党众人道:“我们要锄强扶弱,还这世间朗朗乾坤!”


然后夜里,她就将自己家人送出了扬州。


扬州迅速乱了起来,许多富商找到门路给她送了钱财,她笑眯眯收了,暗地中就给富商开了路跑了出去。


白青青等人在外做事,公开审判,他们将城里所有富商和有钱人抓了起来,挂上小牌,拉在城内游街。


然后让他们一个一个跪下,承认自己的错误。稍有忤逆,便拳打脚踢。


林夏去看过,那时候,一个男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身上衣衫褴褛,却不能遮掩他眼中的清明。


好友谢玉堂瞧着林夏的目光,低声道:“这是状师秉书。”


林夏知道,这就是那个拿了自己所有银子救了灾民,却反被咬借着灾祸发国难财的蠢货。


谢玉堂问她:“这个人……不算个坏人,救吗?”


林夏勾了勾嘴角:“你信不信,我要说救这个人,现在就立刻会被他们拉到台子上去跪着。我们是出来赚钱的,不是出来卖命的。而且,这个人什么都没给我,他要早点给我些好处,我也不至于让她沦落到这一步。”


“这世上就是比谁心狠。谁要是天真软弱,就人尽可欺。”


扬州动荡了一个月,林夏和许多老百姓都赚了满盆钵。


城里每天都在互相举报,然后定罪,抢劫,游街,虐打。


然而扬州城外,却纷纷传言他们是正义之师,创造怎样公平的世界。


后来新帝派人夺回扬州,她和几个骨干连夜出逃,而后又组织百姓去闹,说这是一场正义的审判,而且是为了拥护新帝,虽然手段过激,但出发点是好的。


全国的百姓都拥护他们,而且涉案人数达上万之众,扬州大牢关得满满的。


官府无奈之下,只能将他们全部放走。


刑满释放那天,林夏去接白青青,白青青满眼茫然看着她:“林夏,我们真的是对的吗?”


林夏微微一笑:“对或错,重要吗?”


她们赚了许多钱,从此以后,一生高枕无忧,再无人能鄙视她,践踏她,所有人都仰望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白青青同她分开,只有谢玉堂一直追随她。她带着家人搬去了金陵,离开前,他看见扬州城楼上有一个男子。


身着金缕衣,腰挂两把金色弯刀,在扬州城楼上眺望扬州山水。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那么漂亮的眼,无悲无喜。


3

她什么都没了

新帝继位后,改年号元德,各地相继安稳下来。新帝精于权术,上行下效,看上去安稳的国家,其实早已千疮百孔。


而她有了钱,开了几个铺子,也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她的弟妹一天天长大,弟弟身体不好,她拿药吊着,妹妹学识过人,十七岁就中了秀才,成了家里的希望。


家庭安定下来,她也就不再奔波,只是当年扬州案始终成了她心上的结,总担心朝廷什么时候重头清算,于是朝廷每次要对这个案子动手,她便组织人去闹事。


元德九年,刑部尚书兼大理寺卿上官流清固执重审此案。


当年所有人都被抓了回去,只有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她还能安好。


她开始四处奔走,带着百姓闹事,最后陛下换了顾蔷笙主审。


也就是换主审那天,所有人明了了陛下的意思,她心中,终于尘埃落定。


而就是那天早上,那个叫秉书的状师从灵隐寺高塔上纵身跃下,轰动了整个楚都。


彼时她远远看着那袭黑衣,感觉那个身影仿佛是砸在她心里,轰然作响。


于是她匆匆回了金陵,离开楚都的那个黄昏,她又看到那个穿着金缕衣的男子。


他站在城门前,手握着金色弯刀,满眼通红看着她。


她心中冷然,然而那人把刀握了又放,最终闭上眼睛,任她打马而过。


扬州案结束,她心中终于安稳下来,开始考虑婚嫁之事。她相亲了一次又一次,却都不甚满意。


直到她几乎放弃那天,她看到一个男子。


那男子穿着粉色长袍,头发用一根玉簪随意挽着,坐在酒肆长楼上,笑得肆意风流。


她从楼下走过,一杯酒就从天而降,落在她头上。


她抬起头来,便看见霞光下那男子,笑意盈盈,美不胜收。


她不由得一个慌神,便听那人问:“酒香吗?”


