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抱着不肯好好睡觉，一直哭闹不止的儿子站到落地窗前，敲了敲窗子上的玻璃，示意他向外望。果然，他就立即停止了哭闹，睁着一双认真的小眼睛呆呆的望着窗外。小池塘那边一片灰色，能模糊地辨认出一些树影，似乎还有些蝉鸣。前面的楼上还亮着零稀的几个灯，今天的月光比较亮，很显眼。我们的楼层不是很高，加上前排还有楼房，所以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城市的一小块夜空，被路灯照的褪了色，不蓝，也不黑，有点灰灰的、粉粉的感觉。但是，显然，尽管在我眼中并不完美的夜，在小小的儿子的那里还是被惊到了。
小时候我的月夜是在大人们的闲聊里度过的，小学时一到暑假，我就会一个人坐车到乡下姥姥家消暑。晚饭后，大人们忙完了一天的农活，等洗完了澡，就会凑到一起拉拉闲话。那时候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也没有空调，但是有敞亮的大片空地。我姥爷在亲戚里算是年长的，村里打稻的道场就在院子前面，所以亲戚们都会聚到姥爷家门前的场地上来。为了省电，我们连电灯也不开。大家就就着月色聊开了，什么都聊，去年的收成，田里的庄稼，近来的天气，过去的苦日子，这家长那家短。
我们小孩子当然不能像大人一样老老实实地坐着，姥爷会搬出近一人高的竹制品，让我们躺在里面。因为是竹片编制的，躺上去十分凉快，除去时不时有烦人的蚊子不考虑的话，还是很惬意的，颇有一种以天为被，地为席的感觉。不过，很多时候我们会对着夜空发呆。月光明亮的很，即使没有一丝灯光，不远处的瓦房子也能投出一片漆黑漆黑的影子来。没有黑影的地方则是一片绵柔的白纱，大家都坐在这片白纱里。男人们高谈阔论天南海北的侃着，女人们有时也会掺和进来，更多时候会偷偷凑到一起小声说着什么，然后不时突然发出一阵哄笑，中间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大荷叶扇子拍蚊子的声音。我们小孩子总是撑不到这场聚会的结尾的，一般都是等到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床上了。
再后来，等到初中的时候，我就在姥姥家上学了。那是正值花儿初放般的年纪，所以那时的月夜总是很浪漫的。对着陈旧到红漆都斑驳了的木窗子，燃上一枝红烛，或者开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有时还会泡上一杯香茶，伴着窗外的月光，写写作业，码码文字，想想心事。院子里有一棵上了年纪的大梨树，透过密密的树叶，可见一点月的光，一阵风过，光点就活了起来。虫鸣，蛙叫，叶动，风响，夜，静且长。笔在指尖，字在笔下，思绪则飞扬起来，在星空里驰骋，在白纸间徜徉，真是再浪漫不过了。如果是冬天，白天积了整整一天的大雪，推开窗户，或者索性移步到门前。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银装素裹，冰天雪地，再细细地铺上一层温柔的月光，四下无声，只有风过，雪落。捧上一杯温热的茶水，小小地品上一口。暖意从指上，从心里漫出来，漫到嘴边，漫成一朵浅浅的笑，风、花、雪、月让夜从未如此美妙过。
上完高中，待到大学时，我便开始背井离乡了。只有寒暑假会回去呆上一段时间，只是那时还不明白，这一别便会是一辈子了。那时候也渐渐被城市里不眠的夜吸引，很少再注意姥姥家的夜晚了。唯一难忘的一次应该是有一年的冬天吧，我坐在堂屋里烫完脚，开门朝院子里泼洗脚水。只不经意地抬头的一瞬就被小院上面的一方星空震撼到了，一片星星集聚在我抬眼可见的夜空里，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的星星聚在一起。他们或明或暗，聚成了一朵星云，像是从银河里偷偷跑出来的一群调皮的娃娃，凑到一起，结伴而行。深蓝色天幕上，仿佛开了一片白色的小花，又像是镶了一颗颗闪闪的小钻。那是我此生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丽的星空了，那么震撼，那么纯净，让人感动，令人忘忧。
也许灯光璀璨的夜未必就是不完美的，但是毕竟，有些东西先入了就会为主了。正如对故乡的归属感，自一个人出生开始，就会一点一点地被铭刻，最后深入骨髓，融进血肉。无论走多远的路，跨多少条河，心里总会有一片温柔的地方去安放它，别的东西进不来也夺不去。再回首故乡，已是物是人非，姥姥走了快两年了，小院也破败了，唯有院里的老梨树年年生机如初了吧。没有什么是可以留住的，花会谢，果会落，人会老，物会旧。浪漫的月夜，纯净的星空，等天明后都会了无痕迹。小院没能留住我，我也没能留住姥姥。很多时候，选择了一些必然会失去一些。但是总有新的生机会涌现，旧的虽然消失，但当初那份美好的感动永远不会被抹去。得了也失了，失了也得了。新旧轮回，生命延续，生生不息，留不住，也停不下来。我想，我有我的月夜，儿子也自会有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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