那人叫凤三,是小倌馆里一个妓子。她贪恋他貌美,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然而不久后,不知为什么,她的生意就开始一落千丈。


她存银甚多,也不甚在意,然而某天夜里,几个黑衣人跳入她家中,将她洗劫一空。


他们将她的钱仍在路上,大声喊道:“富商林夏,为富不仁,我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林家护卫已被我等遣走,众位百姓们可去金家自行索取!”


这声音和当年金家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回忆起金家的景象,冲回家中,卷了最后一点钱财,扶着外婆外公,带着母亲弟妹开始往外跑。


然而来不及,许多人涌了进来,他们将她的家人打翻在地,将她绑了起来。


当她被吊起来打时,久违的记忆回到她脑海里。


“那金家真可怜,死得只剩下金河一个孩子,那孩子还被人吊起来打了三天,卖到窑子去了。”


“那些人的钱都来之不义,父债子还,有什么可怜的?”


“你说官府不管吗?”


“这么多人,哪里管得过来。一家都死完了,还有谁管?”


不……不……


惊恐充斥在她心底。不能这样,她不能步金家后尘。她不能死!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不久后,官府就来了人,众人卷着钱一哄而散,她和家人被救了下来。


她家只剩下一个宅院,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从那以后,她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日子。她什么都不大会,只能学着母亲当年在路边帮人写信。


常常遇到地痞流氓收保护费砸摊,她也只能生生受着。


本来还想着凤三会挂念一点情谊,然而这个她送了千金、却连碰都没碰过的妓子,在她去找他的时候,却让人将她从门里扔了出来。


“林姑娘注意身份,你这样低贱的人,还碰不了我。我凤三,好歹是个花魁啊。”


她全身是伤,躺在泥泞里,天空下起了小雨。她慢慢闭上眼睛。


没了,什么都没了。


绝望盈满了她,她捂着脸,痛哭出声。也就在这时,一把伞挡在了她上头。


她睁开眼,看见那个穿着金缕衣的男人,他静静看着她,好久,终于道:“站起来。”


4

因为我喜欢你啊

他救了她,将她带回来,让人给她梳洗,似乎又让她回到那有钱的日子。


然后他在客厅等她,等她出来,他说:“我差一个侍从,你愿意吗?一个月二十两银子,做好了有另外的奖金。”


“你要我做什么?”她抿了嘴,他垂下眼眸:“你先跟着,日后就知道了。”


“我不杀人。”


他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却是道:“好。我叫金河,以后就是你主子。”


林夏猛地抬头,面前这个俊美的男人和记忆里那个死死抱着匣子的男童重合起来。


那样软弱的一个人……


他对上她惊讶的目光,神色不悲不喜。


她想,他大概是忘了。


毕竟,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了。哪怕不忘,他也认不出她来。


然而心底终究是有了在意,于是这个侍从的身份,也就变得尴尬起来。


她成日跟在他身后,尽心伺候他。


他似乎从来没怀疑过她,她端来的汤药他就喝,她给他夹的菜他就吃。


金河是漕帮帮主,江左第一富商,多的是人情世故,于是她很少能回家,常常同他辗转在江左。


他在外从来是个典型的商人模样,总是笑呵呵的,与人为善,长袖善舞,他所在的场合,谁都不会觉得被冷落,所以人情来往,他总是受欢迎的。


然而私下里,只要人一散开,他就会收敛笑容,似乎是满脸疲惫的模样。


然后遣散了所有人,一个人待着。有时候是在躺椅上发呆一天,有时候是坐在池塘边上,看景色看一天。


她是他的侍从,是离他最近的人,他遣了众人,她也要在他身边不远处。


于是她总能瞧见这样的金河,那么脆弱,那么简单。


仿佛是很多年前她遇到那个孩子,天真懦弱。


他长得好看,如美玉一般的皮肤,如星辰一般的眼,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笑起来还会有几分孩子气。


其实算起来,他的皮囊并不比凤三艳丽,然而或许是注视久了,林夏莫名其妙也就觉得,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他私下里对她很是纵容,甚少管束,有时候她无聊了,胆子大翻他的书,他也不会说话。


他练刀的时候,她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有时候他心情好,还会叫她过来,指点她一二。


那时候他会站在她身后,将刀交到她手里,握着她的手,带着她扰得一院桃花纷飞。


明明是练刀,明明他面色平静、不带半分暧昧,她却就这样觉得心跳飞快,比遇见凤三那几年,更为痴狂。


甚至到了夜里,她还会回忆起他身上熏香的味道,闭上眼睛,就仿佛他在身边一般。


日子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日,他带着她乘舟回金陵,有刺客冲了上来。


她看见他拔出弯刀挡在她身前,那些刺客太多,他拼死厮杀,一直护着她。她躲在他身后,感觉血溅了她一脸。


从未有人这样对过她,拿命保护着她。


有人一刀砍到他肩头,他被逼得跪了下去,那人接着抬刀,就要将他斩于剑下,也就是那刻,林夏拔出刀来,一刀捅进了对方身体里。


他在夜色中抬头,苍白着脸,拉出一个笑容。


“你不是说你不杀人的吗?”


“为了你,这不一样。”她出口,两人都愣了。


回去之后,金河伤口发炎,高烧不退。她就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做了噩梦,梦里迷迷糊糊喊了许多。


“不要……那是我娘的东西……不要……”


他大概是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扭着帕子的林夏愣了愣,然后她走到他身前,用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对不起……”


想起当年,她终于觉得荒唐。然而她已经没有勇气在他醒着时道歉。


她怕他厌恶她,怕他憎恶她。


“秉书……秉书……”他又叫起来,仿佛疯了一般:“不要!秉书!!”


他猛地惊坐起来,满脸泪水。林夏呆呆站在一旁,努力回忆着这个名字。


然而回忆起来,只是一双清明的眼,还有灵隐塔上,那如惊鸿一般落下的黑衣,以及楚都城门前,那人一袭金缕衣、手握双刀,闭上眼睛的模样。


外面雷声阵阵,金河含着眼泪,慢慢看向她。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一切,让她无处可逃。许久后,他闭上眼睛,拉长了声音:“是你啊……”


那声音惊醒了她,合着雷声,她沙哑道:“主子,是我。”


“主子,”她走上前来,跪在他身前,握住他的手,抬起头来,含着眼泪:“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让我赎罪,让我陪伴,让我用一生,去偿还我所有给过你的痛苦和罪孽。


金河静静看着她,无悲无喜:“为什么?”


她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好久后,她垂下眼眸:“我喜欢你。”


平生从未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平生从未这样害怕一个人。


她身子微微颤抖,金河却是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次见到你,便让你当我的侍从吗?”


她身上一僵,金河似乎很是开心:“因为,我喜欢你啊。”


5

希望破灭

林夏未曾想过,有一天她会和金河在一起。然而这世间事,从来让人猜测不透。


她和金河在一起后,金河安置了她和她的家人,然后握着她的手问她:“我没有什么可以托付的人,你可以吗?”


她点头,他将漕帮一个令牌交给她:“那你会为我杀人吗?”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头。


从那以后,她就成了漕帮的一把刀。


虽然她武功不好,但是青天党的经历,让她擅长尔虞我诈、擅长调兵遣将,她一次次为他做事,也没问过他缘由。


漕帮下有个地牢,她每次出任务,总会按要求活捉几个人,然后关进地牢里。


年复一年,地牢人越来越多。他也不处死他们,就这么养着,每日施以酷刑。


金河买下了扬州城不远处的一片荒山,在上面改了一个巨大的宅子。


宅子修得像个牢笼,有时候他会带她去看。她不明白他是在做什么,只能静静瞧着他。


明宣二年,她二十九岁,还待在金河身边。他从未同她谈论过婚嫁,甚至相处之间也始终只是发乎情止乎礼。


她曾提过一次,对方却是突然冷下了脸色,淡道:“林夏,我心中有一件事,它没有做完,我无法安心。”


她忐忑问他:“什么事?”


他没有说话,只是眺望远方。


也就是那年,她看到许久未见的好友谢玉堂出现在了地牢中,对方猛地扑上来,握住她的手恳求:“救救我。”


她点头安慰,转身去找金河。对方卧在卧榻上,手握着一卷《大楚律》,听着她的恳求,他慢慢抬起头来。


他眼中全是失望和冰冷,看得她心头发寒。他却弯了眉眼,慢慢道:“你说,她是你朋友?”


“是。”林夏点头,坦然道:“她与我乃同窗好友,不知道她为何惹怒了你,但烦请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吧。”


“饶了她……”金河微笑起来,猛地把书砸到她脸上。


“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这些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的王八蛋!我让他们活着,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林夏身上僵了起来,金河站起身来,声音仿佛淬了毒一般,慢慢开口:“林夏,你知道我过去是什么日子吗?”


“我曾是富家子弟,彼时家财万贯。我父母为商人,善于此道,却从未有过不法行径,在商言商,仅是如此。赚钱之余,父母也会施粥义诊,救困百姓一二,以求行善积德。然而后来,有一帮匪徒突然冲进我家。他们杀了我的家人,只因我是个孩子留下了我,然后我就在家里,眼睁睁看着平日和蔼的乡民冲入我家,抢走了我的一切……”


他的话让林夏如坠冰窟,然而她强撑着自己,不动声色。


“有个女孩子,她抢走了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求她,她却刺伤了我。后来我被村民吊起来打,发卖到了窑子里。我在那肮脏之地辗转多年,每一夜我都会梦到当年,所有人的欢呼声在我耳边,我都忍不住想,我做错什么?父母做错什么?就因为我们聪慧,赚钱比他人容易,所以这就是不义之财?就因为我们有钱却没有全分给他人,这就是不仁不义?”


“天庆十九年,扬州案,就是这帮畜生,他们折辱了这样多的人,害了这样多人,却仍旧一脸正义。这里面,有我最好的兄弟……他们不该死吗?”


说着,他停在她身前,温和问她:“不该死吗?”


秉书纵身那一刻,他心中所有希望破灭那一刻,他想,这些人,统统该去死!


他温柔瞧着她,眼中却是波光粼粼。她瞧着他的眼眸,那刻,她想,该死。


她,谢玉堂,他们所有人,都该死。


于是那天晚上,她亲自去了牢房,含着眼泪将剑捅入谢玉堂的胸间。


谢玉堂颤颤抬手,不可思议出声:“林夏……”


少年时从学堂中一起翻墙出去的音影划过林夏脑海,她眼泪落了下来。


“对不起……”她颤抖出声。


6

我只剩你了

谢玉堂死后,她申请休假,不再出任务。


她开始长久发呆,似乎明白了金河经常发呆时的感受。有太多沉重的存在,让她无法想起过往。


不发呆的时候,她黏上了和金河说话。大多是在说她小时候,那些痛苦的瞬间。


她病重的外婆,丢弃他们的父亲,饿到吃鹅卵石的妹妹,因营养不良落下病根的弟弟……


因偷窃被人殴打的痛苦,饥饿到昏死的绝望。


疯狂嫉妒一切比她好的人,执着想要抓住所有往上爬的道路。


那些信念明明曾经是根深蒂固放在她脑海里,但如今说起来,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遥远而恍惚起来。


说着说着,她会落下眼泪来,抓着他的手道:“金河……没有天生的恶人……无论我做了什么,都原谅我。”


这时候金河含笑温柔说:“傻瓜,你又会做错什么呢?”


做错了,做错了很多。


她无数次想说出口,却都在他温柔的笑意里,止住了声音。


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立于黄昏下发呆的身影,看着他在桃花树下将弯刀划过漂亮的弧度,她贪心的想,就让一切埋葬起来,她用下半生去弥补一切。


不久后,她外婆的痨病又犯了。这次来势汹汹,金河找了各方名医来问诊,却都没有用。


她外婆一天天衰老下去,她每天守着,亲自陪着她,亲自给她熬药,却无法阻止这位老人生命的流逝。


而后没有半个月,她就发现,她外公也咳出了血。


这次,她外婆的痨病似乎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明明做好了隔离,她的家人却都一个一个出现了咳血的症状。


她吓得慌了神,金河让人将她家人隔离起来,她拼命喊着要与她家人在一起,金河瞧着她的眼泪没有办法,只能放她和家人一起。


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她和她的家人,连大夫都只敢偶尔来一次,传染性这样强的痨病,谁不怕呢?


金河有时候来找她,她就将他关在门外,两人隔着一道门讲话,听着她的声音,她觉得内心无比安静。


外婆是最先走的,走的那天晚上,家人哭成一团。没有一个月,她外公也走了。


然后是妹妹,母亲。


反而是她那一向身子骨不好的弟弟撑到了最后。


弟弟仿佛是支撑着她的最后一根柱子,她每天拼命给他熬药。


弟弟听话,她熬给他,他再不愿意,都哭下去。


然而在秋雨夜里,弟弟还是去了。去之前,弟弟拉着她,低声说:“阿姐,药好苦……”


说完,他闭上眼睛,眼泪落进枕巾里。她呆呆看着再没有声息的阿弟,嚎啕出声。


闪电照亮了整个金陵,她惶恐得觉得这世上仿佛只剩她一人。


不过没有……她还有金河,还有无论何时,都没有抛弃她的金河!


她连夜架马来到扬州外荒山上新建的金府,彼时大雨倾盆,她浑身淋得湿透,敲响了这座新建府邸的大门。


下人将她迎了进去,府里没有点灯,也没有多余的侍从,等她到达大厅时,她终于看到金河。


她本来想说,金河,我只剩你了。


然而抬起头,她就看到金河坐在高位上,面带笑容瞧着她。而他手边,是一座压得人发慌的灵牌。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灵牌上的名字。


显考蔺公讳秉书大人之位。


秉书。


7

他的修罗地狱

雷声阵阵,他没有点灯,苍白的面容,在雨夜里显出几丝诡依。


“你来了。”他说:“他们都死了吗?”


“金河……”


她不敢开口说话,隐约间听见人的呼救声。她整个人颤抖着,看他温柔将那牌位抱紧怀中。


“秉书进凤楼那年,我已经在凤楼呆了好几年了。凤楼里的账目都归我管,每天过得逍遥自在。那时候我以为我忘记过去了,在看到秉书的时候,我却才发现,我从来没忘过。”


“他和我不一样,他是一名状师,坚信法律,经历扬州那样悲惨的过去,他却也从未想过报仇。那些年,我有了实力,无数次想回头杀了那些伤害我的人,却都是他拦着我。”


“他说金河,我们得等着。他们活着,才有人给我们道歉,我们的痛苦才有人偿还,他人才能从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上明白对错,因此再不会有这样的伤害出现在这世间。”


“我想他说得对,我和他一样,总想等着你们的道歉。总以为……你们知道自己是错的,总以为有一天,你们会后悔。于是我和他一起等待。”


“他那时候没法入睡,每天要服用大量五石散,只要我一个不注意,他就拿着刀子往自己身上划,鲜血淋漓。我瞧着他,就好像是我内心的自己爬了出来,幻化成人形,活在这世间。所以我一直陪着他,安慰他,然后我许诺他,有一天,我们两都会听到那些人的道歉,我们会得到应有的公正,然后我们会走出过去,好好活在这世间。”


“我到处去打通关系,让扬州案重审,却一次次被你们压了下去。后来我奉主子的命令来了江左,进了漕帮,成了金陵第一富商,那时候我也不过就是一个念头,总有一天,我要你们为做出的事付出代价!如果这世间……这王法给不了我公正,我就自己给!”


“可这么多年我都没动手,就是我和秉书一样,总以为我还是能等到的。”


“但是那么多年……”金河闭上眼睛,似乎很是疲惫:“我却只等来了秉书的死讯。”


“当时我从金陵连夜兼程赶到楚都,却只是眼睁睁看着他从灵隐塔上跳了下去。”说着,他睁开眼睛,满眼通红,仿佛是从地狱中爬来的恶鬼,惊得她不由得退了一步。


“我看着他从我面前跳下去!我明明碰到他的衣角,却没有抓住他!秉书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所有的等待,所有的信念,全都是笑话!这世间哪来天理!哪来王法!天理要自己给,王法要自己要!纵使我身败名裂、纵使我粉身碎骨、纵使我堕入地狱再无轮回,我也一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于是我去找了刑部,拿到了所有人的名单,又去找了白青青,核对了名单,我这才发现了你……林夏。”


说着,金河笑起来:“我在楚都看见你,几乎就想杀了你。可是我告诉自己,怎么能让你就这样死?”


“我本来以为你和白青青一样……是为了心中的信念。然而当我去查你时,我终于想起了你是谁。我一点都不奇怪你后来做的事……”


金河大笑起来:“林夏,你才是最真实的人啊……谋财害命,不择手段……哪里像那白青青,虚伪至极!看见你,我才恍然大悟,我和秉书没错,这天下多的是林夏,哪里来这么多一腔热血的白青青?!多的是那年冲进我家不顾是非黑白打劫的人,多的是损人利己的人,哪里来这么多大是大非?”


“我父亲到底是善是恶,秉书到底是对是错,这对你们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可以就此获得钱财,就此将过去仰望的人踩在脚下,不对吗?”


林夏没说话,她浑身颤抖。


“对不起……”她沙哑出声。金河冷下脸来,慢慢道:“我等这句对不起等了十八年,然而你没在我等待时候说,此生也就没有必要了。”


“我不需要这样的对不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说吗?”


“不是因为你觉得你错了,只是因为你爱上了我,只是因为我毁了你,只是因为恐惧,只是因为对力量的臣服。这样的对不起——”金河嘲讽笑出声来:“我不需要。”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金河抱着牌位,慢慢走了出去:“林夏,我已经毁了你所有的一切。”


“你害怕贫困卑贱,我就毁了你所有生意,让人将你家洗劫一空,从人上人堕到底层。”


“你害怕被人抛弃,我就让凤三勾引了你,又抛弃你。”


“你明明作恶多端又不愿意亲手染血,我就让你满手鲜血。”


“你希望家人长寿美满,我就让你亲手端了毒药,一碗一碗喂给他们。”


听到这里,林夏脸色猛地煞白。她想起弟弟最后的言语。


“阿姐,药好苦。”


无数次,她的家人都抱怨过,可她却固执的,让他们一碗一碗喝下去。


她浑身颤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能抱怨的言语。


该恨面前这个人,该恨得杀了他。


然而她却只有满心惶恐酸楚,只记得六岁那年,那个死死抱住匣子的孩子那双天真澄澈的眼睛。


金河抱着秉书的牌位走到庭院中,仰望着那刚刚停雨的天空,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句。


“你害怕爱一个人,怕爱而不得,所以一直不肯靠近谁这么多年。我就让你爱上我,看着我痛苦,再失去我。”


“所有能让你痛苦的,我都让你尝过了。林夏,我不恨了,只要你们偿还了这一切,我和秉书,就得以安宁了。”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火折子,纵力扔进了内院。


一瞬之间,内院燃气冲天大火,外面的围墙一堵堵爆裂开来,林夏惊恐回头,看见那爆裂围墙背后,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牢笼里关了上万人,他们挤在一起,拼命往外伸手。


他们身上早已被浇满了酒,火迅速点燃,这里仿佛变成了修罗地狱,充斥着所有人的哀嚎和呼救。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们错了……放过我们……”


无数人喊着对不起,痛得嘶吼。


金河看着这冲天大火,含着眼泪,癫狂着大笑出声。


林夏看着这人间地狱,慢慢闭上眼睛。


8

尘埃落定

明宣三年,大楚出了一场惊天大案。


扬州城郊金家别院内,一场大火烧死了一万多人。


刑部本欲派人捉拿这座别院的拥有者——漕帮帮主金河,但人还没派出去,一个女子就前来自首,自己是这场纵火案的主谋。


此人名叫林夏,按照她的说法,她是当年扬州案的主谋,却在余生中充满了悔恨和折磨,在自己一家染了痨病绝户之后,她也不再打算活下去,最终决定为了向受害者道歉,借用了金河的别院,用当年的声威召集旧部,然后将他们困住,活活烧死在了别院中。


主审问她与金河是何关系,这栋别院明显是用来谋害他人所建时,她闭上眼睛,沙哑出声:“我是他未婚妻。他深爱我,并不知道一切。”


金河站在公堂上,看着她恳求的眼,终于点了头,承认她的身份。


此案就此尘埃落定,主犯林夏被判凌迟处死。


林夏被行刑那天,金河没有去看,他坐在院子里,静静看着院外的桃花。


侍从走了进来,恭敬奉上一个匣子:“大人,这是林姑娘临死前给您留下的东西。”


那个匣子已经很久了,落满了灰尘。金河打开,里面是一只珠花。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将这个盒子留这么久,就像他不知道很多年前,林夏也曾善良想过,再见到他,就将这只珠花给他。


他只是低下头,静静摩挲这只珠花,想起九岁那年,那个女孩子如狼一样的眼睛,和长大后她在他怀里低声呢喃她幼年落魄时光的温暖。


九岁那年,他想杀了她。后来抱着他的片刻,他却差点想拥抱她。


珠花早已失去当年的光泽,于是金河这才发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END


音乐、图片来源网络,侵删。



我是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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